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摄影:曾志红)</h3> <h3> 中国有句老话“皇权不下县”。从秦扫六合统天下,推行郡县制直到清末民国,华夏的国家治理,只延伸到县。县以下镇乡,依靠乡绅自治。<br> 五通桥又称桥滩,民国以前,桥滩一直被代指盛产食盐的整个五通桥。历史溯源,早在隋大业十一年,这块土地便有玉津县的域名,存世351年。至宋乾德四年,玉津置镇,划入犍为县,桥滩这片蕴藏丰富盐卤的黑土地,又躺过几百年无声无息的岁月。<br> 明末清初,桥滩盛行开井煮盐,“卓筒井”深井汲卤技术的广泛运用,开启一道巴蜀制盐的新文明。乾隆时期,桥滩盐泉大旺,伴随湖广移民的迁入,桥滩呈现“千井相望,万灶生烟”的繁盛盐市,犍为县也因盐利成为一个上等县。民国《犍为县志》载文:“县境遂成乐土,彬彬然有衣冠文物之盛。”县属桥滩,被称“川省精华之地,富庶甲于蜀中。”“金犍为,银富顺”的民谚,至此流传开来。</h3> <h3>五通桥盐务稽核支所</h3> <h3>平泉公馆(助理公寓)</h3> <h3> 乾嘉时期,“犍乐盐场”已经成为巴蜀第一大盐场,桥滩核心产盐区,远离犍为县城百里之遥,江河纵横,水运昌盛。商贾云集,政要往来,繁杂之盐务,已远不是依靠士绅自治,就能替代的一方行政管理。乾隆十八年,清廷在五通桥四望关新设通判署,派驻鹾官,统管嘉定盐政,稽核出入盐场的税收。这样一来,盐场乡野,即便是在打井熬盐、运营稽核中引发群体事件,也无需赶往百里之外搬援兵,仅凭通判署的几十衙役兵丁,便可平抑事端。清光绪元年,四望关通判张开甲,就曾带领盐场兵丁,保场卫民,抗击石麟场叛匪李三打杵攻打桥滩,其用兵之道,传为佳话。<br> 张开甲,字鼎臣,贵州贵筑县(今贵阳市)人,光绪元年出任嘉定府通判。刚到四望关上任未几,桥滩乡绅就到署上告急,祈望通判长官率民众领衙役,共同抗击叛匪前来攻打桥滩。<br> 李三打杵为石麟人,年少力大过人,成年能一次背煤200多斤,负重走上五十里里山路,只需三打杵(歇息三次。杵,为丁字形木杖,用来支撑煤篓)即可把一背篓煤炭,背进码头炭垣子。清光绪元年(1875)春,李与好友易胜蛟、周大娃,因不满煤矿老板的盘剥,用红绸做旗,推李三打杵为“平天王”,易做军师,利用石溪开办灵官会(农历三月初九)之机举大义,率众200余人。犍为县令钱乃轸去石溪,险些被捉,钱的随从未及逃脱,被叛匪俘杀,叛匪将所有煤厂的“关门插锁”砸烂,放出井下煤工,队伍增至千人。<br> 钱县令逃回县衙后,迅速召集巡兵、团练,前往塘坝清剿叛匪。“平天王”则带军绕开塘坝,率残部从西坝场攻打桥滩。<br> 张开甲探明实情,采用“虚虚实实”战术,迅速组织兵丁民众逾百人,前往竹根滩上下坝阻击来敌。设下防御,以“鸣锣放砲”声势迎敌。叛军抵达西坝场后,调兵遣将,几欲渡江,但恐遭岷江对岸设伏,终没敢贸然渡河犯乱,桥滩得以保全。民国版《犍为县志》有载:“土匪李三打杵乘夜啸乱竹根滩,西坝场仅隔一河。公闻后,于上下坝鸣锣放砲,匪果惧,不敢渡。厂众感公之设疑定乱也,刻碑纪之”。<br> 张开甲在四望关出任通判期间,政绩斐然。他主政修缮四望山朝峨寺与朝峨洞,号召乡绅盐商捐资,亲自为朝峨洞上方书写“瞻云望峨”题刻。修缮后的朝峨寺,香火旺盛,游人盈门。“朝峨洞在水上眠”传为嘉定名胜,设为五通桥“城市八景”之一。</h3> <h3>四望关(犍为盐场四望关场务所)</h3> <h3>“朝峨洞在水上眠"</h3> <h3> 乾隆至光绪年间,桥滩盐业鼎盛,乡绅盐商,先后沿茫溪河、涌斯江修造各类宫观寺院,会馆祠堂有56处,大小桥梁30余座,盐商院子,不计其数。光绪十四年(1888年),乡绅盐商又在花盐街川主庙,创办通材书院,在牛华溪盐场署一侧,兴建城隍庙。