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我们考大学 ——

王钧谟

　　又是一个高考季，网上持续形成热点：考生紧张复习备考、学校精心组织考场、家长纠结倾心接送、有关部门保驾护航；继而是揭晓成绩、公布分数线、高校发榜、家长谢师……。不禁想起在一九七七年，自己参加过的那次高考和考后的读书生活，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一）一声春雷，燃起了千万学子的大学梦想

　　1977年，粉碎了“四人帮”后的中国大地，迎来了科学、教育的春天。下半年，在邓小平同志的主持下，国家决定中止文革时期大学招生推荐入学的办法，重新恢复高校招生考试制度，推出了“自愿报名，严格考试，择优录取”的招生政策。消息传开，一石激起千层浪，唤起了千万学子的求学渴望。首次高考，报名人数之多异乎寻常，文革前后十多届初、高中生都可以报名，这是名副其实的“千军万马走独木桥”啊！由于报考人数太多，江苏省出台了两轮筛选的办法，考生经市级初试合格，方可进入省级复试。

高考号角吹响，千军万马奔向“独木桥”



　　苏州大市的初试考点，分设在各公社乡镇。当年我插队在梅堰公社，考场设在“工农学校”。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年代里，这所公社中心小学附设了初、高中，是当地的最高学府了。开考那天，学校里人头涌动，气氛热烈。作为莘莘考生中的一员，兜转着找到自己的考场，身高一米七几的我，坐在小学生的课桌椅上，低头曲膝弯腰，完成了文、理两场考试。

冷落已久的教科书，一下子变得十分珍贵



　　初试揭晓，梅堰公社考点二十人左右可以进入省级复试，我也名列其中。得到通知，距省复试时间只有一个月了，于是抓紧回老家闭门复习迎考。与其说复习，不如说补短更为确切，我下乡前读到高一，高中的许多课程都没学过，只好临时突击，自学速成，匆忙迎接省级复试。那年，全县考生集中吴江中学复试。分文理二科，我报考理科，考了政治、语文、数学、理化四门功课。记得我们梅堰考生住宿在吴江党校，此时已经入冬。

初试复试准考证，在我心中，比后来得到的许多奖状更金贵

　　由于是首次恢复高考，情况复杂，各个工作环节都处在摸索之中，该年考后不公布考生成绩，更没有公开的录取分数线，大家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了一个新年。



（二）经历二试，我却收到了中师录取通知书

　　时间来到1978年。2月开始，陆续有考生收到了邮局送来的高校录取通知书，收不到通知意味着落榜。在翘首等待中我几近失望，尽管当时已流传可能会有扩大招生计划的传闻。

想想自己考前准备时有那么多的短板，觉得也是正常，再磨一年刀砍柴吧！却料3月头上，一张“苏州地区师范入学通知书”飞到手中，让我又惊又喜：惊的是考大学却录取了中等师范，喜的是终于依靠自己的实力，赢得了多年梦寐以求的学习机会，可以告别知青身份，有望成为公办教师。

当时我借用在梅堰教革组创办校办工厂，手持入学通知回大队办理迁户口手续，生产队老乡闻讯来祝贺我考取大学，我连连解释：我录取的不是大学，是中师。老农不由分说：“你这个人，大学考取了，户口都迁回街上了，还客气啥？”说真的，在推荐入学的年代里，别说是农民，就是业内人士看来，工农兵大学生和中等师范毕业生没啥差异。前些年里，队里老乡为推荐我读书没少为我说好话，虽然无果，我心存感激！无需赘言，我打着“哈哈”，接受了老乡们的一片善意和祝福。

当年的我和居住在麻漾之畔的隔壁大爷

　　没来得及回家告别家人，为了移交手头工作，还推迟了二天启程。乘车到了常熟汽车站，学校在车站的新生接待站已撤，我独个儿挑着行李，找到了校门。

七.八十年代的苏州地区师范学校大门



（三）坐进教室，我们如饿汉扑在面包上，如饥似渴地学习

　　虽说没体验到新生入学的热闹场面，还是赶上了军训，感受到全体新生昂扬的斗志，亢奋的精神面貌，大家都充满自豪感：我们是恢复高考后首届新生，我们全凭着自己的实力，昂首阔步进入校门！

地区师范77级的新生共七个班，分文科、理科和文艺三个版块组织教学。理科的三个班，又各有侧重地分为：数理班，理数班和化理班。这样的分班设置，是充分考虑了农村中小学对师资一专多能的需求。

七十年代地区师范校园一角

现在校区已恢复为园林（曾赵园），曾经的学校广播室还在

　　这里还得说说我们这届学生特殊的年龄结构。我所在的理数班（又名物理班），46名学生，男42人，女4人。平均年龄21.3岁。年龄最大的是66届高中生，31岁。最年轻的是应届毕业生，17岁，落差14岁。我是68届高中生，排龄第三，我班“老三届”高中生仅3人，在班内属“小众”。这个比例，在大范围里也是如此，全校来自吴江的41名新生中，“老三届”学生也不到十分之一。

