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碗（四）

桑夫

　　林可诚的家在距离仁美里一百多步远的稻田边。这里有一座四点金，十多间平房，住着十多户人家。四点金和平房都是土角砌的，土角是在稻田中取一堆土块，中间做一个小坑，挑水倒进去浸泡，然后用脚踩，用锄头和泥，有耕牛的还牵牛儿踩踏，最后用一个四块木板铆成的砖模，做成一块块的土角，晒干之后就可砌成墙。土角怕水，有的人家在土墙的最下边舂有一米多高的灰墙，才砌上土角，这样，发大水的时候，若大水没浸过灰墙，房屋便安全，不会倒塌，若浸过灰墙，土角便融了，房屋便会倒塌。

四点金门前种有一棵菠萝蜜，那菠萝蜜是下南洋的可诚的爹从泰国带回来的。是果苗，种在小木桶上，小心翼翼地带回来。已经种了三十多年，现在已经很高大了，树冠团团如盖，树身两手合抱。一个个菠萝蜜长在树身上，一个有七、八斤，大的有十多斤。菠萝蜜的树根象榕树根一样突出地面，树根上也长出几颗菠萝蜜，可诚怕人偷，在树下堆很多大刺。菠萝蜜成熟了，裂开一道缝，树下便飘着阵阵果香。田墘还种有梅树，竹子，香蕉，龙眼，柚，番石榴，这里稻田飘香，绿树成荫，空气清新，是很适合居住的地方。

四点金住着林可诚、林铁娃、刘大娘三家人。

　　木英嫁进了可诚家，她里里外外一把手，她向英潮家租种了几分山地，种了蕃薯和木薯，又买了一头小猪崽子。小姑子来花十五岁，是潮汕地区“出花园”的年龄。七月初七出花园，也是成人礼，母舅家要缝新衣服，买木屐给外甥，外甥的回礼是红桃果、鸭腿或鸡腿。七月初七那天，出花园的孩子成群在村头村尾游玩，若有落单的就会被大一点的孩子抓住“撬屁股”，乡村的孩子玩法少，这也是其中一种快乐。木英买了五只小鸭子，让来花去养，七月初七出花园，来花可吃一只鸭，这是风俗，出花园要吃一只鸭或一只鸡。弟弟妹妹们或阿兄阿姐一人只吃一个或两个“大红”染红的“红鸡蛋”，阿弟阿妹会看着“出花园”的阿兄阿姐吃鸡肉，吞咽着口水，露出贪婪的嘴脸。阿兄或阿姐会分给他们一块鸡肉或一个鸡腿，他们就会高兴地跑开去到别的地方去吃。

这天，木英挑着厕缸里的粪水，到山地里浇蕃薯。山地很远，木英浇肥每棵要挖一个小坑，浇肥之后把土掩上。一个上午挑了两担，回来已是中午，婆婆织布还没回来，木英赶紧淘米做饭。

来花拾了一篮子树叶回来，看见嫂子正在煮饭，便拿了一支小秤，到门前的树下称鸭子。小鸭子才长了一小点粗毛，她把一只小鸭子放进鸭篮便称起来，才一斤多，比上一次大不了多少。她回到屋里，把小秤吊在墙上。肚子饿得叽咕叫，头昏昏沉。上午喝的是稀粥和咸菜，每天都是这样，来花瘦瘦的，严重的营养不良，她爬到自己的床上躺躺，又担心鸭子，刚才没有关进鸭栏，怕小鸭子走失，便爬起床，到屋外看看，鸭子不见了。

屋前是一条路，经过稻田，就是邻村。来花在稻田中找，静悄悄的，鸭子若在稻田中找食，稻苗会动。来花又到小沟，池塘，屋前屋后寻找，都不见小鸭子的踪影。来花赶紧告诉嫂子，鸭子不见了。

木英知道又是邻村的人赶去。几个月前，家里养的一只鹅正在沟埂上吃草，木英边做家务边到屋外望望，好好的一只大鹅却不见了，它若在田埂上吃草，那禾苗比它还矮一大截。邻村的人到山地里劳动，很多都从稻田到屋前的路经过。木英到邻村打听，说，昨天谁家走失了一只大鹅，那人指向一条巷，说，最里边的锡光嫂昨天走失了一只大鹅。

木英走进那户人家，只见天井的鹅栏中有二只鹅，其中一只瞧见木英，便“鹅鹅”地叫起来，好象和木英打招呼，这正是木英家的大鹅。女主人从屋里走出来，熟面熟面，她干活经常从木英的屋前经过，那天中午，见前后没有人，便把大鹅赶回家。木英指着其中一只鹅说:“锡光嫂，这只鹅是我家的，我在鹅蹄上剪了一下，做了记号。”木英抱起她家的大鹅，鹅脚真的是剪蹄的。木英说:“你家是没剪蹄的，这只是我家的。”那人也不敢说什么，木英抱着大鹅便回家。

