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见闻录11 —— 山里的秋收时光

柴老大

立秋时节，大山脚下翠绿的稻田泛出了星星点点的嫩黄。几阵秋风之后，山上山下的稻田里，绿色的禾叶间都挂满了金黄的谷穗。往日青青的山野已被热情的秋风绘成了一幅黄绿相间的水墨画，迫切地向世人展示着金秋稻谷的成熟之美，也预示着山里又一个丰收季节的到来！

进入八月中旬，古蔺山里盛夏已过、秋意渐浓。在这个时节里，白天的阳光仍然在强烈地炙烤着旷野田地，但山里的夜晚已经很凉爽，人们早晨外出甚至还会感觉到有些冷。

昼夜温差变大的环境似乎加快了稻谷的成熟进程，仅仅几天功夫，只见满山的稻田里都已铺满了沉甸甸的谷穗，依山排开的层层梯田像一条条金色彩带在随风荡漾。

稻谷的成熟，标志着山里人翘首以盼的秋收季节终于到来了！

我插队的生产队地处在大山脚下的河谷地区，水稻种植占全队耕种面积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每年的处暑时节，就是全队所有人（包括老人和放暑假回来的学生们）全力以赴收割水稻、晾晒归仓的秋收大忙季节。

常说“秋高气爽”，这个时节若到山里来旅游度假，在绿荫掩映的庭院里读书喝茶，的确能感受到秋天的凉和爽。然而这个时节的山里人，却要在炽热的阳光下辛苦劳作，去完成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收获。“秋高气爽”与他们无缘，但稻谷的丰收却会带给他们直透心底的那种愉悦。

我们插队那个年代，大山里面是集体所有制耕作，队里收割水稻的整个过程要分成几个环节来协作完成。

首先是割水稻与脱粒（让谷杆和谷粒分离），这部分工作要在田间完成。

然后要把脱粒后的湿谷子从田间运送到生产队的晒坝上，统一晾晒入库后进行分配。

那时候，我们队割水稻的环节一般由老人、妇女和放假回来的学生来承担。我刚到生产队那年，很多农活都没实际干过，几乎啥都不懂，于是在收割季节里只能加入到割水稻的行列里，老老实实地从最基本的农活干起。

割稻这个动作看似比较简单，但每一把都得弯下腰去，左手握住一束稻杆，右手握镰刀用力切割，才能把一束水稻整齐地割下来，然后要回过身去，把割下来的水稻整齐地依次摆放在一起，以方便后面负责脱粒的人拾取。

整天在烈日下不断地弯腰、割稻、摆放稻束的劳作，其实也是非常消耗体力的。有些人对粉尘过敏，又要注意防晒，于是就要披着围脖戴着草帽去割稻，这样还会付出更多的体力消耗。



最初那段时间，大概对割水稻有些不适应，动作又不协调，自己干起活来常常是汗流浃背的很有点狼狈。

特别是在午后，山野里没有一丝风，强烈的阳光烤得稻田里热浪翻滚、水汽蒸腾。置身其间，感觉就像在蒸笼里一样，令人烦躁不安。俯下身去割稻，遇到一团水蒸汽上升，立马会被那水汽呛得呼吸困难，有时甚至还会感到窒息。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个瞬间的感受特别深刻，镂骨铭心！

脱粒这个过程在古蔺乡下称为“搭谷子”。这里的“搭”就是重重地拍下的意思。“搭谷子”就是高高举起一束水稻，然后重重地拍到斗形木桶的内壁上。谷粒在振动中从稻杆上分离并落进木桶，这就达到了脱粒的效果。

我一直不大愿意在割稻子的队伍里干活。这倒不是怕吃苦，主要是感觉自己年轻力壮的，怎么好意思长期与老人妇女为伍？因此，在割稻的时候，我经常去关注后面，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加入到“搭谷子”的行列里去。



在炎炎烈日下，从早到晚不断地挥舞着一束束水稻去重击，其实也是件非常耗费体力的事。非但如此，“搭谷子”这个活还要求有一定的技术能力，否则，在挥舞和拍下时，谷粒会四处飞溅而洒落一些到桶外。到过田里的人都知道，落到桶外水田里的谷粒就很难再收回来了。

　　基于此，我们队里“搭谷子”这项工作一般都由熟练的壮劳力去做，而妇女、老人和小青年沾不上边。通常情况下，知青们也不会被安排去干“搭谷子”这个活，所以，尽管后来我已经把割稻这个活干得非常熟练、挥洒自如，但还是得继续呆在割稻的队伍里，难以改变。

不知道世间是不是真有“心想事成”这种事。总之在我下乡的第二年，队里购置了一台脱粒机，在尝试开展机械化作业的同时，也让我有了一次站上搭谷台的机会。

机械化作业当然能提高水稻脱粒效率，并大幅度减少脱粒过程中的谷粒损失。不过，当年那台脱粒机还比较简陋，也就是在一个滚筒上设置了许多垂直于滚筒表面的铁钉。运行时，铁钉随着滚筒旋转，把稻束放上去后，谷粒就会被“撞”到桶里去，从而完成脱粒。

