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刘瑶的人生第三章第七节

开达

第七节：杀年猪

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是人性与兽性。

人性的解释是无条件反射的人类天性，虽然会打上后天社会与时代的烙印。

多数人认同的解释是，我们可以从婴儿身上找到它：

史前人类的习惯、同理心、对同类帮助的冲动。

这也许就是知青三姊妹在远离家庭的穷乡僻壤得到最高礼遇的原因。

离过年还剩十来天时间，队里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洗衣服、打扬尘、扫院坝、贴春联……

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人人脸上都透着欣喜与快乐，因为开始杀年猪了！

“小寒大寒，杀猪过年！”

杀年猪是偏僻、边远、落后的贫苦、穷困农村人一年中最隆重、最喜庆的大事，是过去一年辛勤劳作的回报，更是来年人寿粮丰的祈盼。

杀猪，便成为乡村一年一度的欢乐，成为庆贺一年的辛劳收获，祈福来年六畜兴旺的仪式。

一头年猪，既是一年劳动成果的结晶，更是一个家庭的荣誉。因此，杀猪也被赋予了神秘的仪式感。

再加上杀生的忌讳与超生的期许，千百年来，人们传承了一套祭祀礼仪：

一、择期。农历初六、十六和二十六不能杀，因为猪是“六畜”之首。

二、祭刀。主人把屠工的杀猪刀系上红绸（布）放在盛猪血的盆上，置于香案前祭祀。

三、请客。请族中长辈、亲朋邻里来吃“刨猪汤”。

四、祭品。鸡、鱼、酒、茶、米、香、烛、纸、鞭炮等。

五、迎宾。为宾客吹打喜庆乐曲，迎接客人。

六、祭祀。祭祀分三项。

第一项上香。主人先向祖先神位上香、烛、酒、茶、鸡、鱼、刀头，点燃纸烛吹奏鸣炮，供请祖上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第二项安神位。屠工将行业神张飞神位安于祖宗神位右侧，摆放酒、茶、鸡、鱼等祭品，诵唱：地玄黄，日月辉光。壬子岁末，屠豕关张。诵唱后点燃香、烛，再诵唱：安好香火敬祖神，张公是我当家人。有灵有验万事顺，佑我财旺享太平。

第三项诵祭文。一主祭人唱颂：壬子岁末，屠业生光；祭我先祖，子孙辉煌。诵与祭文，功德昭彰。诵唱后燃烧纸钱。念祭文时，帮工立于主祭人身后，臂缠红布条以示禳灾祈福、岁岁平安。诵唱完祭文，主祭人焚祭文，燃纸钱，主祭人喊：三叩首，屠工帮工同时三叩首。

七、放生。将鱼鳖于院坝旁池塘放生，诵唱：一池清水四四方，鲫鱼鲤鱼游中央。今日放生由你去，佑我子孙寿诞长。

八、出槽。将肥猪牵出猪圈时，主人家念唱：日吉时良运祯祥，水晶玉石把圈镶。肥猪喂得像牛样，周身四体白又光。每天屎尿屙粪凼，不吵不闹听主张。今日请你出槽去，百事顺遂大吉昌。

九、宰杀。宰杀时，屠工除去屠宰刀上的红绸。将杀猪凳横置于大门前，猪在凳子上头朝大门左边。将肥猪按于屠凳上时，屠工念诵：神通浩浩，圣德昭昭，先师弟子，把香来烧；大财上凳，听我昭告，送你西去，来生人道……边念诵边在场边烧纸钱。之后杀猪。

十、分割。在猪后脚开一小口，挺杖自小口向猪全身捅插，屠工用嘴对准小口吹气，将猪吹涨。褪毛时，猪头尾尖各留手掌大的一块暂不褪毛，意为“有头有尾”。然后将整只猪抬到香案前祭祀，以求神灵保佑。再开“边口”，分割猪肉，将猪头、猪尾供于张飞神位前。

之后摆酒，吃刨猪汤……

文革开始后，杀猪时的祈祷、祭祀作为“封资修”被彻底铲除，所以农村杀年猪已经没有了繁多的仪式与祭祷，而是直接赶猪出圈，抬上屠凳，杀猪、分割。然而更大的变化是杀猪的农家少了，年猪也小了。

农村的变化是社会的缩影。

大巴山是革命根据地，第二大苏区，红军当年的宣传和标语还刷在墙上刻在石头上。

革命胜利后，“打土豪分田”变成了现实，每个农民都分得了房屋土地和劳动工具。

偏僻山乡的农民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封闭生活，使不完的力气如干柴般点燃在这片土地之上，几年时间农民的小日子就红红火火起来。养猪是农民通往美好生活的现实路径，杀年猪又重新成了山乡农民幸福生活的重大指标。

后来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后来大跃进、大炼钢铁、三年困难，后来文革……农民养猪变得困难，杀猪变得稀少。

