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地黑土（二）前世今生——触摸华夏系列纪实散文

月缺儿

“近山而志高，临水而聪慧”——这样的双重灵性，是我的祖先们掌握了两栖生存技能后，所独有的。

为了保持灵性，亿万年里，我们从不为了填饱肚子而胡吞乱噬，我们的食物，总是因为鲜活而能量满满的美味昆虫。

昆虫销声匿迹的严寒里，我们会用冬眠的方式养精蓄锐——不管是短暂的冬季，还是一冻万年的大冰纪，这是其它动物们少有的智慧，是它们无法比拟的灵性使然。

这一次的冰冻来临，我们选择休养生息的，依然是原化草甸植被下的洞穴。这些开始发育了的黑灰色高寒腐殖土层，给予我们的不是温软舒适，它富含的有机物质，也不是我们的需要。住在这里，是我们家族向往下一季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最便捷的忍隐过渡。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若干年后，它会有一个富庶而诗意的名字，叫做“寒地黑土”。

我叫“蛤姑儿”，因为一番恍如今生前世的梦幻经历，让我成为了两栖类雪蛤家族的一名幸运儿。而我的神奇经历，也正好机缘巧合地见证了“寒地黑土”的前世今生——

“蛤儿——”，祖母偎在家门口的摇椅里，叫着溪边戏弄蜻蜓的我。那棵高高大大的云杉树下，大角鹿磨蹭着它蛙蹼一样美丽的大角，树根下，掉落了一地红褐色的云杉鳞片。

我蹦跳回祖母的怀里，大角鹿拱了一下我们用蒲苇结成的摇椅，“呦——呦——”一声悠远的长鸣，意味深长。那一双扬起的大角，红彤彤地辉映着夕阳的余晖。

祖母颤悠悠地抚摸着我的头，满脸的皱纹里，藏着揉碎人心房的慈祥。

“蛤儿，快些长大吧。”祖母慢慢抚着我的头，看着远处本该冰封雪舞的白头山，在这个晚秋里却仍在溪流奔涌，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家族，早在更新世就定居在了这座连绵的白头雪山脚下。

数万年里，先祖们在有冰期与间冰期的交替转换中，看到了惧怕寒冷的蜥蜴、蟒蛇向南逃遁，对于我们，这些天敌的远离，是利好的消息。

远处葱茂的桦柳林边，依然温暖湿润的苔原草地里，游弋着一群群屁股浑圆的驼鹿和猛犸。这个时辰，噬肉的剑齿虎和洞狮，还在林子里的阴凉打盹。

我把一只草地里捉回的肥硕蚱蜢，塞进年迈的祖母嘴里。

母亲生下我不久，就跟她的姐妹们去了山里云游，她们有积蓄能量繁衍后代的责任。我记着母亲行前的叮嘱：“祖母老了，腿脚不灵便，要记得给她捉虫来吃。”反哺的美德，是我们家族，教会了那些成群的黑鸟们。

山脚下的大湖，一天一天的丰腴着。每天早晨，我和祖母还有那头大角鹿，都能看见湛蓝的湖水里，珍珠一样的小冰球在阳光照耀下漂浮着慢慢融化。

这时候，我喜欢看草原上的披毛犀，顶着两只利角跟强悍的剑齿虎对峙周旋，那是他在为柔弱的驯鹿两肋插刀。

占不到便宜的剑齿虎索然离开的时候，猛犸就会静静地走过来，呼扇着自己的大耳朵，扇去披毛犀的热汗，慰劳一番哺乳族们的保护神。

危险过去，驯鹿们啃食着湖边肥美的花草，享受着大雪飘落前时日不多的美餐。披毛犀寻觅着柳条的枝叶，这些味道微苦的食物，可以除去天敌袭扰带给他的心火，猛犸象游荡在左右，专门啃食荆棘丛中嫣红的浆果……

