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在陕北(十六)虱痒-曾经扪虱谝闲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诗一:</p><p class="ql-block">曾经扪虱谝闲传,袄缝隐隐虮粘黏。</p><p class="ql-block">小虫蠕动温润暖,寄食吸血肆虐缘。</p><p class="ql-block">初染时觉身微痒,搔首抓背不得眠。</p><p class="ql-block">高烧猝发蒸笼热,肤隆斑疹起伤寒。</p> <p class="ql-block">诗二:</p><p class="ql-block">圪羝圪崂蹭土垣,草驴打滚左右翻。</p><p class="ql-block">佛门清净无秽土,疫鬼横行有脏乱。</p><p class="ql-block">清流水浅洗衣冠,铁锅汤沸煮麻棉。</p><p class="ql-block">莫待荒坡添新冢,不等瘟神不请仙。</p> <p class="ql-block">诗词小语: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一句用“扪虱而谈”成语典,说的是东晋王猛颇具士人风度,与人交谈时不慌不忙,手上还在捉身上的虱子,扪虱意为摁着。</p><p class="ql-block">虱子是一种吸附式寄生虫,靠吸食人和动物体内的血液为生,不仅使人因骚痒而痛苦,同时把沾染的毒素传给不同的宿主,使之生病或死亡。</p><p class="ql-block">插队时正值寒冷的冬天,受苦人穿着一身的黑袄黑裤,缝隙中密麻麻地排满了虱卵,也叫虮子。成虫在人体那温柔湿润暖和的皮肤上自由自在地蠕动着,寄生的日子是多么地美好惬意,白白的介壳中装满了鲜血,它们如此地肆无忌惮,狂虐地伤害着宿主,这其中的原委又是什么呢? </p><p class="ql-block">初染时的感觉是身上微微的有些痒痒,厉害时又搔头又抓背,敏感体质的常常一晚上都不得睡,但慢慢便有些麻木。</p><p class="ql-block">虱子四处乱爬,将斑疹伤寒等传染性疾病传播开来。发病突然,高烧不退,病人十分难活,“热来时热得蒸笼里坐,冷来时冷得冰凌上卧。”缺医少药,一倒一片。如果不能及时救治,很快就会命丧黄泉。</p><p class="ql-block">牲灵大多长有虱子,只是种类不同,也有各自解决的办法。如同人用手挠,山羊、绵羊将痒处贴在土壁上来回蹭,叫驴、草驴躺在地上左右翻腾,却无法像马一样顺着一个方向滚动。歇后语有“草驴打滚一顶多瞎踢两下子,翻不过。”为什么呢,据说因为马背是圆的,滚动起来很舒服。而驴脊是尖的,滚动时自己把自己硌着了,还不够受罪的。翻得过也好,翻不过也罢,这都不要紧,反正蹭痒痒的目的是达到了。</p><p class="ql-block">长虱子明显与缺水和不洁有关,佛门洁净,是因为经常的打扫和清洗。古人心目中传播瘟疫的疫鬼四处横行,是由于环境的脏乱。</p><p class="ql-block">陕北知青插队后,很快身上也长了虱子。解决的办法,衣裤皮简,棉被棉褥,有条件的话,一定要多洗多晒多烫,还要不时地敲打。</p><p class="ql-block">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制伏各种各样的害人虫,但不要相信装神弄鬼的巫医,也不要迷信各类的神仙。</p> <p class="ql-block">正文: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几天浑身上下都痒痒,挠来挠去,越挠越痒痒,长虱子了,刚来了不到半个月,真快呀。</p><p class="ql-block">虽说是张家河村用水还比较方便,也得到河里去挑,不像城里,水龙头一拧,水就哗哗地流出来。村里人很少洗澡,恰好我也不爱洗澡,一冬天不洗也没事,整天跟受苦人泡在一起,不长了虱子才怪。“穷 长虱子富长疥”,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也写作“穷长虱子富长疮。”疮有大疮小疮,据说长小疮是因为吃得太好了,浑身都是油。