那台脱粒机缺乏安全防护环节，一套曲柄连杆机构完全裸露在外，没有任何防护罩。运行期间若有长头发或衣服之类不小心被卷入，还是有些危险的，所以队里绝不让妇女和小青年们来操作。

也许我们队长觉得操作机器是知青的强项，于是在这个收割季节，就安排了我来操作脱粒机，专门干水稻脱粒的工作。

那台脱粒机的动力来自于脚踏板，每踩一次，滚筒就加速转动。在惯性的带动下，脚踏板会上下往复，当回复到高点时，再次踩下脚踏板就可使滚筒连续运行。

机械脱粒虽不用挥臂“搭谷”，但整个脱粒过程中需操作者不停地一次次用力踩脚踏板，且操作脱粒机也不能像割水稻那样，割几把可以适当停一下，脱粒机一直在运行，操作者就一直没有缓一缓的机会，其实也是相当耗费体力的。

在那段时间，每天收工后都是疲惫不堪，除了做饭、吃饭之外，其它啥事都不想做。为了多一点休息时间，每天收工后都会就近找个有水源的地方简单冲洗一下（有时候在古蔺河边干活，就直接到河里泡一会），回到家就不再洗澡了。

长时间以同一个动作呆在炽热的阳光下，裸露的皮肤很容易被晒伤，所以操作脱粒机必须戴着草帽穿长袖衣服干活。而干活穿的衣服因每天都被汗水反复浸透而积沉了浓度很高的盐分，表面满是白霜。回到家里也懒得去洗，就把衣服放到盆子里用清水浸泡一段时间，之后，衣服上的盐分会大幅度减少（至少晾干后看不到白霜）。浸泡之后，将衣服在水里荡一荡，拧干后晾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衣服已经干了，又继续穿着出工干活，非常省事。

后来，我们几个一起下乡的同学说到知青时代的一些事，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有这种泡衣服的“经验”。记得中学时代上化学课，老师讲过“稀释”的概念，我们几个同学也就把这个泡衣服的过程戏称为“稀释”。

　　

在大山里收割水稻，要爬坡下坎地把湿谷子运送到队里晒坝去晾晒入库，这也是一件既耗费体力还有些风险的劳动。

在平原地区种地，人们可以用平板车运送物资，最起码也可以肩挑扁担箩筐大步前行。而在古蔺的大山里，由于山高坡陡，道路坎坷不平，行走很不方便，有时候山上的路太陡峭，过往的人甚至还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过。在那种条件下，运送生产、生活物资上山下地，最可靠的就是“背”这种方式。

用背篼或背架负重走山路，由于所背重物的重心比较高，如果没有人帮助，自己放下重物是比较困难的。在山高坡陡的路段负重步行，稍有不慎，很容易造成损失，因而背着重物走山路的人都不愿在陡峭的地段停留，有时候即使气踹嘘嘘、疲惫不堪也要咬牙坚持翻过陡峭的路段再休息。

为此，大山里面负重走长途山路的人一般都不会负重太满，并且还要随身携带一根“撑架”，以便在疲惫时可以暂时支承背上的重物而作稍事休息。

　　那个时候，地里产出的粮食都归集体所有，不同地块上收割上来的稻谷，都要在第一时间运送到生产队的晒坝里来汇集，统一晾晒入库。而运送湿谷子的唯一方式就是用山里特有的“喇叭背篼”来“背”。

短距离背湿谷子到晒坝去与负重走长途山路还有些不同，因为距离短，人们就可以背得多一些，一鼓作气从田间到达晒坝。

山里的老乡们从小就接触到“背”的动作，自然很擅长“背”。而刚到山里的知青，对背重物这种技能，则要经历一个摸索体会的过程。

由于“背”的技术不行，起初我背湿谷子到晒坝去，总要比与自己个头差不多的老乡少背30斤左右。对这个“待遇”，我还很有些不服气，感觉自己身强力壮，完全可以与他们背相同重量（130斤左右）的湿谷子。于是，跃跃欲试……。



第一次背着装满背篼的湿谷子，从田里爬坡上坎到晒坝，自己被累得气踹嘘嘘、大汗淋漓，差一点还因体力不支倒在途中。

看到我明显没掌握要领，队长过来告诉我：“背湿谷子这种活，遇坡陡路窄的路段要一步一步悠着上去，不能急，到了平缓路段才可以走得快一点”。

后来，又试着背了几趟，才算弄明白了合理分配体力的道理：

背着湿谷子走山间小道，中途没法休息，因而既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走得太快，尤其是走陡峭的上坡，必然导致呼吸急促，踹大气，会感觉体能跟不上，这就是“欲速则不达”。背着湿谷子走得太慢，效率又比较差，尤其是在相对平缓的路段上，就是不走也在不断消耗体力，时间越长消耗越多，所以要有适当的速度，要尽快到达目的地。

 真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看来，只要注意观察琢磨，生活中处处皆有值得学习的技能。

