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内心的国王

谭庆华

今年农历八月二十八，不同往年，此时本该入秋，却还是一派风和日丽，春和景明，似乎预示着你的这个生日的与往日的不同。按照花甲的说法，你在今天完成了你人生的第一轮，伴你十几年的小辫也被你妈妈含着眼泪剪下。这个生日，对于你、我还有妈妈都有点非同寻常。你妈妈是我文章最淡定的“粉丝”之一，这次居然也要我为你写点东西。所以这封给你的信，算是你妈妈给的“命题”作文，难度不小，但我很想写好。

我在三十岁有了你，从此我就又多了个角色——父亲。我和你妈都是新手父母，颇有文化的我们在你出生前看过很多养娃秘籍。等你出生后，深厚的“文化功底”还是没有抵住初为人父、为人母时的喜悦和慌乱。你是剖腹产出生，所以不知道预产期是否精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得你妈妈为了你这个七斤八两的胖小子遭了不少罪，当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你去称重，唯有我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等着你妈妈出来，我想你不会怨我对你不重视，我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母子平安。我希望你将来也能如此。

蜷缩的胖手，肉嘟嘟的胖脚，乱蹬乱弹彰显出你蓬勃的生命力；每次吃饱睡着时，偶尔流露出的那抹笑，能使我们心底暖上好一阵子；你在睡觉时偶尔哭醒后，轻拍几下又沉沉睡去，这一切都是美好的代名词。随后就是无数个艰辛和忙乱的日子里，总盼望着你长大，可你就是长不大。但现在你突然间长大了，帅气阳刚，我们反倒失落了，人生总是这样的矛盾！你诞生于爱，成长于爱中。虽然你是男孩儿，很淘气，也不善于表达感情，但我仍然认为你是我的贴心小棉袄，是我的朋友，当然也是谭氏家族的希望之星。

世道艰险，人生实难，至今我与你妈妈还是结巢于僻壤之地。细细想来，如果说我的人生真有可得意之处，大概就是看见你如雄狮一般四肢渐壮，如苍鹰一般羽翼渐丰，渐渐地能跟我们一起盘桓上下，出入青云，纵身人世。记得你满一百天的时候，我们与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一起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我当时惊叹于人竟然可以这样小，小到以天计。在过去一百天里，你像个小魔术师一样，每天变出一堆堆惊喜和甜蜜给我们，给我们这个家庭。我在想，如果没有你，这一百天，就会像其他的一百天一样，陷入混沌的时间之流，绵绵不绝而不知所终。对于你的到来，我和妈妈一直心存感激。我一直认为父母对孩子的爱，不过是他们为“生孩子”这个选择承担后果而已，谈不上什么“伟大”。我想，我们应该被感谢你，是你让我们的生命更“完整”，让我们的虚空有所寄托，让我们体验到生命层层开放的神秘与欣喜。最重要的是，是你让我们体验到一种最大的自由，就是能够放下所有戒备去信马由缰地爱，作为父母，我们感谢你给我们的这种自由。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在我们这个平凡的家庭曾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你六个月大的时候，我遭遇到事业上的最大挫折，你也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劫难。你妈妈在“命题”的时候嘱咐我不要去回忆这一段我们家庭的至暗时刻。人们对于痛苦的记忆，总是趋向于忘记，我都不愿意去回忆你弱小的身躯插满各种救命的管子的情形，也不愿意去想象一个婴儿是怎么在阴暗的手术室里、冰冷的手术刀下挺过了几个小时。只记得医生让我签字抉择的时候，我爆发了我成年后的唯一一次嚎啕大哭，有憋屈，有无助，有祈祷，有撕裂一般的呐喊———我很惶恐，我的手和心一起颤抖，虽然我尽力用一种坚强的语气来安慰已经濒临崩溃的你的妈妈，其实自己的心也几乎冰凉。但是，但是我和你妈妈还是低估了你惊人的意志力和生命力，儿子，你居然用你惊人的意志挺了过来，让不可一世的上天垂头丧气，铩羽而归。否则，我真的不敢想象我和你妈妈将怎样面对以后那行尸走肉般的人生。那一刻，我相信有神明的存在，这个神明就是你，就是那个我和你妈妈最亲爱的人儿。从此那根可爱的小辫儿便陪伴你左右，护佑着你健康，也让你成了明星般的存在。