于是就变出一泡脓血来。大疮又叫杨梅大疮,寻花问柳的过。但话又说回来了,穷人也有长疮的,身上不干净,什么也长,不灵背上就长了个大疮,估计是火大了。富人长虱子的也不少,比如村里相对富裕或最富裕的,环境使然。张爱玲说,贾府就像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而《红楼梦》中描绘的那位癞头和尚,却是“破纳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一头疮。”腌臜就是脏。</p><p class="ql-block">女生怕长虱子,就不让老乡上炕。男生稍微含蓄一些,每天早起把铺盖卷起来。这“早”与“蚤”古文是相通的。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的事,你想啊,不在这。各种牲灵身上都有虱子,鸡有鸡虱子,狗有狗虱子,猪有猪虱子,驴有驴虱子。虱子有好几百种,动扬皮肤上寄生的也有十几种。</p><p class="ql-block">前几天,我帮杨正把羊拦到羊圈里,就见几只羊使劲地把身体靠在土墙上来回地蹭,一直蹭出了血。真可怜,痒坏了。杨正就搂过一只来,掀起羊尾巴寻了半天,从腿根处揪下一个黑疙瘩来。我一看,长得跟蓖麻籽一样样的,着实吓了一跳,就问:</p><p class="ql-block">“这是个甚嘞?”</p><p class="ql-block">杨正说:“羊虱子嘛。”</p><p class="ql-block">我说:“这来大的虱子咬上一口,不给人咬坏了?”</p><p class="ql-block">杨正就说:“憨蛋,羊虱子咋咬人哩?”</p><p class="ql-block">不同动物身体上的虱子,一般是不串的,也有串的。哪个串哪个不串,咱也说不清楚,恐怕专家也说不清楚,又没有见过有关这方面知识的普及文章,也许杨正能说清楚。“世事通明皆学问”,慢慢学吧。</p> <p class="ql-block">过五一时,不但没有过节的气氛,反而比平日更冷清。农村人过阴历年,对阳历年兴趣不大。</p><p class="ql-block">我坐在窑洞的门坎上摘虱子,受苦人不坐,都是圪蹴着,也就是蹲着。</p><p class="ql-block">五月的高原,早晚都是凉飕飕的,正午阳光却是火辣辣的,烤在身上,热烘烘的,暖融融的,可舒服,心里便十分地高兴。</p><p class="ql-block">虱子多了不痒,但也不能任其泛滥,要适当控制,控制到能够接受的程度。虱子很小,就芝麻粒大。翻开衣角,就有爬出来的,看着很有点急,却不快。它的身体是透明的,</p><p class="ql-block">吃饱了满满一包鲜血,吃不上则变得于瘪,这就看跟谁了。平常则呈现暗红色。掐得多了,手指上就沾满了自己的血。</p><p class="ql-block">虮子一排排一串串粘在衣裤最隐密的边边角角,吸附能为极强,就像是仙上掌上的蚧壳虫。也要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掐破,这是个细活,急不得,掐虱子时有一种悠然自得而又解恨的感觉,也是一种享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于是想起了鲁迅先生描绘的阿Q捉虱子。</p><p class="ql-block">“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功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剝剝地响。”</p><p class="ql-block">这不禁使人有些哑然,不想阿Q竟如此爭强好胜,不论是好是坏,跟风吃醋都在此列。也未料到他身上比王胡还略微干净,更不知虱子能吃。</p><p class="ql-block">虱子并不是穷人家的专利,富人家也有。《晋书.王猛传》写他扪虱而谈,就是手指头摁着一只虱子谝闲传,真是不拘小节,也真够飒的。</p><p class="ql-block">不仅如此,虱子还可以入诗,唐李颀《野老曝背》“有时扪虱独搔首,目送归鸿篱下眠。”足显这不起眼的小害虫是可登大雅之堂的。