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籽的翅膀（得尼）

冷

都说这个秋天太离谱，逼近寒露了，整个湘南还像个大烤炉，人们不敢出门直面毒辣的太阳。 　　湘南属丘陵地带，是联合国挂名的茶油基地，每逢寒露摘茶籽，已形成严格的惯例。 市政府印发的的相关通知，便显赫地张贴在大厅门前。 靠山吃山。尽管近年来，或因山火，或因荆棘遍野，茶林颓废在崇山峻岭之中，摘茶籽依然是老一辈村民不解的心结。 早在春笋破土之际，便有人不断上山打探结籽行情，传出的消息是丰产。年逾七旬的爸妈去年刚做过手术，不顾兄弟三的劝阻，坚持冒雨摘山笋，既可防止长成密不透风的山竹，还可成为盘中餐。 接连几个月，杀山成为二老每天的必修课，硬是把荆棘丛生的茶林，收拾得不见茅草。 老妈下令，今年摘茶籽，谁都得回！ 老妈在家是绝对的权威。有年据说茶籽没收成，我好歹接她出来治病，可到寒露那天她还是坐卧不安，到了半夜竟伤心伤意地哭了，说哪怕是一蓝茶籽，也不能烂在山上。 那哭声至今让我魂牵梦萦。 　　恰逢国庆长假，几个常聚的哥们去穿越罗布泊无人区了，趁假期办酒宴的又扎堆，接连四天奔赴在不同战场。刚上大二的女儿放假回来，不愿参与此类饭局，独自在家吃泡面，说只想吃上奶奶用茶油炸的红薯园子。 她爷爷立马上山刨红薯，洗得干干净净，擦丝，捏型，生火，下锅，直至宁静山村茶油飘香，引得稻田觅食的白鹭兴奋地煽动翅膀飞窜。 可女儿电话她妈开车给送去。 老婆生长于北方，因我的絮叨对传说中的摘茶籽跃跃欲试，回说明儿要摘茶籽呢，你坐小叔的车回来吧。 女儿说电话小叔了，他和婶婶都不回去了。 坐在一旁的爸妈听了这话，心里拔凉拔凉的，一息长叹似有山谷回音。 　　但明儿能不能摘茶籽是个悬念。离寒露还有三天，有人偷偷上山，村干部已在抓人。 爸说世道变了，以前放的是农忙假，现在放的是玩耍假。假期一过人都走了，老人们怎么把茶籽摘下山？ 我说下发通知的都是不摘茶籽常吃茶油炒狗肉的脑残，管它呢，明早上山，要抓抓我。 爸说千万别做出头鸟，明早看情况。 　　习惯早起搬砖的我，四点准时起床。 没带电脑，只能坐在门前胡思乱想。 田，还是那几丘田，只是收割之后一片荒芜。 山，还是那几座山，只是枝繁叶茂淹没了山路，人已无法涉足。 曾经泛着青光的茶马古道变身为水泥公路，如灰色飘带缠绕在山际，直达家门口。 村前停满了从各地赶回来的车辆，年轻人都希望在假期结束前摘完茶籽回去上班，这受惠于朱氏家训和先祖们的积荫，唤醒我碎片似的记忆。 　　妈妈半夜起床升腾的炊烟，散发米粉蒸肉的馨香，曾迎来踏露水赶来帮忙的亲友们爽朗笑语。 摘茶籽的过程是欢快的，各自讲着乡野趣闻，曾打开我想象的天窗，茶籽能长出翅膀，纷纷飞到自家茶堆，那就不用压弯腰背挑回家了。陡峭山坡，羊肠小道，每一步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淋漓汗水任在记忆深处滴答。 妈说，茶籽是真的长了翅膀，不赶快摘完，他们就飞走了。 后来才知道，俗语叫打毛栗球，讲白了是以捡茶籽的名义偷茶籽，乡规严惩，闹出命案的也有，但冒死吃河豚的还是大有人在。所以各家各户都如同打仗，分秒必争…… 记忆的碎片抖落出蒙蒙亮的天色。爸妈不知啥时候也在门前静坐，几个族叔伯也过来看动静，看究竟谁家先出动。不一会，一辆小卡车呼地驶过，消失在山坡的拐弯处。 是老拐的车，车厢里是摘茶籽的家什。 