儿子，鲜亮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光顾你。我坚信，从今以后，你生命的光彩会迷倒无数人。但是“望子成龙”这个词令我十分不安，有本事我会自己“成龙”，绝不会强求你去“成龙”，如果汉语里有个成语叫“望父成龙”或者“望母成凤”，我们当父母的会不会觉得被冒犯？我所希望的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你能幸运地找到自己的梦想，并又恰好拥有与这个梦想相匹配的能力。是的，我当然希望你能“成功”，但我所理解的成功，是一个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始终保有敬畏与热情。在我和你妈妈看来，一个每天早起的律师和一个每天早起的厨师没有什么两样，只要能真正担起“师”这个称呼就行。对你的“成就”无所寄望，并不等于对你的品格无所寄望。你可以是农民工，可以是工程师，可以是官员，但不管你未来做什么，都必须有高尚的品格。

我和你妈妈很幸运，你有自己的理想。这点很重要，因为理想能够让你高尚。我讲“刘关张”故事给你听，并不是一定要你成为他们，而是希望你能具有他们一般的义气和豪情；我让你练习散打，不是让你去恃强凌弱，而是希望你能有“明月照大江”一般的强大内心；我让你诵读唐诗宋词，不是让你写出千古绝句，而是为了让你的心灵填满高尚的情趣，这些高尚的情趣会支撑你的一生，使你在最严酷的冬天也不会忘记玫瑰的芳香。理想会使人出众。儿子，你外貌阳光帅气，按照你妈妈的说法你是那种很“man”的男生，虽然有王婆卖瓜之嫌，但是我们很幸运的是你没有成为“娘炮”，否则让我们情何以堪。理想能够纯洁你的气质。你要知道，既是最英俊的男生也会因为庸俗而令人生厌。通向理想的途径可能会不尽人意，但是在貌似坎坷的追求理想之路上，你会结识许多智者和君子，你会见到许多旁人无法遇到的风景和奇迹。选择平庸固然稳妥，但绝无色彩。不要为蝇头小利放弃自己的理想，不要为某种潮流而改换自己的信念。物质世界的外表太过复杂，你要懂得如何去拒绝虚荣的诱惑。理想不是实惠的东西，它往往不能带给你尘世的享受。因此你必须习惯无人欣赏，学会精神享受，学会与他人不同。

我和你妈妈很幸运，你是一个踏实的孩子。人生苦短，而虚的东西又太多，你很容易眼花缭乱，最终一事无成。如果你是一个美貌的女孩，年轻的时候会有许多人宠你，你得到的东西太过容易，这会使你流于浅薄和虚浮；如果你是个极聪明的男孩，又会以为自己能够成就许多大事而流于轻佻。幸亏你不是，你能保持你淳朴踏实的本性，不轻视平凡的人，不投机取巧，不攻击自己做不到的事，你长大后会知道，做好一件事太难，但绝不要放弃。

我和你妈妈很幸运，你懂得珍惜感情。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相交一场实在不易。交友的过程会有误会和摩擦，但想一想，诺大世界，有缘结伴而行的能有几人？你要明白父母终会离去，朋友终会离去，生活中能有人伴在身边，听你倾谈，倾谈给你听，就应该感激。要爱自己和爱他人，要懂自己和懂他人。我知道你的心如溪水般柔软，你的眼波像春天般明媚，你从小就很在乎朋友的感受，这并不代表你害怕你的朋友，你只是害怕失去他们。但是，儿子，感情的维系需要双方的努力，一味的忍让是换不来真情和友好的结局。所以你要不怕孤独，要学会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听伤感的音乐。你要不媚俗，做一个独立的人，无人能抹杀你的独立性，除非你向世俗妥协。要学会欣赏真，要在重重面具下看到真。你要记住，世上圆滑标准的人很多，但出类拔萃的人极少。在形式上我们无法与既定的世俗争斗，而在内心我们都是自己的国王。如果你的脸上出现谄媚的笑容，我和你妈妈将会羞愧地无地自容。不打断别人的谈话，不娇气十足，借他东西要还，不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不要老是想着别人应该为你做些什么，而要想着怎么去帮助他人，更要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缺点，你会一年年地长大，会渐渐遇到比你强、比你优秀的人，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许多你所厌恶的缺点，这会使你沮丧和自卑。但你一定要正视它，不要躲避，要一点点地加以改正。战胜自己比征服他人还要艰巨和有意义。不管世界潮流如何变化，人的优秀品格却是永恒的：正直、勇敢、独立。