1972年正在文革之中，农村还极度困难。

虽然困难，但人们对生活的希望却植根心底，根深蒂固。

生产队最先杀年猪的是队长熊心文。

队长杀年猪，成为了关公公社8大队1队最鼓舞人心，给人力量的具有积极意义的重大事件。

学校已经放了寒假，队长家的院坝站满了孩子。

杀猪-养猪象一粒火星，唤醒了农民对生活的憧憬。

因此，队长家杀年猪就成为了全生产队的节日。

“三个女子”前几天队长已经请过一次，杀猪的前一天，队长又特地上门邀请知青三姊妹。

在重庆没有看过杀猪，所以，知青三姊妹专门来看队长家杀猪。

队长一家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知青三姊妹只为来看杀猪，所以也就站在院坝，不进屋。

说是专门来看杀猪，却又害怕猪被杀，便只能站在孩子们的外面。

直到大肥猪停止了嚎叫，孩子们散去，知青三姊妹才看到躺在屠凳上的那条肥猪。

那头黑猪前几天在队长家已经看见过，黑猪庞大肥胖，该有二百多斤，它头朝大门静静地躺在屠凳上，头前的木盆里装了半盆猪血。

虽然没有了传统的仪式与祈祷，但喂猪的人养儿育女一样面对天天亲近的猪被杀，却仍然另有别一种不舍与复杂的情感。

这时，队长媳妇陈玉莲拿起一沓火纸，在院坝边燃烧，口中还念念有词，超度猪的亡魂。

估计摆酒席还早，知青三姊妹就跟着孩子们往自家的院子走。

“三个女子！”队长在她们后面喊。

刘瑶停下来说：队长你忙。我们一会儿再来。

队长说：来了，就莫走了。来帮我摆桌子，招呼客人。

三姊妹就只好返回来。

肥猪已经移到院坝边收拾，院坝里搭了三张桌子。请的客人大队书记黎文心、大队副书记熊顺富、大队团支部书记熊顺建和几个外来的客人坐了一席，会计熊顺文、现金保管员熊克理、粮食保管员邓学志和队里几个老人坐了一席。还有一张桌子没坐人，队长家的几个娃娃在那里跑上跑下。

知青三姊妹回到队长家也没事干，就也坐到了桌子边，和现金保管员熊克理、粮食保管员邓学志坐到一桌。

熊克理说：幺婆婆（熊克理矮队长熊心文两辈，叫队长媳妇婆婆）为啥年年养肥猪？因为猪欠她的债。

他说：他做过一个梦，一天幺婆婆去赶场，梦见一个半大娃儿说莫钱买米朝她借钱。幺婆婆问他姓啥，他说姓朱。问他住哪里？他说住你家隔壁。幺婆婆身上只有十元钱，但看朱饿得面黄肌瘦，于心不忍。就把10元钱借给了朱。朱说，以后，你年年养猪，我会年年还债……幺婆婆的猪喂得好喂得肥，一是她家人多自留地多，每年为猪种的包谷、红苕多。二是她家娃多，天天有人去扯猪草，猪不缺吃。三是她家猪圈安得好，一年四季干干燥燥。四是她的猪教得好，爱干净，屎尿不乱屙，猪儿都光光生生，油光水滑不得病。五是她家猪食清洁卫生煮饭时一起煮，人都吃得。

邓学志说：她家买猪仔就买得好，舍得花钱，肯吃肯长，饲料精细，喂养也用心呢。

……

听他们讲了许多养猪的知识，刘瑶突然对养猪产生了兴趣，就和王永玉、张红菊商量明年也来喂头猪

……

这边讲着话，那边的饭也做好了。

刨猪汤很大方，回锅肉、粉蒸肉、炒猪肝、炸酥肉、酸菜滑肉，几个青菜，一大钵猪血内脏熬制的刨猪汤，一甑子白米饭。

菜上齐了，队长站在院坝，举起酒碗说：

今天请大家来，喝碗酒，请了。

人们的谈话突然停止，大家都客客气气地地举起筷子，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饭，队长和婶婶起身送客人，却对刘瑶说：三个女子莫忙走，我还有话说。

待客人走完了，婶婶从灶屋出来，手里提了一刀肉。

队长说：三个女子，你们没有喂猪，这刀肉算是队里送给你们过年。

下乡十多天了，知青三姊妹粮食、猪肉甚至副食品都能得到基本供应，但是，农村与城市的反差还是巨大的。刘瑶看见这里还很穷，农村都没有电灯，下雨就烂的泥路，没有公共厕所，社员家里的厕所就是猪圈，有的家里没有煤油灯，有的家里没有桌子，有的家里床上垫的是竹席，棉絮没被套……有的家里已经吃完了大米只能靠包谷、红苕、洋芋和青菜充饥。

在重庆每家人有粮本，有副食本，按月定量供应，每个人每月还有1斤猪肉，而这里的农民吃肉全靠自己养猪，养不了养不成猪的会一年到头没有肉吃，没有油吃。

猪肉成了最高级的侈品。

因此队长送猪肉给“三个女子”，刘瑶怎么也想不到。

队长真是把知青当成自己的孩子呵。

刘瑶对队长更多了一份感激，更多了一份感情。

等客人都走完了，队长用背架子背上半边猪肉，独自一人送到公社经营站。

农民杀猪，吃一半交一半。这是国家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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