在整个收割季节里，割稻、脱粒和背湿谷子这些活都是由各个作业组去负责，而稻谷集中晾晒入库这个环节则是由生产队统一安排人去完成的。

队里也常常安排我们这些知青去参与稻谷晾晒入库的工作。

队里的这种安排，我理解可能有两层意图：

第一，知青们远离父母，一个人在乡下生活，每天出工、做饭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做，比较困难。所以队里出于照顾，安排知青们去做一点相对轻松的工作。

其次，安排知青去参与稻谷集中晾晒入库的工作，可以利用知青们年少无染的特点，来监督晾晒入库过程，并起到保护晒坝上集体粮食的作用，避免被鸡鸭等家禽糟蹋，甚至被那些觊觎集体利益的人“顺手牵羊”。为此，队里还给稻谷晾晒入库的工作命名为“监收”。

立秋之后，只要不长时间呆在阳光下，你就会感觉到山风拂面、清爽宜人。如果说在田里挥汗如雨收割稻谷时，感觉到的秋天是炎炎烈日和酷热难当，那么在晾晒稻谷的时光里，则会感受到大山里的秋天那种“清风徐来人自爽”的惬意。

晾晒稻谷用不着一直呆在炽热的阳光下。除了时不时的去翻动一下谷粒之外，一天中的许多时候，负责晾晒稻谷的人都可以免受暴晒之苦。空闲时间比较多，就可以随意地看看书，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听听音乐或了解山外世界的消息，那真的是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我们生产队没有足够的库房来保存全队所有人的粮食，所以会把当天收割上来的湿谷子，按一定比例及时分配下去，让各家各户自己去继续晾晒保存。

当然，生产队里也会留存一部分谷子作为“公积粮”。这里面包括生产队每年要上交国家的“公粮”、提留的谷种和储备粮等，当然也包括我们知青应分配而由队里代为保管的粮食。

太阳西下，我们这些负责晾晒谷子的人就要开始忙碌了。这个时候，我们要把晒坝上经过初步翻晒的谷子收拢起来，准备晚上的分配。

我们队的大晒坝其实就是老山小学的操场。因学校已经放了暑假，整个学校空无一人，且学校处在我们生产队的中心地带，所以学校操场此时就成了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场。

立秋之后，太阳落山的时间就越来越早了。暮色降临，山谷中缓缓拂过的阵阵晚风，为大山脚下的小山村带来令人愉悦的清凉。

暮色中的操场，暑气已消退，凉爽宜人。晚间分配还没开始，但操场上已经渐渐热闹起来，收工回来的人们背着背篼、带着背架陆续来到这里，等待着队里的分配。

操场上，成群的小孩儿在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相互追逐、打闹嬉戏；

操场边，青壮汉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里拿着长长的烟杆，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山里出产的“叶子烟”，一边高声议论着山里山外的“小道消息”。

一群姑娘小媳妇聚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一边唧唧哇哇地说着“家长里短”，一边飞针走线地纳着手里那色彩艳丽的鞋垫。真不知道在暮色中那么弱弱的光影里，她们怎么能不出错地绣出鞋垫上那些精美的图案来。

突然，操场上的电灯亮了，原本还是暮色昏暗的操场中央，一下子亮如白昼。这是我们生产队的小电站结束了白天的打米磨面模式，水轮机现在转而带动发电机开始发电了。

人们兴奋地发出“哇”的一片欢呼，如同一声开场之锣，生产队里分稻谷的帷幕就要拉开了！

人们从操场边慢慢围了过来。雪亮的灯光下，不论是老人、妇女或小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愉的笑容，心里一定都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人们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操场中那堆成小山一样的稻谷。家长们在心里盘算着今年自己家能分到多少粮食、姑娘小媳妇们则在憧憬着丰收后可以添制几件漂亮的衣裳……。对于山里人家而言，辛勤劳作换来的丰收，就是美好生活的来临！

“阮延松”，随着会计喊出的第一个名字，人们等待着的夜场分配开始了。第一个分稻谷的家庭来到前面开始铲谷装袋，队里的粮食保管员掌管过秤、会计则负责签字记账……。

队里的分配顺序是按照既定的名单进行的，尽管人人都在关注着分配的进程，但自己的前面还有几家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往前凑、往前面挤。这倒让我们这些看惯了城里人排着队还在不断往前挤那种场面的知青颇有些意外。

会计还在一个一个地喊着名字、保管员还在一次次过称……，操场上的分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经越过了高高的山头。皎洁的月光洒满山野。

月朗风清。操场上的分配结束了，一家一家分到稻谷的人们，在月光下背着自家的粮食喜滋滋地回去了。

夜深了，小山村里寂静无声，空气中仍弥漫着新鲜稻谷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人们在稻谷丰收的愉悦之中进入了梦乡……。

世人叹春之美，因经历严冬而万物复苏，欣慰大自然的生机盎然；人们赞秋之爽，感于盛夏之后迎来的阵阵清凉和那硕果累累的时节。而山里人欢呼拥抱的秋收，则是辛勤劳作换来的稻谷满仓那畅快而满足的喜悦。

是哟，民以食为天！还有什么比秋收之后家家户户稻谷满仓更能让农家人从心底里感到幸福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