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i><font color="#167efb"> 我的嘎公。出生年月不详,1965年元月去世,享年约七十岁。</font></i></h3> <h1> 妈妈离去后,两个姐姐开始收拾爸妈留下的东西。我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她俩能找到一个茶盘,因为那是妈妈当年的嫁妆。</h1><h1> 听妈妈说,当年嘎公(方言,外公)给她的陪嫁无数,其他新娘有的,她都有,簇新的床上用品,木箱子,洗脸架,水桶,马桶,脚盆等等;其他新娘没有的,她也有。接亲和送亲的队伍,不仅用花轿抬走了新娘子,还一同抬走了新式的六弯架子床、三门柜,外加一张漆得油光锃亮的书桌。这是嘎公专门陪给女婿这个读书人的。</h1><h1> 日用小件中,嘎公还陪上了这个新潮的搪瓷茶盘。将来他女儿在婆家,用茶盘来端水酾茶,会显得与众不同。而“桃红柳绿燕归来”的图案,更是饱含了嘎公对女儿新生活的期待和祝愿。</h1> <h3><i><font color="#167efb"> 妈妈1948年和爸爸成婚,这个茶盘是仅存的嫁妆。</font></i></h3> <h1> 作为一个养鸭为生的农民,嘎公嫁女儿如此手笔,实不多见。</h1><h1> 嘎公一世为农,辛劳一生。如果他手紧一点,对佣人和家人抠一点,解放前三年积攒点田土,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嘎公是一个“民以食为天”的忠实践行者。他带着全家老小、长工短工,面朝田土背朝天,所得收获,基本都用来饱了口福。为了家人的胃,他不惜举债,落得第二年要更加辛苦地从鸭屁股里和田里刨出一年的吃穿用度。嘎公名下无田,他的家人也没有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的记忆。</h1> <h1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01</span> </h1><h1> 西洞庭湖的湖南省安乡县,有一个叫雷马家的地方,这就是嘎公家。大表哥告诉我,早先来这个地方定居的人,一家姓雷,一家姓马,故名。</h1> <h3><i><font color="#167efb"> 雷马家西边就是虎渡河。现在没人知道雷家在此已经繁衍了多少代。</font></i></h3> <h1> 洞庭湖成为稻谷飘香、遍地鱼虾的福地之前,是一片泽国。外地人,其中不少是江西人,来到这儿围湖垦荒。雷、马两家的祖先长途跋涉,抵达澧水的一条支流虎渡河边,停下了脚步。安顿下来之后,他们就从当地人手中购买水面,开始围垦造田种稻子。</h1><h1> 比雷、马两家更早来的人,号称是这些水面的主人。他们驾着船,在水中插上一根竹竿,问新来的人,从这里开始,买到哪里?于是买家手指远处,说,就到那里。卖家便在买家所指的大概地方,再插上一根竹竿。随后,卖家买家一起划船,数着摇出的桨数,直到抵达远处水中的另一根竹竿。就这样,一桨多少钱,一共划了多少桨,算账,给钱。</h1><h1> 从此,雷、马两家在虎渡河边安营扎寨。到今天,雷家的后代还居住在这里,而马家已经没了踪迹。</h1><h1> 雷家当年肯定是买了水面,有过地产的。否则,很难在这里生生不息,延绵数代。只是到了嘎公成为一家之主的时候,他这一支雷家后代已经成了地无一垄的佃农。</h1><h1> 嘎公家有十口人,他和嘎嘎(方言,外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他的老母亲,即妈妈的奶奶。由于爷爷去世早,家里人把奶奶叫成了“嗲嗲(方言,爷爷)”。</h1><h1> 嘎公维持全家生计,主要靠养鸭子,其次才是种田。嘎公从财主家租种了几石田,一石为十亩(妈妈如是说)。嘎公到底租了多少田,两石,三石,四石?已经无从考证。应该不会太多,因为他只要确保全家有饭吃就行。在这里,“有饭吃”,是指能吃上大米饭。对湖区人来说,像麦子,包谷,粟米等其他粮食做出来的主食,那都不是饭。</h1><h1> 为了这几石田,嘎公专门请了一个长工来打理。