</p><p class="ql-block">还有更奇特的,据说是魏晋南北朝时的文人还喜欢嗑虱子,嗑就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那个嗑,真是什么仁都有,也真是什么人都在。我说“据说是”因为我真的不敢相信。就如我这样不讲卫生,也不会去嗑上一嘴的血,真恶心。但名士们又是有依据的,说是把自己身体里被吃掉的血再吃得回来,不让虱子们占了便宜。</p><p class="ql-block">上衣的摘完了,还得摘裤子里的。摘是一定要摘的,摘不干净也是正常的。</p> <p class="ql-block">虱子没治,大家都睡在一个炕上,对虱子是极其有利的生存环境。不管你爱干净还是不爱干净。我那会儿不讲卫生,一冬天也不洗澡。但这洗澡又确实是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情。在学校时有澡堂子,十分方便,这里没有,爱干净的就发愁了。实在没办法了,就烧上一大锅开水,倒在水缸里洗,缸在农村是最常见的,有醬缸、酒缸、米缸、面缸、酸菜缸,延川不产缸,榆林横山有。无定河川有丰富的陶泥资源,且制陶历史悠久。特点是粗笨结实,经济耐用。 </p><p class="ql-block">最离不开的是水缸。我们弄来了一口比缸还大的瓮,天冷被冻裂了,从上到下一条大斜缝,请人锔了一下,“锔盆锔碗锔大缸,锔了个大缸不漏汤。”锔缸先在裂缝两侧打眼,打眼用的是金刚钻,“没有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磁器活。”打完眼用锔钉钉上,抹上腻子,齐活。锔出来比新的还结实。但洗得再干净,也得长虱子,因为虱子和人一样,也喜欢串门,人身上是干净了,环境不干净,没折。</p><p class="ql-block">虱痒比蚊子、圪蚤、马蜂、蝎子等毒虫蜇咬或吸血后所引起的长时间的剧烈的骚痒和疼痛要相对的轻缓一些,且蚊子叮后就飞,圪蚤咬完就跳,虱子赖着不走,把人体作安乐乡,一时半会的又不能彻底消灭,如同野草,灭了一茬,又生一茬,形成了一种无奈的共存状态。</p><p class="ql-block">旧时陕北人怎样处理这样的事呢,也是无奈,不过人家逗闷子,陕北民歌有《夫妻逗趣》:</p><p class="ql-block">说你哟邋遢哟真是一个邋遢,</p><p class="ql-block">头上的那个虮子呀赛过芝麻,娃他妈。</p><p class="ql-block">嫌我哟邋遢哟真是一个邋遢,</p><p class="ql-block">买上一个梳子呀妹妹来刮它,娃他大。</p><p class="ql-block">不的又有什么办法呢?</p><p class="ql-block">有一位同学打柴时从山上摔了下来,把腰摔坏了,于是回北京看病。不知怎么的把虱子传给了朋友。朋友细皮嫩肉的,一满痒得弄不成。到医院看,医生也查不出来,断定是脚气之类的体癣或股癣,便拿了一些丸散膏丹,还是不顶事。后来朋友的母亲洗衣服发现了一只暗红色的小虫儿,这才破了案。赶紧把家里所有的衣裤被褥用开水煮了三遍,太阳底下晒了三天。</p> <p class="ql-block">这里说的朋友是女朋友。</p><p class="ql-block">拍婆子时如果直率,就说,交个朋友吧。意思是要谈一谈。而陕北民歌中说,谈不成那恋爱交朋友,这其中便有了不同的意味。</p><p class="ql-block">“骑上那毛驴打上个伞,</p><p class="ql-block">一辈子就没寻下可心汉。</p><p class="ql-block">豌豆那开花结萝藤,</p><p class="ql-block">寻不下那好汉交朋友。</p><p class="ql-block">羊肚子手巾三道蓝,</p><p class="ql-block">哥哥你好来还又难看。</p><p class="ql-block">骑马不如骑骡子快,</p><p class="ql-block">交朋友不如拔苦菜。</p><p class="ql-block">拔下那苦菜能和饭,</p><p class="ql-block">交下那朋友把心扰心。</p><p class="ql-block">你看上我来我看上你,</p><p class="ql-block">眼睫毛抖的定有鬼。