这些举措,都是古代县城才有的“标配”,桥滩的市政规模,大有超越县城之势。<br> 最具代表性的盐商豪宅,当属桥滩士绅贺宗田(贺道台)府第。贺道台在竹根滩的府第名“太和全”,始建于光绪初年,经过六、七年的连续修造,建筑群一气呵成。复四合院布局内设24个天井迂回曲折,结构精巧,花园鱼池,楼台亭阁俱全。太和全在方圆数百里,找不出个第二,远近闻名。《犍为县志》这样描述:“宅内引注茫溪河水,构成活水池卉,凉亭楼阁,奇花异草,星罗棋布,恍如《红楼梦》的‘大观园’”,是典范的苏州园林建筑。<br> 贺宗田当初经营“春先灶”仅二口锅,适逢“川盐济楚”良遇,之后发展为桥滩百口盐灶的盐商首富,大发其财。“太平天国”以后,时逢清廷王朝财政吃紧,大开“捐官”之风。贺宗田不惜重金,为自己捐了个“道台”(虚职,淞沪铁路会办),官至四品:又为其子贺伯霞,捐了个贵州铜仁知府。至此,贺家官商一体,短暂十余年,家资巨万。父子在仕途成功后,宦游京都、江浙一带,又不惜重金,从江浙请来名工巧匠,悉仿江南园林之建筑,用上佳木材,营造出一座五千多平米的“太和全”府第,大门颜曰“四明世第”。 <br> 通材书院,以五通桥花盐街恢宏的川主庙为主体建筑创办,租用邻近民房修缮后做教舍、藏书楼,聘请犍为秀才万正常做山长(一说山长另有其人)。书院以聚徒讲授,研究学问,修书藏书为要宗。通材书院也是犍乐盐场“通材中学”,同时也是“国重”五通桥中学的前身。<br> 万正常(1868——1943年)字子纲,号潜叟,犍为城关镇人。万正常为犍为印清书院山长(院长)秦拱北的得意弟子,被推荐到通材书院主事3年,自己则于光绪十七年(1891年)为辛卯科举人。1895年赴京会试,赶上并参与康有为、梁启超发起的”公车上书”,官至京师地方审判厅五品推事。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万正常解甲还乡,继续主持通材书院。直至1915年9月,才回到犍为县城,继续创办新学。名门之后出名人,川盐化彩印厂的杨天开为其外孙,四川当代书法家。</h3> <h3>太和全府第内水榭一隅</h3> <h3>通材中学旧址</h3> <h3> 辛亥革命成功以后,民国政府改盐通判署为盐务稽核支所,民国12年(1923年)开始在两路口大兴土木,建造占地2.41公顷的五通桥公园,内设戏台、亭子、中山堂与图书馆。公园两侧,新建盐务稽核支所办公楼与平泉公馆。<br> 民国19年(1930年),由桥滩大盐商杨明清捐资并倡议,乡绅众筹,24军驻军团长王麟生主持,在四望关至江声码头,架设起一座季节性木桥“灯笼桥”,又名四望桥。这是在岷江汊流涌斯江,有着二百多米河宽的河道上,架设起的第一座灯笼架子的木桥。“灯火万家人上下,风光应不让西湖”的五桥山水,引来张大千、关山月、丰子恺、黎雄才、黄宾虹、徐悲鸿、“岭南三杰”等一大批民国绘画大师,潜心桥滩江岸,绘画写生。<br> 在桥滩,有“一书一画”的邻居乡绅,最能呈现桥滩儒士文人的书画情怀。<br> 袁子鉴(1894——1961)原名袁烈成。竹根滩人。名宅“袁庄”,位于竹根滩老菜市,与朝峨寺隔江相望。袁子鉴出身于乡绅世家,擅长书法与书法研究。民国4年(1915年),袁子鉴考进四川高等师范。毕业后,又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师大研究院,获硕士学位。毕业论文《字相学》,从心理学角度阐述人的个性、气质与书法的关系,见解独特。而立之年,袁子鉴赴金堂县任教育局长。数年后,被委任国民党犍为县党务指导委员会负责人。随后回到桥滩,几度在桥滩犍乐盐场私立通材中学任教。<br> 袁子鉴书法,重点研习颜、柳、欧、赵,功底深厚,自成一家。在犍乐一带驰名,登门求墨迹者络绎不绝,并独自到成都、乐山举办过“袁子鉴书法展”。