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了……》

芊草

　　 昨夜，又梦到娘。

娘说，二丫，天凉了……

哦，天凉了，一阵秋风拂过，摇落一地枯黄。娘是说，我又该帮她洗澡了。

得。娘，我记着呢。

浴缸里就放了水。潺潺一会，娘喊：够了、够了，快关了。放水声让娘揪心，她怕多放一滴。

娘不愿沐浴缸，说那得要多少水。娘啊，你咋还是那样省，想夏天那样，洗盆盆堰？不得行！

娘只好乖乖就范。我护着她，她躬了身子，双手紧把着沿，抬腿左试右试，把自个放进了浴缸。娘老了，老了的娘，只有一把把。

娘缓缓坐下后，我给她淋热水，“好烫哦，好烫哦”，娘惊叫唤。我慢下来：刚开始你觉得烫，一会就适应了。娘安静了。我给她抹胰子，边抹边说，你要抹香皂嘛，抹香皂的作用就是润皮肤，润了才好搓。娘说，“哦，我不懂”。我次次说，娘次次记不住，“哦，我不懂”，谦虚得很。娘这盘听话，抓了香皂，轻轻地、飞快地抹。我晓得，娘那是做样子，我车过背，她不得抹。

我不戳穿娘。

娘说，不喜欢盆里漂浮胰子沫。

我给娘搓背。

娘问：还是不脏嘛？

还不脏，还要好脏呢？我逗娘。

我老了，新陈代谢不像你们年轻人，不脏的。娘嘟囔。

娘真是不脏。可针尖尖大地儿，我都不放过，就搓得有些累。搬张小板凳，守到娘，歇会，接着又使劲。整得娘“哎哟……哎哟”嗷嗷叫，“轻点轻点，好痛哦，你把皮都给我搓lia了……”

也是。娘的背细嫩，哪遭得住我使蛮力呢。

不使蛮力的时候，也有。就是搓到搓到走了神：我到她这年岁，有这细嫩不？怕是像一条苍皮狗……就停了手，直到娘喊，才回过神。

最喜往娘背上敷清水，汲饱水的毛巾，大把大把。然后，伸一个手指头，使劲在娘背上夺，检查有没有漏网，再然后，才拧了毛巾，把娘的背背擦干。这时候，娘佝偻的脊背，就生出些光泽来。

娘只让我给搓背，不让搓胳膊腿，怕我累。她挡我手：好了好了，这些地方我搓得到，我自己来……我都搓过的。我不管，逮到“搓过的”又搓。搓过的啊？你摸喃，娘一摸，不响了。少顷，找着话儿给自己下台，“我慢慢要搓起来的嘛”。

我从没给娘搓过肚肚。

娘的肚肚，隐约几条手术刀口，我懵懵呆过的地方。一根叫脐带的索索，连着我和娘，我吸吮来自这根索索的滋养，在那里浸润、漂浮、卷曲、蹬腿……一打滚，成了一个人儿。十月胎恩重。给娘搓澡，回报娘，实在微薄，太微薄。

娘不要我累，非赶我走，她自个洗。完了娘喊，我要起来了，来拉我。我不理，说洗干净才准起来。娘说干净了，你检查嘛。

待我进去，见娘颤抖着细腿，边揩边往浴缸梭，讪讪地“还有点……” 娘真的怕没洗干净，被我说？蓦地，像有泪，噙在我眼眶。

扶娘出浴缸，娘紧拽我胳膊，小小身板有劲，拽得我痛，非痛。娘在上下公交、地铁电梯时，也是这样拽我，拽得那个紧，甩都甩不脱。弱弱的娘哪来恁大的劲？娘是把我当救命稻草了。这种痛，于娘是生命的本能，于我是享受。

这痛，戛然在暮冬。

戊戍年正月初一，晨曦中，我拖娘上了高铁。朝发夕至，夜幕时分，到了北方的城，山西大同，爹老家。

北方的夜极寒，酒店里却是那个暖和。洗澡，热气罩着我和娘，我抱着娘的小身板，慢慢地、轻轻地搓……没了我往日的蛮劲，娘哪还“哎哟哎哟”。

妈妈，洗好没？

洗好了。

娘欢喜。“洗好了”那调调，听着有些嗲。

北方冬天里洗澡真是不冷啊！娘惬意。但这却是娘最后一次洗澡。

初四，回村。

踩着积雪，“嘎吱……嘎吱……” 拉着娘，爬过一道道山梁。山坳里尽是雪，没膝的雪盖没了黄土，盖不没蔓生的野草，爷爷、奶奶和爹都长眠在此，几丝枯草在坟茔簌簌，远处老鸦凄凉的“……呱……呱……”回旋在山谷。寒风袭来，娘缩了缩脖子……娘，你归西后，来么，和爹在一起？娘望着银色无际的山峦：好荒凉哦，好荒凉哦，喃喃自语，迷茫着……

初七返家，乘绿皮火车，从大同到太原，酒店住下。牵娘游迎泽公园，迎泽湖结着冰，岸边的树却开了花，粉白的花。娘惊喜道，这么冷，咋就花开了呐？啥子花呐？我说桃花吧，梨花吧，敷衍娘。

山西回来的第二天，正月初九，娘病了，不待院里花开。

娘住进了医院。

娘以为自己不几日就回家，不让带洗脸帕，用了一张医用纱布洗脸。我给换上新毛巾，娘仰脸长叹“还是这个舒服啊……” 我心猛地一抽，娘用晚了。

娘一生没用过全新洗澡帕，她长吁一声闭眼了，嫡孙用一张全新的、绒剁剁的毛巾，给她擦了身。

娘走后，我恨自己。 也怨过娘，怨她说“我还没在北方过个冬天”。我忘了娘肺部潜伏的那个坨坨，忘了她不能着凉，忘了正月里山西的天，是那样的寒。

爹故去二十多年，中元节回来看我一眼，又匆匆走。 转身前不舍回过头，消瘦的脸庞对着我：母亲的走，不是你的过，她是为了见我。你要学会和自己和解，放下背负的沉重……

我听爹的话。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迎泽公园结冰湖畔那树花开，是桃花，还是梨花。但我知道，遗忘和牢记并不矛盾。有些东西应该遗忘，比如苦痛和委屈；有些东西必须牢记，比如感恩和孝顺。



记住的，还有最后那次给娘洗澡，娘没有“哎哟哎哟”。一个成年人，有谁能不隔一根纱的，如此肌肤亲近的拥抱娘呢？上天赐我这个机会。娘啊，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天凉了，我伫在浴缸旁发呆。

娘小小的身板、苍苍的白发、细细的脖颈、佝偻的脊背、干瘪的乳房……一幅苍生图，洗去浮世铅华。

槐花黄了，桂花香了。

秋，真的来了。

天，真的凉了。

我，又该帮娘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