我和祖母最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天经地义，被一群腰里围着鹿皮虎皮的家伙们搅乱。

矮树林里的葛藤晃动，慢慢地围向了五花草地的悠哉游哉。

祖母身边的大角鹿警觉起来，“呦、呦”嘶鸣着，发出短促而急迫的预警，却还是为时已晚。

披毛犀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停止咀嚼，如蝗的飞石，早击中了他的面门。

跟他一起倒下的猛犸，命陨矮树林里同时飞出的三只标枪，猛犸躲过了那块绑在标枪头上虎虎生风的五楞砾石，却被另一块浑圆的碟石击中眉心，要命的，是一柄缚牢了同类牙齿的标枪，精准地洞穿了猛犸的咽喉，那一枚犀利的象牙直没至根，血，从猛犸项下的伤口，汩汩而出……

“噢噢、呜哇……”一群妖异的家伙从草木中窜起，呼喝着七手八脚地把猎物拖去湖边，剥皮生火，一爿血淋淋的犀皮，披挂给了那个手持象牙标枪的家伙。

远处，五、六只狍鹿，被一群年轻的家伙们扛上了肩头。

这一群被众生称做智人的野蛮家伙，破天荒地知道了两性私处公开裸露的羞惭，却不知道肆意屠戮，带给生灵们心底的创伤，也不知道毫无节制的弱肉强食，破坏掉了生物链的自然天成。

我和祖母，更不知道不远的将来，智人们这样肆无忌惮的放纵，会不会受到上天的无情惩罚！

大雪，终于在一个黄昏，覆盖住了这片五花繁闹的长毛象草原，也覆盖住了这日复一日杀戮的血腥殷红。

目送着开始迁徙的大角鹿族群们，慢慢消失在雪花飞舞的茫茫冰原上，祖母领着我，潜进了湖冰边缘泥水深处的洞穴。这洞穴，蜗居在原化草甸梭草的根系里，上面覆盖了厚厚的枯枝落叶，是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的冬眠去处。

一年中大半个时日里的寒冬，我不喜欢淤泥里的温软，那样的环境，空气污浊得很，便执拗地住在了紧邻地表的梭草根系里。

寒冷袭来，我第一个开始浅寐，半梦半醒间，我感知到祖母慈爱的双手，半僵着抱住了我，那是他老人家安顿好了底层的姐弟们后，在开始结冻了的土壤里，费尽气力地回到了我的身边——她不放心顽皮惯了的我。

“唉——”，我不解着祖母的悠远轻叹，却终于踏实地睡进了这一次漫长的冬眠。

这一个故事，写在晚更新世最后一个冰河时代末叶，某一天一个叫“蛤姑儿”的年轻雪蛤记忆中。

努力地揉开双眼，祖母正费劲地拆开羁绊了蛤姑儿不知好久的草根细屑。

“我的蛤儿，到底还是醒来咯…… ”老态龙钟的祖母，把蛤姑儿拖出洞穴，拖进模糊记忆中的那片湖水里。蛤姑儿活动着依然麻木的四肢，莫名其妙着祖母的感慨。

这片大湖的水，洗涤着蛤姑儿的慵懒，慢慢清晰的记忆，让蛤姑儿依稀感觉出了周围的异样。

寻找着祖母的那张摇椅，蛤姑儿看见记忆里远离湖水的青翠云杉，蜡黄着憔悴趟进了湖水。曾经的蒲苇，退去了云杉身后山湾褶皱里的远处。

湖水不再碧透，却汹涌着把从前平坦的长毛象草原狠狠地吞噬，瘦小的五花甸子里，没有了长毛犀与剑齿虎的对峙，没有了猛犸象、大角鹿的逍遥。

“祖母看啊，”远处的苔原上，那些野蛮的智人们，穿着非皮非毛的长袍子，骑着高大却没有犄角的“驯鹿”，正从木头围栏里，驱赶出一群慢吞吞懒洋洋的长毛犀幼崽，“小犀崽的前后两只角，怎么就橫成了一对儿？”不过是一觉醒来，眼前的一切，怎么就成了这样的物是人非？蛤姑儿惊讶着拽紧了祖母枯瘦的手。