桥滩“永昌和”、“小茴香”、“文化馆”等店招榜书的匾额,均出自袁子鉴之手迹。袁子鉴的著述有《袁编论语》、《五桥山水记》等,其中《五桥山水记》被犍为县中学选为语文范本,要求学生诵读,该文收录到《乐山历代文选集》。<br> 吴成之(1882——1962)字国桢,号茫溪老农。吴成之原本四川乐至县人,自幼随兄习画,年轻时到桥滩靠卖画,照像,泥塑人像维持生计,之后定居竹根滩,在“袁庄”旁置一蓝球场大小的柑子园,建竹篱木壁三合院,名"种菊轩",以买画为生。<br> 吴成之的“种菊轩”在抗战时期,成为各地画家到桥滩游历写生后,另一个造访之地。吴成之在与“岭南三杰”梁鼎铭、梁中铭、梁幼铭的画艺交往中,梁鼎铭称“吴成之的绘画水平,已达到国内一流水准。身居蜀中,其绘画专精方向,与岭南画派不期而合……”。吴成之还与邻居袁子鉴共同举办书画展出,影响力很大。吴成之的绘画,影响造就了李琼久、李道熙,何康成等一代嘉州画派,吴成之的亲授弟子杨永福、张志成、罗伯衡、袁茂林、陈玉书,都是当今巴蜀著名的画家。自己的外孙古光烈,也是乐山画界翘楚,家族传承人。</h3> <h3>四望桥(又名"灯笼桥")</h3> <h3>民国乡绅</h3> <h3> 1937卢沟桥事变,抗日烽火骤起。作为抗战纵深后方,1938年6月,国家盐务总局由重庆内迁五通桥,先后内迁还有天津塘沽永利川厂,黄海化学研究社,川康毛纺织厂,美亚丝绸厂。1939年,国家盐务总局在田坝儿动工,新建占地300亩的环翠新村,做盐务总局的总部。配合内迁企业,民国资源委员会又在老龙坝新建岷江发电厂。民国后期,设在桥滩的盐务稽核支所,更名五通桥川康盐务分局。分局拥有管理员工220余人,税警各队670余人,配备有电台、小汽车、总机电话等。长枪短炮,枪械上千。其精良装备,足可以击退任何一支来犯的匪霸武装。<br> 伴随商贾名仕与下江人的涌入,桥滩商贸兴旺,旅舍爆棚,夜夜笙歌。1944年至1947年间,桥滩乡绅多次联名向省府提出建县申请,或申请将县府从犍为迁移到桥滩。甚至通过全民公投,上书提出恢复古玉津县的诉求。至此,乡绅盐商,托起桥滩一座城。战时”盐都”,城市繁荣被戏称“小扬州”。</h3> <h3>盐务总局旧址(原环翠新村,川盐化总部)</h3> <h3>民国盐务总局遗迹之一</h3> <h3>民国盐务总局遗迹之二</h3> <h3> 有学者认为,乡绅这个亦儒亦民的特殊身份,他们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他们在沟通民众与官商之间,起到不可替代的桥梁作用。中国文化的根脉,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乡绅地主阶层,才得以薪传不朽的。在广袤的农耕文明空间,没有乡绅文化的地方,将成一片废墟。这不仅是指建筑或群落意义上的废墟,而是包括心灵或灵魂意义上的废墟!<br> 一个山水环绕的桥滩小镇,从乾隆五十八年起,“五通厂”盐商为运盐运煤便捷,开始在两河口印石溪上,捐资兴建一座石拱桥,从此有了五通桥域名。正是这一拨又一拨精明贤达的桥滩乡绅,以独有的盐商文化,共同构筑并超越一般县城的城市景象,才会迫切提出“建县”或“迁府”的行政动议。这些乡绅盐商,托起一座新兴的工业盐城。因盐兴市,因盐成邑。<br> 由地方乡绅联名申请“恢复或建县”的诉求,民国政府没有办到。1949年12月15日,五通桥迎来和平解放,更换新政。1951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总理周恩来签发行政令,新设五通桥市。<br><br> 2021年10月15日星期日<br><br>(部份照片来自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