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间一趟，请放声歌唱

初初

人生没有终极意义。如果有些意义，那就是那些过程中的好时光。 ——冯唐 　　有一天夜里，我梦到，如果写文，她该有一个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式的开篇——多年以后，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阿三将会回想起群主第一次带他重装徒步碧罗雪山的那个遥远的深秋。那时的碧罗雪山，山中气候异常多变，杜鹃丛林密布，高山湖泊云集，山风呼啸穿行，云海升腾翻涌。原始封闭，鲜有人烟。世界新生伊始，许多山脉和湖泊还没有名字，经过的时候尚需要用手指指点点…… 　　计划——秋天，许自己一场美丽的童话 重装，走一次长线的想法，我蓄谋已久。倒不是没有合适的时机，但总是出于各种琐碎的事由:家人不支持,工作纠缠,身体不适，对未知的恐惧,对偷懒的自我麻痹，对所谓意义的刨根究底——“万事到头都是梦”，去与不去并无太大分别。或是莫名其妙地犹豫了一下，临行前一个小小的意外,而未能实现。 　　即便如此，我的心仍蠢蠢欲动。人大抵都是这样的。真正想做的事，无论搁置多久，它都能时时牵引着你的心。如果没能顺应本心，总觉得对自己是有亏欠的。如同真正喜欢的人，任凭时光流转，多看一眼仍还想拥有，谁也替代不了。 　　每个人上山的动机并不相同。领略壮美的自然风光；实现户外徒步路线的圆满；对酣畅淋漓的渴求；人生无常，怕来不及，想要和时间赛跑；生命短暂，不甘心屈就于平凡，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喜欢……都能成为出发的缘由。当然，还有生活中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偏偏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的烦恼，逼得你只想躲避。 　　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一个人能找到的自洽之路，窄的可怜。 　　五个多月前，阿军叔带我去雪邦山南线看杜鹃花。彼时，整个人的状态并不是很好。上一次山于我已是莫大的安慰。哪怕只是短短几个小时，我都能切肤地体会到那种被治愈,被救赎的感觉。 　　在交谈中阿军叔提到他们计划“十一”去碧罗。一种久违而又熟悉的冲动呼之欲出…… 　　九月，正式报名之后，我仍然不太敢确定能不能顺利出行。但还是做着积极的准备:了结工作，强化体能，入手装备——这在阿全看来似乎没太大必要。他坚持认为，最好的装备永远是自己强大的身体素质。多少次，他凭借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普通的NB运动鞋就能翻山越岭。是的，有时候，过于看重或执着于一件事情，就会处处受困于此，怎么做都不对。不计较，反而更轻松。 　　出发前，群主组织大家签订了活动协议。这是必须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规则前置，才能知深浅,存敬畏。 　　打包行囊，是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上一秒觉得要紧,必须的东西，转瞬又认为可有可无。东西装好了又全掏出来，重新分拣。几个小时，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折腾。最后把包塞得鼓鼓囊囊，自认没有浪费任何空间，又能最大限度地减负，才心满意足。 　　临行前一晚，看着拾掇好的行装，我猝不及防地失眠了。突然可以放飞自我的感觉，让我快乐得几乎痛苦起来。 　　启程——满心欢喜奔赴一面之约 十月一日，六点。几颗零落的星在头顶孤独地徘徊着。天色仍暗，空气清冷，街道上空空荡荡。偶有车辆飞驰而过，倏忽就消失在黑沉的道路尽头。我到达约定地点，等待着与其他队友会合。暗自祈祷全程能有好天气的加持。 十二名队友集结完毕，驱车赶往营盘拉古山。群主已提前联系好当地的赶马人，雇佣了四匹马匹驮运行装。 　　装包上马需要时间，群主让我们先行，留他与阿三,阿全,阿嘎断后。他心细如尘，考虑问题细致周全。每次出行，路线规划,行程安排,经费预算,购买保险等大小事宜，都由他来负责，并总是把最难的任务留给自己。大家对他既敬佩又感激。 　　四名赶马人都是当地质朴的村民。一路上并不多话，时刻警惕途中的危险。对我们的问询也只作简短的回答。善良而又拘谨。他们之间会用傈僳语进行交流，我听不懂他们的言语，但从他们松弛的面庞上明白他们精于快乐的日常之道。 