这次，就没有那么幸运，打听也打听不到，寨内寨外找遍，都不见鸭子的影子。来花见嫂子没有找回鸭子，便“哇——”的一声大哭，并埋怨嫂子:“你为什么只顾屋里的工课，也不到屋外望望，我盼望出花园吃一只大鸭，我等了好多年呢，这下好了，没有鸭子吃，也没有鸭腿给亲戚，没有鸭，哪象出花园的样子？”

木英也一肚子气，自己称完鸭子就去睡，鸭子丢了还怨我！我是出气筒，我该死？我家里家外都要干活，也不敢叫一声苦，也不敢叫一声累，就是身体散架了也不敢歇歇，她说:“阿姑，你不要这样说话，都是你有理！鸭子丢了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不把鸭子关好再去睡觉？我也累，但我还要煮饭喂猪，还要受你的一肚子气！”

隔壁刘大娘听见姑嫂争吵，走过来劝说两人不要生气，说:“俗话说，做贼一更，防贼一夜，防不胜防，我们这里是寨外，又是外寨必经之地，东西容易丢失，凡事都必须小心一点。”

林铁娃也来凑热闹，说说来花:“你是阿姑，过几年就要出嫁，这里是你的娘家.是你暂歇的地方。这里是你的依靠，是你的后壁山，不要得罪阿嫂，阿嫂不理你，你在婆家也不光彩，人家可要欺负你！瞧你不起！”来花说:“我不嫁人，大不了我自己煮饭，一个人过。”

婆婆回家听说鸭子不见，心里一阵痛，可诚结婚借了一些钱，自己身体不好，时不时要问医生，她啧怪来花这样不懂事，话儿乱说，只顾自己痛快，不顾别人心里不好受。来花说:“我就知道，你总护着她，好象我不是你亲生的。”

可诚回来听来花诉说这件事，却暗地里啧怪木英:“来花还是个孩子，你就让着她点，她虽习蛮，却也勤快。她最小，大家都爱惜她，她也就养成任性的习惯，长大了，便懂事了。”木英说:“我知道，她是你的亲妹子，是你的心头肉！我是你家的家奴。你心中只有你的亲母亲妹，夫妻是衣服，你想换便换，想脱下就脱下。”

是的，木英比可诚大三岁，有些老气。可诚面貌英俊，身材魁梧，他想找年轻貌美的。可诚娘却中意木英，说她身材高大，干活勤快，是持家好手。可诚对木英不冷不热，木英生病了，他让她自己先走去问医生，自己随后才到，他怕两人走在一起，被人家耍笑，说木英那么老，象她的母亲。木英只管默默干活，她想，石头会焐热的，可诚，会对她好的。

木英和金凤诉说丢鸭子这件事，金凤说:“木英姐，不要生气，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这一家，虽富裕点，家里也复杂，勾心斗角的，也烦心，也难做人。”金凤拿出点私房钱，叫木英再买几只鸭子养，距离七月初七还有两个月，买几只大一点的鸭子还来得及。

林英潮忙着做生意，主要是卖红糖和一些杂货，还大量收购茶叶和菜脯——萝卜干，农户是在山坡上或在河滩上踏菜脯，英潮要亲自到山坡看菜脯，看菜脯香不香？用的萝卜是不是稚嫩的？是不是咸度和干度刚合适？若菜脯雅又香，便大量收购。踏菜脯和天气关系很大，若艳阳高照，菜脯又雅又香，农户撒较少的盐，菜脯香咸中带一些甜味，一个星期便晒好了。若遇着天气不好，下雨，菜脯便要瘸烂，要加很多盐，菜脯便不好吃，太咸，卖相也不好看。英潮只选天气好的时候进货，在汕头上做批发生意，由于英潮进货严格把关，价格合理，因而生意很好。

有一天傍晚，晚霞满天，英潮看完菜脯下山，山下有一条山沟，山沟有一条小木桥，英潮走到桥中间的时候，那木桥便断了。英潮跌下山沟，幸亏没摔在石头上，否则就没命了。他摔在小沙洲上，山沟水很浅，小桥有几米高。英潮觉得腰部一阵钻痛，当他爬上山沟的时候，瞧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闪进树林，是歪头大弟，一定是他在木桥上捣鬼，平时这条木桥很坚固的，从来没有人从桥上摔下来。

