<p class="ql-block"> “咋样就咋样,绝对不能编空撂谎。”这是父亲从小就对我的指教。也许受到严父的熏陶太深的缘故吧,我这个天生就很木讷的人显得有些愚拙。平日里,实话实说,直来直去,因而常常被世俗碰得鼻青脸肿,心灰意懒。父亲遗传给我的血液似乎就注定了我与那种纷纷扰扰的世界格格不入。也许在逢场作戏的浮华里,内心孤寂的我似乎是一个零余者和边缘人。</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我这人太老实了;也有人说,我这人太直了。好长时间,我曾绞尽脑汁地斟酌推敲这个“太”字,但一直思辨不出这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为此,我曾常常把门压得严严实实,把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在只属于一个人的静默独立的心灵世界里,静静地审读我的人格底线,痛苦地叩击我的灵魂底板。父亲的谆谆教诲是传承还是背叛?是坚守还是撤退?思来想去,冥冥当中,耳畔似乎一直萦绕着父亲生前常教导的另一句话:“千算万算,不如命运的拨派。”这句挥之不去的话仿佛是一个谶语,如醍醐灌顶般让我迷惘的内心顿然澄明清澈。</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来没进过学堂读过书,后来硬开弓白识了几个字,他常常自嘲地说:“我是个睁眼瞎子,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是个没用的人啊!”那年我大学毕业,喜不自禁地捧着红彤彤的散发着幽幽墨香的毕业证给他看时,父亲强压着喜悦的心情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现在你也算是一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了,到社会上一定要做个攒劲的文化人。”</p><p class="ql-block"> 我深悟“攒劲”这两个字的内涵,分明感到它沉甸甸的分量,父亲在要求我一定要做一个危言危行的文化人,他的要求曾让我下意识想起了古代的两个文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然而对人情世故洞悉如此透彻的他却一生“绳床瓦灶,蓬牖茅椽,举家食粥酒常赊”。而另一位文人罗贯中,他的《三国演义》,把封建统治者尔虞我诈、使尽权贵描绘得淋漓尽致,自己却“深居简出,与人寡和”。我知道,这是文人在坚守着自己“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心灵净土。我想父亲是期望我做有这种品格的文化人吧!但父亲却不是一个饱读诗书、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文人,他不知道曹雪芹和罗贯中是哪方圣贤,他只是一个下了一辈子大苦的耿直憨厚的老工人。父亲的一生让我想起了王勃的“时运不齐,命途多舛”这句话。 </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生于1937年,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人们衣不遮体,食不裹腹,奶奶没奶水,父亲靠着野菜汤才活下来。八岁时爷爷和奶奶又相继去世,父亲只能与大伯们相依为命,到了十二岁时还光着精腚一丝不挂。天蒙蒙亮就得起来挑水,沉沉的大木桶任粗燥的扁担把光肩膀压得鲜血淋漓;赤日炎炎的大中午,爬在只有山羊能站得住的坡地上拔粮食,任骄阳把浑身皮肤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滴水成冰、哈气成霜的冬夜,蜷曲在没有门窗的窑洞里的一堆麦草里瑟瑟发颤;北风呼啸、积雪满地的冬天,要光着脚丫赶羊上山,满脚的裂子被朔风刺得又深又长。有一次,父亲上山放羊,俄昏在山上的一个烂窑里,半夜的冷风吹醒来时,窑门口蹲着两个大灰狼,绿莹莹的眼睛盯得他头发直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知为什么,后来那两个狼又慢腾腾地走了,父亲告诉我,也许那两个狼也可怜他这个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吧。苦难的岁月,父亲饱尝人间的辛酸,他的灵与肉经历了艰难困苦的锤炼和洗礼,任劳任怨,恬退隐忍,但无论命运多么无情,岁月多么艰难,他从来不偷吃不偷拿,从来不扯谎,因此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喜欢他,人们都喜欢节衣缩食给他一些衣服和食物。父亲生前常说,他的命是众乡亲救活的。</p><p class="ql-block"> 解放初,国家招工人,人们都推荐诚实耿直、吃苦耐劳的父亲去参加,就这样,父亲在沈家河打过坝,在和尚铺炼过铜,在三关口烧过石灰,在银屯子挖过煤,在固原砖瓦厂烧过砖,在北海子亚麻厂沤过麻,在彭阳养路队养过路。听父亲说,当年和他一同出去当工人的人很多,但中间大多都纷纷回家,原因有两个,有的吃不了苦,有的为人不诚实,而他后来能转正成为一名国家的正式工人,原因也只有两个,那就是他为人诚实,又吃苦耐劳。他常说,没有共产党没有新中国,他也许会被饿死,“公家人”作梦想都不敢想。</p><p class="ql-block"> 饱经风霜的父亲一生很看重一个人的人品,他对我们子女要求很严,最不能容忍的是我们撒谎。记得小时候,我因为饿偷揪了生产队的麦穗或偷摘了谁家的杏子,别人找上门来,父亲总会严厉地说:“偷了就偷了,千万别编空撂谎,要承认错误,以后再别干了就行。”