中午气温急剧升高。负重的马匹热得浑身湿透，鬃毛黏腻服帖。有几段路陡峭狭窄,湿滑难行，赶马人必须小心翼翼地引领着马匹爬坡过坎，或鞭打它们快速通过才不至于下滑滚落。他们心疼自己的马匹，但也要完成承诺雇主的事项。赶马人的戒律，隐忍而通达。 　　计划当晚要到金满湖附近扎营。赶马人一直将我们送到马匹无法踏至之处。卸完装备，他们有意吓唬我们，“住在山上，半夜可能会有怪异之事……”并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些传说和他们的遭遇。群主无奈大笑，“我们都是唯物论者，看不到怪力乱神……”在一些封闭的村落，仍有鬼神之说。荒诞，却无可避免。 　　金满湖，是我们此行探寻的第一个龙潭。攀行一段乱石堆后，我们与它打了个照面。远眺俯瞰，如同有一个黑洞嵌落在群山之中。 　　远山的尽头，忽明忽暗的云霞铺陈，酡红的光影悬浮在天边。群主,阿全和我，在山顶等待落日的尾声。风在身边滑翔，刮在脸上，凛冽刺痛，仿佛一朵鼓胀得要绽开的花。我们沉默不语，想象着这片秘境数亿年前的秘密，静听风语虫鸣 　　露营——不要怕，我们都是宇宙的孩子 “朝饮花上露，夜卧松下风”。 临近傍晚，寻一靠近水源,柴火易拾,地势平整,干燥避风之处，作为营地。扎帐篷，燃篝火，备餐食。 　　三秀姐与阿嘎是队伍里暖心的存在。每天都抢着生火,烧水,做饭,洗碗，勤快稳妥，不抱怨不急躁。让人安心又愉悦。 　　守着篝火，喝茶闲谈，用长签烤肉，席地而坐分享见闻，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火焰蹿出气息辛辣的烟雾。萦绕，升腾，消散。每个人渐渐被暮色稀释得只剩躯壳轮廓，直至被夜色吞食。 　　无法讲究地洗漱。油头垢面，浑身酸臭。却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身心洁净,轻盈。关机，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APP,没有娱乐，没有铺天盖地的通知……就想逃离外界的滋扰，包括来自亲友的问候。有时候，他们过多的牵挂和关心，对自己是一种困扰和负担。被遗忘或销声匿迹，是一种自由。 　　入归自然，置身寥寥天地，心识开阔，放下成败荣辱,个人得失,物质欲望，放下一切贪嗔痴。它们都是障碍。一个人不需要太多东西，仍可以过得很好。 　　夜色汪洋，凉风不请自来。能敏锐地观察和感受各种生发。树冠上驻满窸窸窣窣的声音，帐篷被拍打出一阵阵有节奏的声响，不知名的野兽的穿梭跳跃声，群鸟振动翅膀与气流的摩擦声，队友此起彼伏的鼾声，我无法控制的咳嗽声，失眠者抱衾难寐的叹息声，以及沉睡者含糊不清的梦呓声……争相颤抖着，仿佛被抛弃在静谧的长夜之外。 夜里下起了雨，“惊破梦魂无觅处”，“那堪玉漏长如岁”。凄惶，苍凉。 不要害怕。“我们都是宇宙的孩子，与阳光,植物,星辰,雨露没有两样”。 　　遇见美好的事物需要因缘际会。为了拍一组璀璨星空，群主连着几晚在冷风中矗立良久。深邃的星空坠入他的视野，仿佛站在了他的瞳孔上。满目星河，眉眼疏朗。柔软的银河，如绸似缎，缀满了星。从头顶倾泻流淌过去，如此清晰。仿佛踮一踮脚，就能亲吻到那片闪烁的光亮。 　　世界如此空旷寂静，犹如宇宙尚未诞生。 　　纵走——仗剑天涯，何妨吟啸且徐行 从拉古山至弥罗烟。六天五夜，四十公里。不急着赶路，随遇而安。 被上苍善待，全程未遭遇极端天气。只是途经某几道山脊横梁时，疾风骤雨，雾气弥漫，气温下降，道路湿滑，增加了行进难度。 　　密密匝匝的杜鹃林，错落有致的高山草甸，乱石嶙峋的陡坡，水波不兴的冰蚀湖，溪涧流深的沟壑，蜿蜒幽远的峡谷……都是沿途所见特殊的地貌景观。 　　满目绮丽的龙胆草花，是寂寥秋日的浪漫，是大自然的惊喜馈赠。真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又希望没人知晓这里。 　　多数龙潭没有名字。静默地镶嵌在山麓，“像下凡的天空”，深不见底。夹岸的群山与倒影对称，工整得严丝合缝。万物有灵。长久凝视湖水，深沉严肃，有威慑力。自知是困顿的囚徒，无路可逃。 　　地图并不总是有效。几度走岔或迷路。群主与阿嘎会留大家原地休息，他们则深入绝地探路，主动承担起过程中最危险的内容。并不执念于单一线路，不惧绕路，安全第一。等待背后是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相信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地，他们总会找到方法解决。 　　群主说，在碧罗，只看方向，不看路。方向对了，世界就对了。路，永远在脚下。 　　