他的四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四个舅舅,给这个种田师傅打下手,当徒弟。</h1><h1> 种水稻要耕田,而耕田的主力是水牛。于是,嘎公家养了一头牛。(土改时,这一定被算成了他家持有的重要生产资料。)他请了一个看牛伢儿,专门伺候这头牛。</h1><h1> 嘎公每年养一千多只鸭子。鸭子生蛋,卖掉鸭蛋,换来钱用于维持日常开销。隔三岔五,嘎公就要肩挑一担箩筐,里面装着几百上千个鸭蛋,沿着纵横水乡的大堤,走二十多里路,去到县城或者邻县小镇的集市。运气好时,卖完鸭蛋,再买回家里所需的东西。运气不好时,一担鸭蛋怎么挑去,就怎么挑回。如此往复五十多里路,风里雨里,雪里毒日头里,嘎公不知走了多少回。</h1><h1> 嘎公往返集市卖鸭蛋,掌管着家里流进流出的现金。每天放鸭子的活计,就只好雇人来做了。所以,家里还请了一个专门放鸭子的长工。舅舅们学种田的同时,也跟着他学放鸭子。</h1><h1> 鸭子白天下湖下田吃食,晚上就圈起来。圈鸭子的竹围栏很容易坏,要请篾匠来修理或者编新的。这个篾匠不是长工,但和长工也差不了多少,常年在雷家做事。正是这个篾匠,给嘎公招来了匪祸。</h1><h1> 为了让儿子们能认字,会算账,女儿们出嫁后认得票子,少受委屈,嘎公特意请了一个教书先生。白天,“学生”干活;晚上,先生上门,教认字,读书。舅舅们读《诗经》《三字经》《增广贤文》一类的男书,妈妈和姨娘读《女儿经》《四字女经》这些女书。男书多,女书少,妈妈和姨娘读完女书,便跟着舅舅们读男书。就这样,先生在雷家教了好些年的夜学。</h1><h1> 这样算下来,嘎公常年要请三、四个长工,外加一位教书先生。可想而知,要维持全家人和帮工们的生计,嘎公肩上的担子还真不轻。</h1> <h1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inherit;">02</span></h1><h1><span style="color:inherit;"> 嘎公完全主外,家务基本靠他的母亲。先有姨娘当帮手,姨娘出嫁后是妈妈,后来还有大舅二舅娶进来的舅娘。</span></h1><h1><span style="color:inherit;"> 姨娘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时,就开始给全家人和长工短工做饭。家里房子大,还有蛇和老鼠在房梁、地上乱串。姨娘天不亮就得起床,黑咕隆咚,很害怕。她把四五岁的妹妹,就是我妈,叫醒,陪她去厨房做饭,帮着烧火。妈妈太小,烧着烧着火,一头倒在灶边的稻草堆里,睡着了。姨娘很恼火,找嗲嗲或者是嘎嘎告状。妈妈最多也只是挨一顿说,到时候该睡还是睡。</span></h1><h1> 嘎嘎从怀上第一胎开始,就不再到田里地里厨房里干活,也与养鸭子卖鸭蛋没了关系。可以说,她从此玉手不沾阳春水。家里的银两,她也不过问。妈妈长大,能认票子会算账后,嘎公就叫她保管家里的钱。他当年让女儿认字,认票子的坚持,这会儿有了小小的回报。</h1><h1> 嘎嘎虽不做家务,但从没闲着。她一生最宝贵的青年壮年时期,都在怀孕生孩子。她一共生了十三胎,其中两个双胞胎,最终只有七胎长大成人。妈妈在正中间,她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一个姐姐一个妹妹。</h1> <h3><i><font color="#167efb"> 嘎嘎生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这张肖像画于1965年(农历)三月,嘎公在四个月前去世。想必这是舅舅们请人给嘎嘎画肖像的原因之一。这是嘎嘎留给后人的唯一影像,现供奉在她的长孙家。</font></i></h3> <h1> 嘎嘎每次怀孕,就会有严重的妊娠反应。基本卧床不起,牙龈红肿,溃烂,喝不下,吃不下,更别说操持家务了。</h1><h1> 嘎嘎除了喂奶,也不带孩子,脾气还大。稍不如意,就会骂人。嘎公,儿女,都不能幸免。连任劳任怨、脾气温和,给她一个接一个带孩子的婆婆,她也不给面子。