我因为没考好试而改了分数,被父亲发现后,他总会严肃地说:“多少就多少,不能藏到门背后吃馍馍——自己哄自己。”当我走上工作岗位时,父亲总忘不了再三叮嘱:“做人要实实在在,做事要实事求是,工作要踏踏实实。”</p><p class="ql-block"> 去年冬天,一冬无雪,朔风漫漫,异常干燥,古稀之年的父亲干咳不止,大口吐痰,一种不祥的感觉就像铅灰色的冬云灰色笼罩在我心头,在市医院一查父亲得了肺癌,需要进一步活检,我强忍心头的泪水,强颜做笑,平生第一次骗父亲:“好着呢,不要紧,一点肺炎,咱再找个好医院看看。”父亲当时盯着我的双眼看了好半天,突然笑呵呵地说道:“我知道我没什么大病,你把心放宽。”当晚,在茫茫夜色中我们风急火燎地赶往西京医院,第二天,活检一出来,确诊为恶性程度最为严重的小细胞癌,接着又做了加强核磁共振,发现癌细胞已全面转移,既不能做手术,也不能化疗。怕父亲知道病情后精神崩溃,我把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悄悄藏起,强压着内心汹涌澎湃的泪水,用九牛二虎的力量让脸上的肌肉挤出笑容,告诉父亲:“不要紧,在大医院住些日子就好了。”又偷偷请求医生,无论如何千万别告诉父亲真实病情。</p><p class="ql-block"> 在西京医院的十五个日日夜夜里,父亲不停地挂吊针,常常是高烧不止,饭越来越不想吃,人一天天消瘦下去,两条腿慢慢的从脚肿上了膝盖。白天,我帮父亲吃药喂饭,夜晚,父亲睡在病床上,我在地上铺一凉席睡在地上,父亲的睡眠越来越不好,不到一个小时就醒来,醒来后又尽量不弄出声音,总怕惊醒了我,其实我睡不着,彻夜无眠,当父亲发现我没睡着时,他慈祥地笑着对我说:“你睡吧,我好着呢,人一老瞌睡就越来越少了。”每天夜里,父亲要上好几次厕所,每次起来,总蹑手蹑脚,轻轻地拉开门,摇摇晃晃走向厕所,生怕惊醒我,其实我就在他身后,看着曾经魁梧健硕的老父羸弱得像秋风中的一片秋叶,我的泪水像决堤的黄河一涌而出,大把大把地抹,抹不尽无限的伤心和酸楚,在父亲上完厕所回来时,我又赶紧用被子蒙上头装睡,泪水把被子打湿了一片又一片,那种憋气的痛哭,使我真想狂奔到一个无人的旷野嚎啕大哭一场。十五天后,主治大夫告诉我,父亲已病到晚期,无法手术,回家静养吧。当时我感觉天旋地转,冷汗直流,手足无措,我的可怜的老父亲啊!我用什么美丽的谎言骗你回家啊!斟酌了好半天,鼓足了勇气,我骗父亲说:“经过这么多天的治疗,医生说你的病已大好了,不需再住院了,回家缓几天就全好了。”谁料父亲笑着平静地说:“这几天我也感觉好多了,大城市里空气不好,医院里又太闷,赶快回家吧,吸一吸家里的新鲜空气就全好了。”临行时,大夫再三叮嘱我,要有心理准备,肺癌晚期,病人会痛苦不堪。一到家,我马不停蹄地为老父办麻醉卡,购氧气瓶,回家后的十四天,老父时而在卧室里睡一会儿,时而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一会儿,黑明昼夜,我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看到老父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我经常问他哪里不舒服,坚强的老父总慈祥地笑笑:“我好着呢,你别吃力。”我也强笑着说:“这几天你确实精神多了。”但父亲就像耗尽了油的一盏古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忽明忽暗,两个太阳穴深深地陷了下去,蜡黄的皮肤紧紧地捆着深陷的两颊,深陷的眼睛已失去往日的矍铄,只有那长长的胡须越发白得像葱根。父亲明显一天不如一天了,回家后的十四个日日夜夜,我没听到他呻吟一声,我没听到他喊一声疼,我没听到他喊一声难受,我没给他用半支杜冷丁,我听到的只是他重复的一句话:“你把心放宽,我好着呢。”落叶归根,按照乡俗,临终的人要把气咽在老庄子里,看到老父身体越来越弱,我曾多次试探他是否回到老家,谁料他还是慈祥地对我笑着说:“这里好,你把心放宽,我好着呢。”其实我心里明白,父亲怕老家已十年没住人,不方便,给我添麻烦。老父啊!其实我早就偷偷地让人把老家修葺一新。直到有一天早晨,父亲突然对我说:“咱们回老家吧。”回到老家,中午父亲就归真了。</p><p class="ql-block"> 再有三天,就是父亲的百天忌日,往事悠悠,历历在目,泪水涟涟,抹之不尽。</p><p class="ql-block"> 老父啊,您一生历尽人生苦难,才能坦然面对生死啊!老父啊,您当了一辈子老工人,全在高污染的环境里工作,您的肺病是矽肺造成的,却无怨无悔啊!</p><p class="ql-block"> 老父啊,虽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但儿女都已成人,正是安度晚年享福的时候啊!</p><p class="ql-block"> 老父啊,您给了我一生的爱,我只能给你无尽的思念和永远也流不完的泪水啊!</p><p class="ql-block"> 老父啊,您一生教导我不要编空撂谎并身体力行,但在生别死离的时候,我们父子却都心照不宣地违背了信念,编造了美丽的谎言。</p><p class="ql-block"> 老父啊,这不是违心的谎言,这谎言里浸透着泪水和无奈,这谎言里饱含着情和爱,这谎言里有肝肠寸断的伤,这谎言里有撕心裂肺痛,这谎言里有生命无法承载的心碎。</p><p class="ql-block"> 老父啊,无论世事怎么变迁,无论世俗怎么乖巧,我都不会忘记您的教诲,我的血管里永远奔流着您耿直诚实的血液,我不会忘记要做一个攒劲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