金凤爹会跌打，金凤也学会一些，她从爹那里拿来一瓶药酒，给英潮热敷。敷了三天，英潮觉得好了很多。英潮也趁在家休息的时间，教金凤识字。金凤记忆力好，认了很多字，但字写得不好。英潮一笔一画教她，慢慢地，金凤写字也写得端正了。

英潮的腰疼从此留下病根，虽然问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中药，总是时好时坏，医生说，腰椎受伤，压着神经，必须慢慢调理。这时，在汕头帮忙的可诚打来电话，说:“英潮哥，不好了，这里出事了，有一个学校的食堂说是来我们这里买菜脯，整个学校的学生食物中毒，他们把菜脯拿去化验，菜脯含有泻药，是人为下药。我来这里才几天，情况不情楚，你快来吧！”

英潮心急火燎赶到汕头杂货店，只见学校食堂的管理和那个买菜脯的厨师正在和可诚交谈着，他俩拿来剩余的菜脯和在这里买菜脯的单据，说:“学校食堂昨天晚上有一道菜是菜脯炒蛋，有吃的学生都肚疼肚泻，一共有四十五人，都是内宿的学生，要是中午做菜脯炒蛋，那食物中毒的就要一千多人，那麻烦就更大了。出事之后，我们怀疑菜脯有问题，连忙把菜脯拿到医院化验，菜脯含有泻药。医院对症下药，学生已基本痊愈，准备出院了。”

两人见杂货店的老板来了，说:“这次中毒事件，对学校影响很坏，老板应该赔偿学生的住院费和医疗费。”英潮赶紧招呼两人到二楼的办公室喝茶，协商，英潮说:“大家请喝茶。这件事是一件大事，我们做生意十多年了，从来还没有遇到这样的事。食物中毒，这要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内部的货物必须严格清理，化验，问题若出现在我们身上，我们会做出适当的赔偿，坚守信用是我们做生意的生存之道，也是我们一贯的宗旨。”英潮把货仓里菜脯每一袋都编号，每一袋都拿一个菜脯找熟人到金浦大学实验室化验，真的，有几个菜脯含有泻药。

英潮认出那几袋菜脯是歪头大弟的，这时候去追查，他一定不承认。今后不买他的菜脯就是了。

英潮赔了学校一大笔钱。

金凤回到娘家，她悄悄爬上歪头大弟庭院旁边的一棵树，只见庭院晒有菜脯，这就奇怪了？菜脯都是在山坡或河滩上晒好了就可卖了，在家里不用晒的。院子的一角有一口大水缸，有鬼！歪头大弟一定把浸过药水的菜脯晒干之后再卖给我家，真是歹毒！金凤回家拿了一个玻璃瓶子，偷偷走进歪头大弟的院子，是中午，静悄悄的，人们正在睡午觉，院子里没有人，金凤在水缸里装了一瓶子水，便悄悄走回家。

码头上，人们正把一袋袋的菜脯过秤，英潮亲自验货把关。歪头大弟用独轮车载了一车菜脯过来，英潮对他说:“你的菜脯我不收！”歪头大弟说:“我的菜脯好好的，为什么不收？这不是欺负人吗！”说着，就走近英潮，想要动手，掌秤的可诚放下大秤，走过来。

英潮说:“上一次你的菜脯下过泻药，使我损失了很多钱，你真歹毒！你想搞垮我的生意，休想！你今天还想再来陷害我？要砸要打，现在明着来吧！”金凤的几个哥哥，也都赶来了。歪头二弟和他的几个好兄弟也奔来了，他拿起了英潮的大秤便砸，可诚奔上前，把歪头二弟一推，那二弟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一个卖菜脯的老大爷，对英潮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打架，结局还是两败俱伤！怨家宜解不宜结，还是住手吧！”英潮叫住可诚，和金凤的几个哥哥，帮工一起把货物搬上木船，撑船走了。歪头大弟瞪着虎眼，向二弟招手，和他吩咐了几句，一群人便向北河的下游奔去。

船到青石潭，风急浪大，这里河道狹窄，水流湍急。芦苇丛中窜出一条木船，堵住英潮木船的去路。船上正是歪头大弟几个人，歪头大弟说:“捉贼要脏，捉奸要双，你说我的菜脯是下药的，证据在哪里？今天不说清楚，你别想走！”英潮对可诚小声说:“我们船大，他船小，撞翻它。”可诚说:“我们货物多，撞它，若把我们的船撞坏，损失会很大。”可诚对英潮小声说:“我自有办法。”他从船舱上找到一把匕首，藏在身上，在船尾上偷偷下水。

不一会，只见对方船上叫起来:“不好不好，船进水了。”歪头大弟赶紧把船撑开，木船进水很快，他们纷纷跳进水里，把船推向岸边。可诚浮出水面，爬上木船。可诚和英潮驾着木船顺流而下，向东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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