</h1><h1> 所以,在雷家,无论嘎嘎有没有怀孕生产,让她身心愉快是第一要务。嘎嘎吃什么,怎么做,都与其他家人和帮工不一样。</h1><h1> 每天早上,不管谁做饭,都会在灶口稻草燃烧后的灰烬里,埋两个鸡蛋。烧熟,剥好,放到煮好了的桂圆,或荔枝,或红枣汤一起,放上冰糖或红糖,端到嘎嘎的房里。送进去早了,嘎嘎会骂,老子还没睡醒,你们就来吵,想我死啊!送晚了,嘎嘎也是骂,搞么得(什么)鬼去了?还没得(有)早饭,想饿死老子啊?送得恰到好处的日子少,骂是正常,不骂才不正常。妈妈曾说,俺姆妈早上睁开眼睛就骂人。</h1><h1> 有一件事情,嘎嘎会做,也喜欢做。那就是打牌,纸牌,麻将都打。赢了,她自然高兴,全家人更高兴,肯定不会骂人了;输了,大家就得小心,准备挨骂。</h1><h1> 1980年代,举国上下,麻将复兴,我家也不例外。我们几姊妹都不会,得现学。妈妈有童子功,成了我们的麻将老师。小姨上家里来,妈妈叫她上桌,凑齐三缺一。小姨不愿意,说,一看见麻将,心里就蛮不舒服,就想起小时候姆妈骂人。</h1><h1> 当年,嘎嘎痛快宣泄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会给她心爱的幺女儿留下了这么长、这么大的心理阴影。</h1><h1> 嘎嘎脾气不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无法控制怀孕生子,让她饱受病痛的折磨。另外,还与她的家庭有关。嘎嘎的父母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她的兄弟都习武,当地人叫“武秀才”,专门替人打架。比如,有人在争抢一个河洲子,嘎嘎的兄弟们就可能被一方叫去,和对手干仗。丛林法则,谁打赢了,河洲就归谁。但是,有的时候,伤人太重,对方又非一般草寇,会动用官府来收拾局面。雇来的打手就成了替罪羊,为人顶罪。嘎嘎的一个哥哥因此数次进出牢房,几乎吃了一辈子的“官”饭。</h1><h1> 在媒人的撮合下,嘎嘎成了雷家的童养媳,从此过上了安定的日子。但是,家族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血脉,依旧在她身体内流淌。</h1><h1> 嘎嘎不认字,但非常喜欢武侠故事,常叫嘎公和她的儿子们念武侠小说给她听。她的记心极好,听完书,就能活灵活现地给别人讲。不管是解放前,还是之后,嘎嘎自己家人受到委屈,她会据理力争;看到不公平的人和事,她也会仗义执言。敢怒敢言,以理服人,让嘎嘎在雷马家小有名气。</h1>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的幺舅,嘎公和嘎嘎最小的儿子。七姊妹中,只有他还健在。幺舅和幺舅娘无儿无女,是村里的五保户。目前,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生活完全自理。幺舅虽已不能下河抓鱼捞虾,养鸡种菜还是手到擒来。而且,他依然爱吃爱喝,每天至少两顿酒,缺一滴不可。</i></p> <h1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inherit;">03</span></h1><h1><span style="color:inherit;"> 我们小时候,妈妈不知念叨过多少遍她出嫁前过的日子。一年到头,嘎公家鸡鸭鱼肉不断。当然,靠自家养猪不可能经常有肉吃。但是,只要把鸭蛋换成了钱,就可以买肉。吃鱼好说,舅舅们个个都是“鱼鹭鸶”。他们不用工具,随便到哪个河沟里都可以逮到魚。要吃鸭子,自家鸭棚里抓。鸭蛋想吃多少有多少,咸鸭蛋从没断过。还有自己家养的鸡,种的菜。</span></h1><h1><span style="color:inherit;"> 为了鸭子长得好,长得快,多下蛋,嘎公家的鸭子除了吃稻谷,还吃荤腥。每隔三两天,嘎公都会买回几十斤鳝鱼,由嗲嗲、姨娘或者妈妈操刀,剁成碎块,喂鸭子。</span></h1><h1> 爸爸1960年代工作调动,我家搬到了把鳝鱼视为上品佳肴的益阳。端午时节,我们听同学或小朋友提起黄瓜紫苏炒鳝鱼,便回家跟妈妈说。妈妈的回答非常凡尔赛:鳝鱼哪么能吃呢?