“傻蛤姑儿，你知道这一觉你睡了多久？”祖母轻咳了一阵，抚着干瘪的前胸看着蛤姑儿苦笑：“长着一对犄角的，是人们驯化了的黄牛，那些骑着的是马，也不是你知道的驯鹿咯…… ”

祖母孱弱地咳着，还是那样温婉慈爱地抚着蛤姑儿的头，在那个春天里，断断续续地告诉了蛤姑儿不明所以的一切。

蛤姑儿无忧无虑的童年，是间冰期气候适宜的眷顾。蛤姑醒来惊愕着的巨变，是时光荏苒里气候频繁变迁的杰作。

上一纪冰盖融化的淡水，温润了北温带，让这里从前的干冷，逐渐形成了夏暖冬寒的四季分明。

这样的变化，让历经沧海桑田的两栖族蛙类和她的哺乳类大朋友们，慢慢有了一个水草肥美，适宜生存的家园。

可惜好景不长，大冰盖的快速融化崩塌，让北冰洋突然涌入了大量的冰水，导致了这里的平均气温，骤降了十度不止，于是，又一次不可遏制的大冰冻随即到来。

间冰期与大冰期，冥冥之中的轮回，在蛤姑儿进入甜美冬眠的那个黄昏，悄然定格在了祖母的一声叹息里。

大冰冻，让这里的冬季占据了一年里的一半以上，茫茫雪原挤压着五花草原和阔叶林地。短暂的夏季，萋萋的芳草，满足不了食草动物们的硕大胃口，这些刚刚适应了温润气候里衣食无忧的大型哺乳动物，饥肠辘辘中，无所适从。

猝不及防的寒冷，限制着草木的生长，植物们的适应性进化，对于动物们的需求来讲，是不解近渴的远水！

食物的短缺，让老迈的披毛犀、猛犸象们倒下了。它们的繁衍，也因为没有足够的妊娠、繁殖以及幼小生命成长的时间空间，慢慢地衰微了下去。

同样的困境里，大角鹿和西瓦兽衰败着，笨拙的巨貘和洞熊衰败着，随之而来的，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剑齿虎和洞狮们的一蹶不振。

饥肠辘辘的洞鬣狗，在泥沼里扫荡完蛤姑的兄弟们后，终因食物的单调短缺，七零八落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老迈的祖母，把她的灵性悉数传给我后，在又一个冬眠里，悄无声息的走了，留下有孕在身的我，坚守着越来越萎缩的五花草原。

寒来暑往，我和我的族人们，度过了艰难的大冰冻期后，又历经晚新世时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过渡，终于迎来了全新世 。

披毛犀与剑齿虎的凶猛打斗，早已销声匿迹，温顺的猛犸，踪影全无。

我们的族群，凭借着祖先的智慧，从濒临灭绝的边缘，坚忍的在河流沼泽与山地间斡旋，风侯悬殊的循环往复中不灭反大，演绎着童话一样的欣欣向荣。

蛤姑儿的家，住在林间繁杂的草甸上，那里有长白山西缘一望无际的谷地漫岗，蜿蜒在辽阔的松辽流域。蛤姑儿的祖母说过，北方远处的三江平原、大小兴安岭腹地，住着我们的族亲，那一支，有着跟我们“雪蛤”不同的姓氏，叫做“哈什蟆”。

祖母说，这一片偌大的半月形谷底苔原，因为有着四季分明的夏暖冬寒，黑土里滋生了数不尽的奇树异草，才养育了品类繁多的飞蝗爬虫，我们的族先，也才有了赖以繁衍生存的美好家园。