眼尖的族叔边说边拔腿回家张罗了。 老拐开了家校车公司，牛气熏天，他爸霸占组长座椅十几年，前不久刚落选，和新任组长暗里较劲呢。 　　妈赶忙起身做早餐。老爸扯开嗓子喊，老二，还睡！ 老二是个中学老师，习惯睡懒觉，但还是一跃而起，换上陈旧衣服下楼洗漱问，老三呢？ 妈说他不回来算了。老婆被这吆喝叫醒，换上老妈的衣服，一副村姑模样，煞是可爱，她也忍不住笑了。 三口两扒吃了早餐，碗筷一丢，把还在睡梦中才上幼儿园的小儿交给老爸，老妈做领队，老二开车，赶赴阵地。 我家茶在村后，绕一大圈，车直接停在山脚，果不其然，草木被处理得一干二净。 老婆问哪是咱家的？妈带点自豪感地说，没长乱七八糟的都是，只管摘。 我已二十来年没摘过茶籽了，有种重走长征路的装逼感，要给老婆拍照存念。 老婆说，拍啥拍？比谁摘得多！她摘茶籽是认真的，一声不哼，专心致志，一颗也不放过的样子，但还是沮丧地说，我以为摘干净了，怎么回头一看，还有那么多挂树枝？ 我说为啥反腐总要回头看？道理一样的。 当然我不是把茶籽比作贪腐份子，它们长得那么努力，摘了就是美好的遇见，落了就是遗憾的错过，所以每根枝丫都360°无死角审视。 不同的鸟叫交织成摘茶进行曲，野兔从身旁蹿过惊醒初升的太阳，阳光透过密集的枝叶炫昏双眼。太阳如同鬼子进村，开枪的不要，悄悄上升。 树荫挡不住持续的升温，啤酒解不了口渴，汗湿的衣裳在分解身体的耐力。 我说别中暑了，撤！老婆说才摘多一会啊？十点不到，我都没喊撤呢。 老二说撤吧，我也受不了了。 老妈心疼的是儿媳妇，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令撤军。 装袋、扛下山，装车的时候遇到族，住着拐杖在呻吟。 他从茶树上摔下来枕在石头上，断了脊椎骨！ 老妈赶快让他上车，送到村诊所，随后市救护车呼啸而来…… 这要命的茶籽！ 摘茶籽的人怎舍得吃昂贵的茶油？ 换来的钱又送给医院。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内循环吧。 摘茶籽回来吃碗冰糟透心凉。 太阳越来越火辣，临近中午，电动车队才满载收获纷纷赶回。 老妈看着别人家的茶籽堆积如山说，像我们这种摘法，及时能摘完？等着别人打毛栗球好了。 老爸在家带我小儿。小儿虽然和爷爷奶奶很少见面，却处得格外闹腾，见到茶籽那撒欢劲甭提了，一张花脸乐得他奶奶合不拢嘴。 老婆不顾自身汗湿通透，先把小儿洗干净了，才去洗澡。 老妈忙不停地下厨做饭。 老爸固执地冒着烈日去守山，心怕茶籽长了翅膀…… 摘茶进行曲演奏到第三天，气温突降，虽有毛毛细雨，却舒适多了。 转移到另一山头，发现枝丫凌乱，显然有人先下手了。 狐疑间，老妈从树下捡到一个老人机。 老二说这可是证据，他要来找手机，就得拿茶籽来换。 没多一会，落选组长匆匆跑来。 老妈问天快黑了还寻鬼。 他说来寻手机，手机丢了。 老妈拿出手机哈哈一笑问，在我树下捡的，看是不是你的？ 他接过手机忙说是的是的。 老二说那我山里就是你打毛栗球了，我得找村委会。 落选组长赌咒发誓说，我是追野兔路过你山里，要是打毛栗球了，就…… 妈忙说算了算了，换上别个总得说清楚。 他拿着手机慌不择经地消失在渐渐降临的暮色里。 唉！茶籽的翅膀…… 2021年10月10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