</p><p class="ql-block">《红楼梦》中说:“这鸭头不是那鸭头(丫头)。</p><p class="ql-block">套用一句,这朋友不是那朋友。</p> <p class="ql-block">在陕北受苦人喜欢谝闲传,而聊天是需要有谈资的,聊的最多的一定是众人最感兴趣的话题。</p><p class="ql-block">据说延安时期聊的最多的话题,一个是狼,一个是虱子。</p><p class="ql-block">老人说,那会儿的狼肉是苦的,虽然正常的时候,狼肉是香的,但那是一个不正常的时期,苦难深重的陕北,连续遭受了战乱、灾荒和瘟疫,野狼成群,吃死人肉吃得眼晴发红,这狼肉便是酸苦的。</p><p class="ql-block">再一个便是说虱子,中央红军长征刚到陕北时,卫生条件极差,人人身上都有虱子。人们想尽各种办法对付小虫,太阳晒,开水煮,炭火烤。北方人烧柴,用炕灶,南方人烧炭,用炭盆。衣被放在炭火上一烤,虱子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还要勤洗澡,勤换衣。特别是浓厚的头发,更容易藏污纳垢。女娃家为了让虱子无处藏身剃光了头。</p><p class="ql-block">开国中将韩振纪在长征快到陕北时写了一首《洗衣歌》:</p><p class="ql-block">“一瓢滚汤濯戎装,垢腻未去虫尽亡。</p><p class="ql-block">旧衫新补补上补,线行虮行行穿行。</p><p class="ql-block">等闲万里我从度,刹那三冬赖汝防。</p><p class="ql-block">困难艰难甘如脂,踏破残夜遇晓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得真好。你看,煮上一锅开水,衣服上的污垢太厚,还没有洗干净,但虱子已经被烫死了。虮是虱子卵,一行行如密密的针线一般。如此艰苦的环境,先辈们对前程充满了信心,就要到达陕北,残夜已尽,曙光初露。</p><p class="ql-block">斯诺《红星照耀的中国》一书中多有关于虱子的描述。</p> <p class="ql-block">虱子和跳蚤的危害绝对不是仅仅咬上你两哈,让你起上一身疙瘩。浑身骚痒难耐,更是多种疫毒的携带者和传染源。</p><p class="ql-block">三班的孙立哲等人宬在关家庄,才来几天,就有娃来叩门,说是:“我妈难活了,受死格了。”一量体温,高烧40度。发烧吃退烧药,炎症用消炎药。这是普通的常识。知青家里多有从医的,随身携带了各种各样的药品,正好用上。曹博给吃了氯霉素,逐渐退了烧。病情也慢慢地好转。受苦人千恩万谢,自己却说是歪打正着。而邻村已经有人抬埋了。立哲翻看了医书,知道这叫个斑疹伤寒,是由虱子和圪蚤等毒虫传染的。</p> <p class="ql-block">插友九凤评说:</p><p class="ql-block">“看着你的虱子篇,浑身有感觉。想起在陕北当妇干的那些年,睡在村里的公窑里,虱子到处都是,睡前要抓虱子,睡觉在被褥上再撒上六六粉,嘴上盖上湿毛巾才能勉强入睡,不堪回首呀!!!”</p><p class="ql-block">首先感谢九凤的评论,再就是接着这个话磋说。公窑里谁也住,虱子难免多些。即使身上原本没有,坐上一会儿便开始发痒。这便是饿极了的虱子在向你进攻了。“陆军”直接爬入,“空军”爬到你头顶的上方,然后准确地掉下。虱子离开宿主一般存活三五天,陕北的虱子估计生命力更顽强些。这是它十分重要的生存之道,饿虱身体干瘪,薄片状,白色透明,饱虱由鲜红转暗线,这便是血色的变化。身体也鼓了起来,那会儿防虱主要是在炕上铺上一层六六粉,有毒,气味呛鼻子。一半熏虱子,一半熏人。嘴上盖湿毛巾估计是防呛。我就想,妇干真是辛苦,比在村里受苦还要难。</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由此大致可以判断,在陕北,群体性的人虱共存的历史应该延续了数千年,早已习以为常,直至我们插队后几十年转为另星。而与此相关联的农耕社会尾期受苦人的生存形态活生生地展现于眼前。从社会考察的角度观看,不能不说是难得的经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