雪姑娘蛤姑儿和她的祖母不知道，她们眷恋着的家乡，正是地球亿万年间寒热交替淬炼出的仅有的三大块“寒地黑土”之一的中国东北黑土地。

蛤姑儿知道的，是在她又一次长眠醒来的一个春天里，无数的绿色军装间杂在各色青年装的人们，在她的五花草甸里忙碌，身边洞穴上层的草根腐土，被锃亮的犁铧翻起，不远处的周围，矗立起了一幢幢一片片粗糙的土房子。

那是由十几万转业官兵、二十多万支边青年、近六十万城市知青和数万科技知识分子，组成的百万大军，在王震将军的统领下，奏响的进军北大荒的乐章。

蛤姑儿疑惑着，却再也找不见兽皮裹身茹毛饮血的智人身影的时候，这只百万大军，餐风饮雪，艰苦卓绝，历经数年，留给了蛤姑儿一个大大的惊喜，他们把荒芜了经年的北大荒，硬生生拼成了一个鱼米之乡的北大仓！

蛤姑儿欣喜着身边的稻花飘香，却有了新的焦虑。

夏季牧场的整条山谷里，这几年一直泛滥着秋千毛虫，这些舞毒蛾的幼虫富含蛋白，是蛤姑儿家族喜欢的美食，眼看著它们把杨柳松柏的绿叶蚕食殆尽，却唤不回儿孙们来大快朵颐。看着一片片光秃秃的林木枯萎，心急的蛤姑儿知道，除了领地的收缩，和气候的变化，水土的流失环境的污染，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自己族群的繁衍和发展。

蛤姑儿不知道，远在第聂伯河畔的乌克兰大平原，和地球另一端美洲密西西比河流域上的那两片寒地黑土，早就饱尝了水土流失的尴尬。

寒地黑土的形成，得益于四季分明的寒温带中植被的茂盛，那里冬季寒冷，大量的枯枝落叶难以腐化、分解，历经千百年才形成了厚厚的腐殖质，这些肥沃的黑土层，拥有黄土地十倍不止的有机质含量，是肥力最高、最适宜农耕的土地。因此它们早就被开垦成了重要的粮食基地。

可悲的是，人类过于短浅的贪婪目光，紧盯着拓荒带来的物质丰盈，完全忽略掉了毁林开荒带来的植被破坏，任由水土流失，任由沙尘暴形成。

身居两岭一山腹地间的蛤姑儿们，没有经历席卷乌克兰和密西西比的两场黑风暴，是幸运着的。那样掘地三尺、尽数卷走数亿吨土壤的恐怖，是自然界对人类的贪婪无情的惩罚！

更为幸运的是，蛤姑儿的担忧，人们已经知晓。

蛤姑儿，当你哭泣没有鞋子穿的时候，一定要想到，有的人，已经没有了穿鞋的脚。

黄皮肤的黑土地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以史为鉴、以勤补拙。北大仓广袤的原野上，新时代的智慧军团，忙碌着的，正是接受寒地黑土给予的同时，奉献着的回报——

灌排配套，是对水土平衡的保护；

轮作免耕，是对地力恢复的保护；

划水而治，是对物种繁衍的保护；

育林造林，是对环境污染的保护；

这些群体性的防护，正是我们对赖以生存的环境，以主人的身份给予自然的最好回报！

蛤姑儿的前世，历尽了沧海桑田的苦寒悲欢。蛤姑儿的今生，一定也会见证着寒地黑土的五花繁茂……

因为，蛤姑儿的身边，有一群希望掌握永恒，就努力控制好现在的北大荒人，他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中国红的血液，他们，骨子里有南泥湾的不朽精神！

寒地黑土，就这样，伴随着哈姑儿的半梦半醒，在自然的跌宕碰撞里神奇地孕育生成，在人文的巧夺天工里得以淬炼升华。

这一次的冬眠，蛤姑儿在她的子孙们的簇拥下，住进了寒地黑土“划水而治”的新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