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窗子

静夜雨荷

对面的窗子

文字：静夜雨荷

写于：2021年10月15日

一座城里，有一座楼，一座楼里，有一位老人。老人九十多岁，满头银发，白的像雪，像明晃晃月光下照映的遍地白雪。

老人有儿女，但多数时，老人一人在家，她很少看电视，觉得一个人看电视，不如大家在一起看，那样会显得不太浪费。

子女说老人孤独，老人说她喜欢那样，她喜欢安静。子女们知道老人说的是谎话，但都不愿说破。子女们或是有工作，或是有自己的生活，这些，老人都知道，她尽量不愿意给子女添麻烦，便装出一副不太喜欢热闹，愿意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享受安闲的样子。

老人居住的这座楼呈U字形的样子。楼的三面合围起来，圈起了个很大的空间，中间有组露天的楼梯，很宽敞。三面楼里的住户进出楼的时候，大多都从这楼梯上下。每天早晨和傍晚的时候，上下班或是上学放学的人们都从楼梯上经过，一天中，这个时候，进出的人多了，院子就显得热闹，而过了这个时候，院子里就清净了许多，偶尔有几只野猫在一起嬉闹，或是几只喜鹊和其他的鸟儿在树间枝上跳跃、嘀叫。

每每这个时候，老人就会走到窗前，在自己的小床边上坐下，将一只胳膊放在窗台上，旁边放着一杯清茶，袅袅上升的热气将窗子上的一小块玻璃蒸出一片水珠。老人在间或望向窗外的时候，也会把目光转回来，看着窗子玻璃上的水珠并盯上好一会，老人心静，脸上便一片安详，她可以盯着水珠看上好半天，看水珠慢慢聚合，成个细细的水柱，然后再看水柱从玻璃上滑下来。时间对于此刻的老人，由奢侈变成了普通，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好像永远享受不尽。

老人头脑好使，耳朵也好。有时候，和子女在家，闲聊的时候，会主动说些话题，来避免冷场时的尴尬。

她会抬手指一指天花板，说楼上的人今天没有上班去。听着脚步声，她会说出是这家的男主人在家。她还会分析脚步声，说出楼上现在只有一个人，女主人不在家，因为女主人的拖鞋和地板摩擦时的声音要轻，而且脚步的频率要快，不像男主人的声音那样拖沓。儿女们惊讶母亲的绝技，老母亲只是笑笑不说话，并且接着说，楼上的男主人在两三分钟之后，就会出现在院子里的楼梯上，他要出门。

儿女们更惊讶了，说是母亲要成仙了。老人还是轻轻地一笑，说是楼上刚才的脚步声走到这里就消失了，老人抬手指指头顶上天花板的一个角落，说是那块地方就是楼上单元的门口。

老人为证实自己的猜测，把孩子们叫到窗前，稍过一会儿，就指着楼梯上正在下楼的一个中年男子说道：“瞧！那就是他。”

儿女们热热闹闹地说老母亲真聪明，是个福尔摩斯。哄笑之后，其实大家的心里都发酸，体会到了老母亲一个人在家时的孤独以及打发时间时的无聊与寂寞。

老人一天中，有很多时候会看着窗外。大约半年前的样子，老人发现在她对面楼的一个窗子里，出现了一位老年妇女，年龄似乎比她小一点，也是满头白发，瘦脸，看上去有些弱。

瘦脸的老人和她一样，一天中，有很长时间也会坐在窗前向院子里张望。

起初，这边的老人，面对突然出现的瘦脸老人有些不太适应，等过了几天，老人觉得应该和对面的瘦脸老人打个招呼，可两个窗子相隔有段距离，想打招呼又害怕对方听不到，于是便有些尴尬，老人把窗子的白纱帘拉过来一些，遮住半边脸，她觉得这样会好些。几天过来，老人又觉得这样别扭，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儿，等双方眼神碰到一起了，躲不开了，就打个招呼。

就这样，过了几天，老人觉得和对面瘦脸老人变得熟络起来，她甚至看出瘦脸老人在今天上午或是昨天晚上剪短了一些头发，因为她现在能看出瘦脸老人的耳朵了。老人甚至推断出她是在她的家里剪的头发，因为瘦脸老人是坐轮椅的，不方便上下楼。老人闲着没事，就把这些分析和判断反复地放在心里玩味了许久，她不疲倦，她甚至以此为乐，这么玩儿，时间会过得快点。

老人发现对面的瘦脸老妇似乎比她还热衷于坐在窗口向外张望。每天早晨大约吃过早饭后，瘦脸老妇就会坐着轮椅出现在窗户跟前，而且一坐就到十一点左右，中途偶尔也会离开十分到一刻的样子，老人想，她定是去了厕所。

自从楼对面的窗子出现瘦脸老人后，这边的老人就觉得闲坐的时候添了许多乐趣。一连许多天，她没有发现对面窗子里有老男人出现，她就猜想这瘦脸老人一定没了丈夫 ，这特别符合现在老年世界的样子，许多家庭的老年夫妇，最先离开的往往是男人，而大多数的女人都会留下来，迟迟不走。这就像她自己的情况一样。