我们读书的教学楼，现在只能在校史馆的图片上看到

　　后来从非官方渠道得知: 七七年高校的首批录取，对不同年龄段的考生，要求是有差异的：考虑到“老三届”考生年龄太大，已经错过了读书的黄金时期，录取得少，门槛自然高一点，对其中已经结婚成家的考生，要求更高。对年轻的考生，则相比要求放宽一点。显然，这种通盘安排，更利于人才的选拔和培养，有其合理性。地区师范的录取，也因循了这样的准则。对此，大多数同学们并不关注，反正有书读了，也算是书包翻身了，大家心无旁骛，一头扑在学习上，就如饿汉扑在面包上一样。

1978年读书时，我们小组留下的合影

　　平心而论，学校对我们这批新生倾尽全力。就拿我们物理班来说，学校量身定制教学计划：考虑到在“四害”横行期间，各届学生都有一些基础课程没学全，学校着力补全短板、夯实基础；又考虑到新生有足够的学习潜能，毕业后可以充实到初中师资队伍，同时又开设了高等数学、普通物理学等高等师范课程。同学们犹如久旱的禾苗遇到甘露，如饥似渴地投入学习，晚自修、星期天，教室里常常座无虚席，一个个埋头苦读，轻轻地交流切磋，甚至晚上回到宿舍还讨论不休。大家不满足于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搜寻各种习题钻研，在学校还没开讲微积分时，班级里早已兴起了解积分习题的热潮。……

主动找食: 学生自己刻印的学习资料，其中也有我的贡献



（四）高校扩招，让“老三届”学员想入非非

　　77年的高招，是在探索中的前行，以致多个过程非常规地进行：考试历经秋冬两季、录取延迟至次年。更有空前绝后之举是：在首批录取后，国家决定扩大招生，重新补录了第二批。为扩大吸纳能力，国家鼓励中等学校挖掘潜力，可以“低校高配”，培养大专生。在这样的背景下，二、三个月后，苏州地区师范迎来了江苏师范学院扩招的三百名专科生的教育任务。

当年的校园很有园林风味，因为它原本就是私家花园。

　　此时，国家考虑到老三届考生年龄大，耽误学习时间长，参加高考是在挤末班车，于是政策倾斜，优先放行。思路这么一变，扩招的师专班，在年龄结构和我们中师班正好倒了个个，“老三届”占了大头。

　　1979年，在地师校园里读书的盛泽籍“老三届”同学合影。左起：李鸿麟、董振声、蔡明生、周建民、王钧谟、杨应福。（唯我一人为中师生）

　　社会对学历的日趋重视，招生录取政策的调整变化，引起了中师班里大龄学生的焦虑。77级的扩招和78级的录取，冲淡了大家对重获读书机会的喜悦，心中的不公平感暗暗滋生。“小众”开始暗地里跨班串联，商议着如何改变命运，最后决定联名写信上诉，投递至省教育厅和国家教育部。

77级物理班部分同学回访母校，参观“校史室”

　　在此摘录信件中一部分，以显示当时的心声：

“看到自己的同学能进入师专班学习，我们在为他们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平……。我们都是三十岁的人了，许多人在教育工作岗位上工作了近十年了，我们参加的是高等院校的入学考试，在去年考四门的情况下都有三百多考分。现在，我们和师专生同居一校，同样的老师教，学同样的课程，得同样的成绩，…….我们要求：转为本届或下届师范专科生。”

诉求无果。回头看，有点天真。

毕业三十五年后，我班同学回母校重叙友情



（五）一次竞赛，如火上添油，差点引爆的校园

　　1978年秋，第二届高校招生揭晓，苏州地区师范抓紧扩容，迎接即将来校的78级师专班新生。师资上的招兵买马，悄无声息，但基建中的大兴土木，却是众目共睹。这不免在全体77级中师班学员心头上引起波澜。就在这当口，学校不合时宜地组织了一次数学物理竞赛，让77级中师生和扩招的大专生pk一下。显然，学校对中师生入学以来的神速进步估计不足，小年轻同学毕竟都是高中班里数一数二的高材生，有着超强学习能力，又多了三个月的校园滋润，竞赛结果让人大跌眼镜——大多数奖项为中师班斩获，大专班老三届入学前的那点优势，被彻底碾压！

