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爱上某一事物,一般都不是自发的,大都是受环境的影响。我喜欢上苏州评弹是受我父亲的影响。</p><p class="ql-block"> 我们木渎是紧邻苏州城西南侧的一个镇。以前经济落后时,城外都只能算作乡下。“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的诗句可以说是对过去所有乡下的笼统描写。我们小时候除了能听到几首革命歌曲,还有哄婴儿睡觉的摇篮曲和女孩跳橡皮筋的儿歌外,是基本上听不到其他音乐的。假如把音乐比作精神之声,把生活比作人间戏剧,那我们便像是出演的哑剧。</p> <p class="ql-block"> 由于缺少音乐,也就缺少对音乐的认知。小时候我与其他孩子一样,不喜欢听歌曲之类的东西,唯一喜欢的是看电影。听歌曲听故事总不如看电影来得直观真实。似乎我们小时候就懂得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道理。而苏州评弹的表演形式却只在说表和弹唱,再加上一些动作和模仿。所以在我们孩子眼里就显得比较单调和虚幻。那时候我是不喜欢听评弹的。当时江、浙、沪一带都有评弹的场子,俗称“书码头”,因为评弹的俗称叫“说书”。偶尔有机会长辈们要拉我进书场陪听书,我是不愿意去的,认为没劲。说要拉我进戏院或电影院我才喜欢呢。这些长辈在我看来似中邪,宁愿花钱去听说书,却不愿进同样花钱的戏院电影院。</p> <p class="ql-block">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家家户户有了有线广播,也有了半导体收音机。我父亲下班晚饭时,天天喝着小酒听定时播出的“广播书场”。我起先觉得那广播书场像噪音一样的烦人,无法理解我的父亲:明明家里仅他与母亲两人每月加起来六、七十元工资,要扶养我们四个孩子,生活还很艰难。喝酒听书时却像个士途通达的老爷或财源茂盛的老板,听得兴致浓浓,偶尔还要跟着播出的唱腔哼上几句,摇头晃脑,脚板拍地。</p><p class="ql-block"> 我虽然不爱听,但也无权干涉。家里地方小,只能做个被迫的听众。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这些“噪音”居然让我不觉得心烦了。再后来听到熟悉的片段,居然就听出点味道听出点情调了。再后来索性在我做作业或看书时,隔墙听着弹词唱腔自觉出神,却让别人觉得我走神了。现在看来这些出神或走神,正是评弹在往我骨子里的种植。</p><p class="ql-block"> 1975年我高中毕业,在木渎镇当时的金山公社插队务农。因为喜爱文学,特意到我高中时的张老师家里去上门求教。在文革结束不久,读书无用论思潮还在人们心中惯性未尽,张老师对我的好学态度很赏识,似乎我也无意间重燃了他的文学梦。于是对我的辅导十分认真。尤其在修辞手法和提炼群众生活语言等方面的讲解,让我获益匪浅。一次张老师讲到苏州弹词《潇湘夜雨》中有一段词运用了“顶针”修辞法。即:用上一句的最后一个字作为下一句的第一个字的造句手法。讲到兴处,张老师还有节奏地拍着腿用评弹中著名演员朱雪琴的琴调唱了起来。张老师当时的相与声在我记忆的湖面上形成了一块突起的礁石。</p> <p class="ql-block"> 1979年我走出了苏州,到了无锡,却没有走出评弹的声圈意圈。</p><p class="ql-block"> 我国文革后恢复高考是在1977年。我是1979年考上了分数线,却未被大学录取而上了无锡的航运技校。到了学校我们才发现,原来航运技校只不过是培养一批有知识技能的撑船人,与我们的理想完全相悖。真像是生活与我们开了个大玩笑:我们原本想去的是大酒店,却被人领到了粥铺。</p><p class="ql-block"> 理想之路不畅,加上生活经济拮据,让人身心不畅。后与同样来自苏州的同学黄鉴中成了好友。我们两人重张理想之翼。在每天的晚自习后留在教室里读文学、哲学、英语,还练习书法。直到夜阑人静,月过中天。这有点像与学校貌合神离,与专业离经叛道。</p><p class="ql-block"> 日子虽然过得清苦,我们有时为了调节情绪,偶尔也会小醉一会,或者去看部电影。记得有一次我们闲逛到一条小巷的书场边,大概是因思乡情结的小激发,便进去听了次苏州评话。在离开家乡的地方听一回家乡的戏文确也别有情趣。