我和你妈妈希望你来到这个世界不是白来一趟，能有愿望和能力领略它波光潋滟的好，并以自己的好来成全它的更好。我们坚信人的尊严体现在，向着真善美无尽奔跑。我和你妈妈对品格的寄望历来种苛刻，与其说我们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不如说我们希望你能和我们相互勉励，帮助对方成为那样的人。　　

关于苛刻，你奶奶对我是有怨言的。奶奶认为你胆小的性格与我们从小对你过于严苛的教育有莫大的关系。每次看着你被人欺负时，你奶奶的这些埋怨仿佛爬山虎无数细小的卷须，攀满我的整个心灵。在你最小最小的时候，我不曾打你，你那么稚嫩，好像一粒包在蚌中的珍珠，我生怕任何一点儿轻微的碰撞，将你稚弱的生命擦伤。我们为你无日无夜地操劳，无怨无悔。面对你熟睡中像合欢一样静谧的额头，我们向上苍发誓：我们要尽所有的力量保护你，直到我们从这世间离开。后来，你像竹笋一样开始长大，你开始淘气，开始偷懒，开始沉迷电视……对你摔破盆碗、拆毁玩具、污脏衣着……我们都不曾打过你，我想这对于一个正常而活泼的儿童，都像走路会跌跤一样应该原谅。第一次打你的起因，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你直到现在对火仍然充满畏惧，是因为火焰灼痛手指的体验使你一生再也不会去抚摸这种橙红色的抖动如绸的精灵。儿子，我希望你初次与虚伪、懦弱、残忍、狡诈这些最肮脏的品质接触时，也能感到灼肤般的疼痛，从此与它们永远隔绝。我和你妈妈知道打人犯法，但这个世界给了为人父母者一项特殊的赦免——打是爱，世人将这一份特权赋予父母，当我们行使它的时候臂系千钧。我谨慎地使用殴打，犹如一个穷人使用他最后的金钱。每当打过你之后，我的心都在轻轻颤抖。我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不打他我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每一次打过你之后，我都会陷于深深地自责之中。假如惩罚我自身可以使你汲取教训，儿子，我宁愿自罚，哪怕它将强烈10倍。但我知道，责罚不可以替代也无法转让，它如同饥饿中的食品，只有你自己嚼碎了咽下去，才会成为你生命体验中的一部分，这道理可能有些深奥，也许要到你也为人父母时，才会理解。

老话讲虎父无犬子，你爸妈当时学习能力都不赖，想必你以后也差不了。12岁的你，进入到高一级学校去学习。在一个全新的领域，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老师，陡然增加的学科，让你压力倍增，发育的身体和你那颗依然纯真的童心之间的矛盾，也为你带来了很多困扰，这些都需要你用坚强的内心去面对，去解决。但幸运是你有目标，学习在你心目中充满意义，让你充满了成就感，希望这份成就感能给你快乐。我们不去跟别人比名比利，要为自己心灵找到安适之所，千山万水走到最后，我们最终的负责对象，还是“自己”二字。因此，我和你妈妈没有理由要你为了符合我们对你的想象而活。儿子，人生中有太多事，比学习工作更重要，比如身体健康、比如积极进取、比如情绪稳定、比如乐观自信。做好了这几点，有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都不重要。

苦涩是多数人生命的底色，内心强大比什么都重要，做自己内心的国王，你就是人生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