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那座坟茔……

孙赤兵

国庆长假第二天，驱车百公里来到泸溪和吉首交界的小镇——河溪。这是我一个月内第二次来。
　　小镇虽属吉首，往东一步就进到泸溪境内。武水河绕着小镇静静流淌，往上称峒河或沱江，连着乾城、凤凰、花垣；往下在泸溪老县城汇入沅江。
　　小镇下游五里，有个小村叫麻扎鱼梁，是个渡口。抗战时期重修的川湘公路沿河而行。

1950年1月末，距春节还有半个月。连年战乱民不聊生，早没了往年的烟火气。共和国刚刚成立，人们企盼着过一个安稳祥合春节。各商会组织了一批年货，盐巴、布匹装了满满30船，从常德起运，沿沅江运抵泸溪。泸溪到乾城走武水是逆流而上，滩多水急，只能换装小船。
泸溪老城东门外码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换装后的38艘小木船一字排在江边，停留已有三天，迟迟不见开船的吆喝，船工们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焦虑地等待。
不是不走，是不敢走。大土匪杨云飞早早放出话：想从武水走货，就要留下“跑水”钱。少则三、五成，多则人财两空。和明抢有啥区别。

商户无奈，只好请驻军帮忙。
47军139师416团刚从重庆回防泸溪，就接到与415团配合围歼徐汉章部任务，团主力已向兴隆场转移。
　　接到群众请求，团长吕世英、政委李光旭非常重视，经请示师首长，决定从留守分队、军直山炮营中抽调33名指战员，临时组成武装押运排，由三连副连长王贵学指挥，护送船队到所里。

船队终于出发，拉纤的、撑船的好不热闹，哩哩啦啦足足排了几里。当晚来到麻扎鱼梁渡口，稍事歇息准备第二天继续赶路。
天刚放亮，传来一阵急促枪声，早已埋伏于河谷两旁的土匪，裹挟不明真相的群众，加在一起有近千人，吹着牛角号，敲响铜锣，呜呜呀呀嚎叫着从两侧山上赶下来。
王副连长仔细观察了情况，判断这是遭遇到大股土匪袭击，仅靠现有兵力难以阻挡。他果断命令全排以班、组为单位，就近占领有利地形，火力掩护船工向安全地带撤离。同时，派出三人冲出包围，火速赶往泸溪、乾城报告情况，请救增援。
小分队顽强坚持战斗，尽可能迟滞土匪靠近货船。终因寡不敌众，保护船队的24名指战员全部壮烈牺牲。增援部队来晚一步，疯狂的匪徒将货物洗劫一空，部分货船被毁。
　　发生在剿匪作战初期的这场战斗，打的很是惨烈。武装小分队完全有条件安全撤离，为了掩护船工，为了保护群众财产，英勇献出了生命。

解放军为救货船英勇牺牲的事迹很多资料和文艺作品都有记载，而两代守墓人的真实事例我头一次听说，更令人感动。

　　副连长王贵学等24名烈士牺牲后，当地群众自发地把遗体收敛起来，安葬在武水河畔。向明德成了第一代守墓人。

向明德，河溪村一个穷苦人，被裹挟当过“土匪”，也亲眼见到共产党、解放军为湘西老百姓献上自己的命。这对他的心灵产生了巨大震动，1951年初毅然报名参加志愿军，随47军来到朝鲜战场。老向作战勇敢又能吃苦，立过两次战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54年复员回到家乡，自愿当起义务守墓人，默默无闻地陪伴着同他一个部队的24位牺牲的战友，一陪就是三十八年。
向老伯无儿无女，多年靠外侄张仁旺照料。老人临终前，拉着张仁旺的手说，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烈士墓。张仁旺懂得老伯的心，请他放心“走”，会替他守护下去。
两代守墓人既没有郑重交接仪式，也没有通知乡里乡邻，有的只是一个庄重承诺。一个承诺，又是三十多年的坚守，如今仍在继续。张仁旺也老了，家境并不富裕。他有手艺，完全可以出去打工挣更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可是他没有，我问为什么？他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我是党员，我向伯也是。我们都走了墓谁来管”。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阵震颤。
　　人无德不立，业无德不旺，国无德不威。在这大山深处，面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土家汉子，我看到了一个大写的“德”。

天色不早，匆匆告别，沿319国道返回辰溪。一路上我在想，我在辰溪做义工，帮他们整理剿匪资料。究竟怎样定义“湘西土匪”，一道难解的迷，久久萦绕心头。
湘西土匪，除特殊的地理、历史、文化因素，更重要的是政治原因。特别是经历了多年战乱，新旧两个社会大碰撞、大动荡历史时刻，放到改天换地大背景下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说湘西遍地是匪未免夸大其实。“转转兵”、被裹挟的群众大都穷苦出身。向老伯曾经是“匪”，解放了，穷人翻身做了主人，他们深深感谢共产党，当祖国最需要的时候参加志愿军，不畏流血牺牲。胜利后回乡务农，默默奉献不求回报，他们才是最知感恩的人。人性的光辉、民族的血性、朴素的感情，在他们身上得到充分彰显。

大山深处，山水阻隔，风俗迥异，这就是美丽的湘西；历史悠久，文化多元，民风淳朴，铁血剽悍，这就是神秘的湘西。真想了解它、读懂它、领会它、思索它、进而热爱它，就必须停下来、静下来，走进土乡苗村侗寨，在蓝天白云下，青山绿水间，醇厚氛围里，用心灵去体会。……

车窗外，月光如水，阵阵微风吹过，远树朦胧，竹影婆娑，回到辰溪，天空已现一勾弯月。

　　（2021年10月9日 写于离京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