那是喂鸭子的。我们姊妹四个因此从未在家吃到过鳝鱼,也不会做鳝鱼。</h1><h1> 后来,妈妈听说鳝鱼补血,便大度地说,你们想吃鳝鱼,可以在外面吃。反正莫指望我搞,我也不晓得怎么搞了吃。妈妈说这番话时,一点也不像平时好学手巧的她,口气里流露出她对鳝鱼的极度不屑。</h1><h1> 我家也不吃螃蟹和水鱼,原因和鳝鱼一样,这些都是雷家鸭子的口中食。乌龟壳是嘎嘎常吃补品龟膏的原料,妈妈因此对乌龟高看一眼。</h1><h1> 嘎嘎为雷家传宗接代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大功臣。嘎公和全家人对她百依百顺,照顾有加。只要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东西,嘎公都会想方设法买来给嘎嘎吃。</h1><h1> 家里除了有干荔枝、干桂圆、蛏干、干墨鱼、干鱿鱼、干海参存货,还会常年备着一种贵重的补品:驴膏。</h1><h1> 小时候,听妈妈说过好多次,嘎嘎原先吃的东西,你们见都没见过。我听了很不服气。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岂能有东西没见过,吃得还不如一个旧社会的老太太?不过,我还是好奇,问是什么东西。妈妈说,“驴膏”。还真没听说过,更没有吃过。</h1><h1> 于是,我很小从妈妈那里知道了驴膏,还有驴膏是怎么做的。我不喜欢驴膏,妈妈讲的驴膏制作方法真把我吓着了。后来,我把电视广告上的“阿胶”和嘎嘎吃的驴膏对上了号。从此,我对这个中华医药的瑰宝心有余悸,敬而远之。</h1><h1> 嘎公有时手头不宽裕,但为了给嘎嘎买驴膏,还有上面提到的那些洞庭湖区不常见的干货海货,他会去财主家赊新谷,一赊就是好几石。“赊新谷”,并不是真去借稻谷,而是借新谷下来后可能卖出的等值的钱。等到嘎公租种的稻谷收割后,用新谷抵账。换句话说,就是嘎公找财主借钱,俩人做了一把今天所说的期货贸易。</h1>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幺舅和他养的鸡,百分百的原生态。妈妈在世时,幺舅经常给他的小姐姐捎去老母鸡和鸡蛋。(雷欢供图)</i></p> <h1> 每到过年前,一家人会忙得不可开交。杀鸡宰鸭,打糍粑、做米豆腐,舅舅们下湖捞鱼打猎。腊鸡腊鸭腊鱼腊肉,还有用湖里各种野物做的腊货,用绳子穿起来,挂在一根根竹竿上,放在禾场,屋檐下晾晒,很是壮观。</h1><h1> 禽类的年货好说,家鸡家鸭自己养,野鸡野鸭湖里有。魚更是方便,找一条河沟堵上,车干水,就可能打到几十上百斤魚,有时甚至能有几百斤。但是,猪肉有时是个问题。家里喂了猪,可没有猪过年的日子时常有。猪容易发瘟,喂着喂着就挂了。到过年时,猪栏里可能只有小猪仔。这时,嘎公又去找财主赊新谷,买猪过年。对嘎公和家人来说,没有杀年猪的年,那能叫过年吗?</h1><h1> 腊月二十四小年,家里就开始大吃大喝。鲜的腊的,应有尽有。这些腌制的食材,还有能存放一段时间的糍粑等等,要吃很长时间。全家要靠这些年货,度过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最好能够坚持到插秧的时候。把秧插到田里,一年的生计就有了希望。</h1><h1> 小时候过年前,不管是不是吃饭的点儿,只要腊肉煮好了,妈妈会从锅里捞出来,切成大厚片,一边递给我们吃,一边说,“小伢儿盼过年,大人望插田。”</h1><h1> 想必当年嘎公看着全家老小欢天喜地过年时,心里想的是来年怎样把鸭子养好,把田种好,新谷下来后怎么去财主家把旧账结了。</h1><h1> 顺便说一下嘎公常去赊新谷的财主。这老兄每年一过正月十五,就会披挂上他的行头,外出讨米。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回家的主要目的就是收租子,收回嘎公这些人欠的新谷钱。年复一年,他把省吃俭用和讨米攒的钱用来买了好多的田。到土改时,他也就板上钉钉地戴上了地主的帽子。</h1> <h1 style="text-align:center;">04</h1><h1> 为了一家人吃饱吃好,嘎公匀不出余钱来买田买地。