说书先生用沙哑沧桑的语调,说着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夜雨润花般地触动着我们对世道人心的感悟。书中一个人物称“毒手药王”的,说书先生用特殊声调说来,使我们记忆深刻。“毒手药王”四字常被鉴中当作这次听书的特殊标签,闲谈时每每翻起这部记叙两人过往的书。</p> <p class="ql-block"> 在我离家三、四十年后,我的故乡如今已经被打造成苏州的旅游古镇。我每次回家,总要到游客最多的山塘街上去散步,不过总是在早晨或晚间游人稀少的时候。在晨风夕照中去静静地感悟一下那种没有钢筋水泥,只有木石前盟的古质繁华,去体味那种世事人情的变迁。</p> <p class="ql-block"> 边走边想,常常耳边会传来苏州评弹的一串琶音。偶尔也会听到一、两句应景的歌词或曲调,往往痴立当场……但见月光中杨柳依依、庭院深深。有时走到细雨迷濛的小巷深处与撑雨伞穿旗袍的女子擦肩而过,闻到一阵清淡的白兰花香,愰惚中竟不知人间今夕是何年?此情此境也常是我在他乡清凉薄被中的梦。琵琶三弦是梦中的背景音乐……</p> <p class="ql-block"> 现代媒体发达,有一段时间我常在电脑中下载苏州评弹节目,用手机在上下班的路上听。后来还发现电脑中一些软件可以看评弹的视频。想到以前父亲只能在广播或收音机里定时收听播出的限定节目,而我现在可以随时选择自己想听的节目。我可以在空余的时间里,一边练习我喜爱的书画,一边听苏州评弹。或者索性把评弹当作我做任何事情的背景音乐。在心情畅达之余不由感叹父亲在辛劳中努力跋涉了一生,恰恰在幸福的城门前倒下了……</p><p class="ql-block"> 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的统称。评话源于宋,弹词源于清。是江、浙、沪一带人们喜闻乐见的地方戏曲。评话通常一人登台开讲,内容多为金戈铁马的历史演义和叱咤风云的侠义豪杰。弹词一般两人说唱,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自弹自唱,内容多为儿女情长的传奇小说和民间故事。评话和弹词均以说唱细腻见长,吴侬软语娓娓动听;演出中常穿插一些笑料,妙趣横生。弹词用吴音演唱,抑扬顿挫,轻清柔缓,弦琶琮铮,十分悦耳。经过历代艺人的创造发展,曲调流派纷呈,风格各异。</p> <p class="ql-block"> 我喜欢苏州评弹,从未向任何人表白张扬,甚至在无锡工作中相处几十年的同事也不知。因为评弹已是我骨上的印痕心上的铭文,就像身上的胎记一样不必示于人。</p><p class="ql-block"> 记得在卡拉OK最兴盛时,我也喜欢拿起话筒唱流行歌曲。起先人家都说我唱得虽好,但不该带有戏腔味。我暗自反思那一定是我骨子里评弹唱腔和小时候喜欢唱京剧样板戏的习惯在作怪。后经自我留意,人家又说我的歌太过煽情,听得汗毛肃立了。但许多即兴场面我都没有唱过评弹。唯一一次没忍住,是在无锡市作协采风活动大巴车上,有位苏州老作家唱了段京剧后,我的好友出奇不意地用话筒报节目说:下面由某某某来唱拿手的歌。大概是由于在无锡人群中听到了苏州方言,居然触动了我的家乡意识,便唱了段弹词开篇《宝玉夜探》。唱完后全场无声。过了半分多钟,有人私语说:他当过演员吗?自此车上的即兴节目就此无人接上了。</p><p class="ql-block"> 我与苏州评弹演艺圈在物理距离上是远离的,精神距离却是相交和融合的。生活中转几个身,心弦就在不经意间触响。于是琵琶、三弦声声,大珠小珠落玉盘……</p> <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来,苏州评弹像是父亲见我自小性格内向,怕我人生路上孤独寂寞而无意间为我配的隐妻。感念隐妻在张老师家助我撑起理想之帆;在我人生低谷的无锡小巷中给予我的心灵慰藉;在我每每离家回乡时的散步路上相携相行,抚今思昔……这一路上我与隐妻除了相亲相爱,终无利益的算计和纠葛,可算得人生知己。</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仅一人在家做家务有兴时唱上一两段,或在视听评弹节目时跟着哼哼。我有时想假如我当个评弹演员的话,经过正规学习后也许在业界也能创个名头。但转念又觉得喜爱与职业是不必有联系的,是可分可合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