77级物理班青年班主任何东亮老师，当年中师毕业留校任教，长期以来，不懈学习进取，终于成长为常熟理工学院心理学教授，教务处主任。他始终是学生们学习的楷模。

　　这个结果 让领导有点意外，却引爆了中师班全员，要求转为大专班的诉求，再也不是少数同学的地下活动，迅速变成全员的呼声！接着，语言转化成放大了的文字，校园里出现了大字报：愤愤不平，强烈要求！平静的校园波动起来。面对学生的强烈要求，学校一方面召开班干部会议，摸排情况，针对性地做班干部的思想工作，同时召开全体中师班学员的专题大会，学校的“三驾马车”——庞学渊书记、牟达主任、张保垣副主任一齐上阵，先后讲话，要求大家理解高校扩大招生的意义，阐明学校录取中师班的一片善意和良苦用心，引导学生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学习生活。……言辞恳切，丝丝入扣。会上张保垣副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副校长）打一个风趣的“挤公交”比方，至今印象深刻：“有些人，没挤上公交车时对着车上喊：再往里挤一挤、挤一挤！一旦挤上了车，马上回头喊：挤不下了、挤不下了！急着想关上车门。”其语言形象生动，幽默而又入木三分。

学校第三把手－－张保垣主任，能言善辩，能力超强。他高中毕业时因优秀而破格留校工作，也正是学历不够，在地区师范升格为大专院校时被迫出局，调至常熟进修学校。毕业数年后，我们邂逅在吴江教师进修学校，他感叹地对我说: 我和你们吃了一样的苦头！（指学历低）

　　学校的思想政治工作显然是有效的，同学们虽然做不到深明大义，还是能以感恩之心，消化理解招生改革前进中带来的问题。燃料没有爆燃，能量还是有序释放：中师班各派一名代表，组成请愿团，赴南京教育厅上访，呈上全体学生的请愿书。石沉大海之后，大家仍把控情绪，孜孜于学习文化知识之中。少数勇敢者，冒着“已经录取过的学生，不能再报名重考”的传闻风险，毅然退学回到农村原籍，背水一战，投入1979年高考。我们班二位中途退学的同学：杨立明，考取上海交通大学；归颂平，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捷报传来，班里同学祝福之余，五味杂陈。

在校史室，看到庞学渊校长的照片。（中间行左一）



　　连续二年的扩招师专生，让地区师范小马拉大车，在师资、校舍、组织管理上都处于超负荷状态。又由于一大批在农村担任民办代课教师的知青进入了高校深造，基层中小学师资紧缺。经历三个学期的速成，我们中师班就被安排回户口所在县中小学实习。“地区师范”结束了培育中师生的历史，腾笼换鸟，驰入了升格成为“苏州师专”的快车道。

我们成为首届高考入学的末届中师生，在校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高考史上也很”独特”。

回访母校，参看当年校区沙盘模型



后记：踏上工作岗位，我们不变初心，不辱使命，以作为求地位

　　步出校门，社会一步步进入了注重学历的时代。学历偏低，让我们中师生在工作的起跑线上处在不利的地位，大家并不气馁，在辛勤完成本职工作同时，初心不变，与时俱进，抓住一切机会，通过进修、函授、自考等等途径，努力学习深造。至八十年代末，几乎所有文、理科毕业生都拿到了高等师范学历。我们物理班，一半以上的同学还获取了本科文凭。

1981年至1987年，我先后完成了大专和本科函授，也算甩掉了学历上的“小鞋”

　　工作岗位上既要拥有学历，更要显示能力。我们物理班46名同学中，除2人退学重考之外，44名毕业生在四十年的拼搏中，2人留校任教，最后都担任部门主任，有6人任职于政府和教育行政管理部门，11人担任中学校长，3人成为企业高管，大多数人成为学校的中层和教育骨干，在社会上享有良好的声誉。

地区师范77级41名吴江籍末届中师生名单

　　吴江的41名毕业生，在教坛上也有不俗的表现，笔者虽无系统考证，但不时有学友被委以重任的消息传入于耳。如：理科班沈红钢先后担任吴江中学副校长、吴江中专校长；文科班荆歌成了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发表作品200多万字；文科班成丛一曾任吴江党校副校长；理科班李峰当过吴江电视台台长、区文广局副局长；英语班陈旻霞曾任职震泽中学副校长；文艺班陈剑荣成为吴江音乐舞蹈家协会主席、吴江音乐界领军人物……。可以无愧地说：“苏州地区师范“的末届中师生，自强不息，勇于担当，没有辜负这个时代！

陈剑荣为“盛泽飞翔乐团”指挥合奏曲

　　2018年，我们理数班黄宏同学，成为常熟知名企业家以后，心存对母校复杂的感恩之情，捐资100万元给母校作奖励基金，每年以其利息，专门奖励“常熟理工学院物理与电子工程学院”的优秀学生。出于求学期间那一段挥之不去的情结，把奖项冠名为“77物理奖”。设奖资料的最后一句是：“是金子总能发光的。同学们，努力吧，你们就是金子，社会期待你们发光！”这既是对下一代学子的激励，也是老去校友的人生感悟和真情表白。

黄宏董事长（右一）和“电子工程学院”沈宗根副院长在第三届“77物理奖”颁奖仪式上为优秀学员颁奖。

王钧谟 于2021-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