不过,周围邻居都住茅草房的时候,雷家已经盖起了一栋大瓦屋。1954年洞庭湖发大水,冲垮了雷家大屋。洪水退后,嘎公靠着过去的老底子,原地重建,又立起了一栋新房子,纯瓦的。</h1><h1> 后来,四个舅舅分家。瓦屋拆了,瓦也分了。此时的舅舅们,谁都没有了嘎公的实力。虽然各自盖了新屋,却只能半边茅草,半边瓦。即便是半边瓦屋,直到改革开放后好些年,方圆一二十里,那也是独此四份。</h1><h1> 大舅的房子在大堤上,成了地标性建筑。1973年夏天,妈妈带我,小姨带两个表弟去看望中风瘫痪的嘎嘎。我们乘船到益阳地区所属的南县北蚌口,然后要走二十多里路,才能抵达常德地区下属的安乡老家。表哥给我指路,说,顺着大堤一直走,路边全是茅草房。你要看见屋顶有瓦,那就到家了。</h1> <h3><i><font color="#167efb"> 林子后面便是虎渡河。二舅的半边瓦屋就曾矗立在岸边。</font></i></h3> <h1> 雷家殷实的生活,带来的不全是好事。</h1><h1> 前面提到的修鸭圈篾匠,是个大嘴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从他那里,土匪知道了他东家住着当地少有的大瓦屋,一日三餐,鸡鸭鱼肉。还有,他家养鸭卖蛋,有现钱。于是,土匪洗劫了嘎公家。大舅跟他们对打,土匪用大木棒子砸得他脑袋差点开瓢。抢完后,土匪强迫二舅入这个匪帮,还封成了什么袍哥。这样做,是要堵住雷家的嘴:你家的人也是土匪,看还敢不敢报官。有意思的是,后来我一个表哥娶的表嫂,竟是当年抢嘎公家土匪头子的亲戚,还没出五服呢。</h1><h1> 土改时,给嘎公定什么成份,让嘎公寝食难安,工作队也犯难。一个原因是雷家虽然没有田,但吃的住的比地主家不差,甚至更好;二是在抗日期间,嘎公当过一段时间的保长。有些积极分子想借此机会,把嘎公整成地主。他们和土改工作队的人找到雷家的长工短工,还有当地村民,动员他们控诉嘎公的罪行。</h1><h1> 嘎公在雷马家很受人尊重。他粗通文墨,对人诚恳慷慨;待人和颜悦色,说话轻声细语。当保长时,他上传下达,为大家做事,从不欺压乡邻。雷家的种田师傅说,雷家幺爹对我跟对他的儿子一样。我带他的几个儿子作田,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雷家幺爹在家时,跟我一起下田,一起吃饭,从没有看见他在一边吃过独食。我在他那里做工,给我的工钱,从来不会少一分。</h1><h1> 那些人没能找到嘎公压迫剥削、横行乡里的证据,很不甘心。他们觉得,讨米的都划成了地主,一直过着好日子的雷家,更应该是地主。但是,土改政策没有条文,多少只鸭子对应什么成分。工作队的依据只能是,有没有田土、有多少田土。工作队确认了嘎公名下无田的事实,把他定成了“中农”。后来考虑到他家的房产和生活水平,嘎公最终被升级到“富裕中农”。</h1><h1> 嘎公没有因为当过保长遭批斗,侥幸从剥削阶级队伍里摘了出来,一家人继续住在大瓦屋里。后来,兴起了这个社,那个社,分到手的田全归了过去。大家都成了无产阶级,成了光荣的公社社员。</h1> <h1><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我是在雷马家出生的,也就是人民公社化后的安乡县安宏公社同春大队。只是不到三岁,我离开了嘎公嘎嘎,随父母进了城。二老家的这些过往,都是我后来听妈妈讲的。</span><br></h1><h1> 2019年四月,我回家看望妈妈,又聊起了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颇有感慨地说,那个时候,最怕两件事。一个是跑日本。躲到芦苇里,看得见亮晃晃的刺刀,吓得命都快没了。再一个就是,土匪作恶,抢东西,还打人。幸亏解放了,赶跑了土匪。</h1><h1> 妈妈还说,没有土匪,日子是太平了。只是嘎公嘎嘎的日子跟原先比,那就差了好远好远。嘎公把赚来的钱,都吃掉了。这么也好。要是学那个讨米的财主,吃没吃好的,穿没穿好的,只晓得买田,搞得全家人一世都翻不了身。</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