可是，面对漫漫长路，他的内心承受受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紧张和焦虑，他早已习惯守口如瓶。默默守护他人，向他人传递内心的宁静与淡然，这是一种高级的正念与觉知。 　　感冒余毒未消，咳嗽无法克制，被折磨得痛不欲生。行走途中，四肢无力，脑袋昏沉，意志恍惚，身体失重，直往下坠。一坐下来就想闭上眼睛昏睡。担心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而影响队伍整体的计划。残存的清醒在做着顽强的抵抗，强迫自己进食,振作,向上。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垮，不能成为队伍的负累。有时候，坚强是伪装，害怕因为自己的懦弱和不独立而受到过多的注视和照顾，“人的眼光是沉重的负担，是吸人膏血的吻”。 　　颤颤巍巍地下陡坡，瞻前顾后地穿密林，全神贯注地行山脊，一步一顿地上峭崖，手脚并用地过砾石……烈日，风雨，浓雾……每一步都不轻松。彼此间或加油打气，或相互嘲笑，或放声高歌。艰难却并不枯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并不总是斗志昂扬。状态饱满的时候，再难行的路都如履平地，谈笑风生，丝毫不觉疲累。精神懈怠的时候，会厌倦一切，步伐沉重，神情惨淡，就连呼吸都像耗尽全部力气一样。边建造边推翻，自我否定又生起力量，是人的天性。需要不断毁灭，重塑，才能逐渐靠近神性。 　　回归——生活在于我们的心境 返程前一晚，在弥罗烟山头的电网巡线房歇脚。谁也不愿早早睡去，倔强地拖拽着时间奔跑的脚步。笑声里有难以掩藏的悲伤。 　　被山神眷顾，清晨的云海美得让人流泪。远处淡蓝色的光亮是时空交错的伏笔。绵密柔软的云层翻卷着沉积数里。阳光破云而入，明晃晃的，恍如隔世。雪邦山隐约露出峰顶，如海中孤岛，独自美丽。 　　我跟阿全说，一点儿也不愿回去，现实总是太过残忍……他说，“你得学会面对和接纳。情绪多余且无用，扔掉是最好的方式。有些体验或真谛，得到过一次，便得到了永久。珍惜就好。” 　　没有人可以完全避开生活而获得喜悦。找寻远离人世的桃花源是执念和虚妄。偶有一次的出离，是福报，是运气。 　　北岛说，“执着于理想，纯粹于当下。”回到生活，学会闹中取静，在混乱中保持心的理性,平衡,宁静,柔软。人生辽阔，面对动荡的尘事，学会构建稳定,独立,强壮的内心秩序和人格内核。 　　活着辛苦。但一定有一些时刻是你想要好好活下来的。就是这些可爱的时刻，让我们最终都成为了 “目如刀锋，心有丝绒”的人。感恩。 　　PS一些想说的话: 有些情感过于厚重，这些粗浅的文字难以将我的感受表达分明，如果它们有幸能走入你心里，不是因为我善于表达，而是源于我所表达的人和事本身的美好…… 所燃篝火，均来自于附近的干木枯枝，没有伤害一草一木……离开前均仔细熄灭了火种，没有留下隐患……沿途的垃圾都妥善焚毁或带回，并未给自然制造负担……请相信户外人的自觉,责任和良知…… 所有照片,视频均来自群主,苏老师，感谢他们沿途捕捉和记录的内容…… 感谢小普，感谢阿军叔，感谢三秀姐，背包,防潮垫,登山杖,帐篷,你们对一些细节的叮嘱，成全了此行…… 感谢群主，感谢协会。很幸运认识你们，并与你们同行。感谢你们让我在混沌的生活中有所凭持…… 感谢苏老师煮的青竹汤，感谢阿嘎细心买的药，原路折返帮我找回遗失在林间的杯子。感谢忠哥和枫叶哥屡次提出要帮我分担重物……感谢此行的所有队友们，我满怀歉疚和自责……承蒙大家对一个病号的理解,迁就,包容,照顾和鼓励，让我不断地生出力量……人生如烹调，“煎和熬都是使食物变得美味的方法，加油也是。” 被三秀姐喂养得太好，回来一上秤，扎扎实实地胖了四斤……你总说自己衰老得太快……可是，眼神中总流露出少女的清亮之气……精神是多么奇妙的东西，时间无法剥夺…… 感谢船姐和香槟姐的守候和陪伴，慰藉了一路的风尘和疲惫…… 感恩所有❤️❤️❤️ 希望多多的膝盖能早些康复；希望下次群主的鞋对他好一点，不要再“半途而废”（其实，走破的鞋越多，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走了好远好远）；希望清风姐可以一直开怀大笑，希望阿全的生物多样性课题能坚持下去；希望风哥永远像风一样自由；希望阿三不要被生活所累，继续出发；希望三秀姐得偿所愿,心生欢喜；希望阿嘎永远保持少年的温暖,纯良和质朴；希望苏老师不受限于年龄，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希望我们以后能一起走更多的路，登更高的山……希望我们内心炙热,滚烫，不虚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