又过了许多天，老人告诉自己的子女，她终于和对面窗子的瘦脸女人打招呼了。儿女们当然都很高兴。一个儿子说，这样吧，我给您想个办法，会比您光打招呼要好。

到了转天，吃罢早饭，老人在客厅里活动了下筋骨，便坐在了窗前，此时阳光正好，院子里弥漫一片温馨之气，老人脸上漾出欢愉之意。

对面瘦脸老人还没有坐在窗前，老人在等待，她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期待，老人喝着热茶，脸上沉稳、安详，但其内心却有些急躁，她调换下坐姿，眼睛不时瞟向对面的窗子。

约摸过了半个钟点，对面窗子里终于现出了那个瘦脸老人。这面的老人兴奋得有点像孩子，她扬起手，朝对面摆了摆；对面也马上扬起一直手，这是两个老人这些日子的打招呼的方式，等招呼打过之后，两个老人便都扭过头去，在院子里漫不经心地张望。其实，两个老人都想聊上几句，甚至更多，她们都有寂寞藏在心里，需要派遣出来，但两个窗子隔得远，即使打开窗户，大声讲话，恐怕彼此都听不到。更多的时候，当两个人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碰到一块儿时，她们都会努力地使用她们的眼神来说话，尽管两个人恐怕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两个人还坚持这样做，她们都有共同的愿望，就是沟通。虽说这样的“沟通”太过肤浅，但对孤寂中的人来说，也是种难得的慰藉。

今天就不同了，这面的老人有了办法了。

老人在和对面瘦脸老人打过招呼后，就慢慢弯下身子，从腿边拿起一块硬纸板，举过头顶，对面的瘦脸老人注意到了这边老人的手中牌子，努力看清了上面的字，然后就兴奋地举起两只手，伸直，用力挥舞，她张大嘴，说些什么，可这边听不到，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两边的心都已经通了。

老人慢慢地将牌子放下，心也慢慢地安稳下来。对面的瘦脸老人也一样，也安稳了下来。两个老人又开始将各自的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朝院子里漫无目的地张望。

院子里还是那么静，鸟儿偶尔飞过，外卖小哥的电动车在绿荫道下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这边的老人低头瞧瞧腿边竖着的硬纸板，这是儿子为她做的，一共三块，上面分别写着“上午好！”，“下午好！”和“再见！”的字样，老人觉得字数不多，但已能足够表达心意了。

自此以后，两座楼对面的两个窗子都会上演这出沟通的情感小戏。

又过了些日子，这边的老人对回家的儿子说，对面的瘦脸老人也学着她的样子，也做了三块硬纸牌牌，上面写的字也都一样。儿子听后，倍感欣慰，自己的小制作竟能给母亲和对面同样孤独的老人带来些乐趣，真是没想到啊。

两位老人每天就这样打着招呼，乐此不疲。直至有一天，这边的老人对儿子说，有段时间没有看到对面的瘦脸老人了。儿子看出母亲的焦虑，知道母亲为对面的老人担着一份心，尽管母亲连对方叫啥都不知道，但她还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朋友，虽然她俩过多的话一句未说，但感觉彼此能心灵相通，甚至同病相怜。

儿子记起了前几天从对面楼前经过时，看到楼栋门口曾摆过花圈，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这可能是为了瘦脸的老人，现在听母亲讲那个老人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了，儿子至此才意识到，那个老人已经走了。

儿子知道，自己的母亲将无法再见到对面的老人了，他不忍心将事实讲明，母亲毕竟也是九十多的老人啦。

儿子撒谎了，说前一阵子，看见搬家公司从那栋楼里出入，瘦脸老人看不到了，那肯定是搬家走掉了。

儿子的母亲静静地听着儿子的讲述，双眼静静地看着儿子，不说话，半晌，回了声：“噢，我知道了。”

老人不愿意说破，她担心“死”这个词儿太重，孩子们担不住。老人的心思，下辈人要是心细的话，并不难猜，但有谁又愿意把这样的事说的明明白白呢。死，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可能是种彻底的解脱，但子女们却真心地希望老人们永远地活下去，而老人们内心里的感受，孩子们则忽略不计了。

日子又过了许久，和以前一样，老人仍坐在窗前，向院子里漫无目的地张望。她不再期盼瘦脸老人会在对面的窗子里出现，她甚至都不会看上那扇窗子一眼。她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她自己的这扇窗子也会空空荡荡。对面的瘦脸老人“搬”走以后，她的这丝念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时不时地在她的心里冲撞，可老人却面如静水，她不愿意让孩子们看到，哪怕一丝一毫。

日子似乎慢了下来，老人日常起居不急不慢，像是墙上挂钟的摆锤，左一下，右一下，没有停下的意思。

老人还常常坐在窗前，和从前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三张硬纸板不见了，永远地不见了。

——END——

后记：不得不说，文字里，有我母亲的身影。至今，我还十分清晰地记得母亲坐在窗前的样子。有很多次我回家时，都能看见母亲坐在窗前，她看见我时，会马上扬起手，和我打招呼；我走的时候，她还会坐在窗前，看着我们。有一次，我刚走开，又马上折回去，看见母亲仍在那里，见我回来，她一脸高兴。

如果天堂里有扇窗子，我想母亲一定会坐在那里，那样子和从前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