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是红色的

木雁

十月火红火红的。

十月里，飘游的味道是浓烈的，流溢的风景是斑斓的，荡漾的歌声是红色的。

祖国72周年生日后，第一个排练日。苏州老干部艺术团活动室又热闹了起来。今天要唱的曲目是祖国慈祥的母亲。

艺术团团长赵人骏，夫人兼艺术指导王辛培照例一大早地来到排练地。

老干部艺术团，听名字就知道，里面的团员个个不是一般人。注册团员120人，实际参加排练的也有80多。其中五位离休干部，年龄最大的96岁。他们轻易不服谁。

偏偏就是赵人骏和王辛培，一接手艺术团就是十余年。家里客厅一面墙上挂着的匾额，是团友们自创书写送他俩的，将两人名字嵌在其中。一幅：辛勤培植，另一幅：人中骏骥。

我相信，这是实实在在的评价。可以这样说，这对黄金夫妻搭档，就是老干部艺术团的主心骨。

夫唱妇随，他们俩也应了这个理。

可他们俩能走到一起，内里的故事都是道道有坡的。

时间回到六十年代。王辛培上海姑娘，高干子女。父亲三五年参加革命，地下党员，是上海某局局长。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生来聪明。64年8月她凭着优异成绩考入空军上海护校，三年学习毕业即是干部。

没多久，上海组建空四军宣传队。她和赵人骏一对文艺积极分子被抽调到了这里。

两人互称小赵和小王。故事就从小赵和小王的相识相知开始了。

小王是舞台上的主角，小赵能写会说，体操功底好，文武功都拿得出。可小赵家庭出身有点“黑”。祖父曾在清朝做过官，父亲是职员。这个职员前面还得加个“伪”字。尽管这样，小赵还是因优异的表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老天眷顾。67年冬，空四军临时搭建了21人的战地文艺小分队。小赵、小王有幸加入小分队，随高炮部队进入越南战斗阵地，参加援越抗美战争的慰问演出。他们每天要奔赴炮火连天的战斗高地，艰苦危险自然不用说。

小王追求入党。组织上安排已是党支部委员兼团支部书记的小赵，做小王的入党介绍人。

入党积极分子向入党介绍人定期汇报思想，顺理成章。

慢慢地，两人的话怎么也说不完似的。

在越南一待就是一年多。一来二去，时间长了，闲话就出来了。

当时，部队有两条禁令：参战人员不能谈恋爱，战士不能谈恋爱。反正，旁人眼里他们两条都摊上了。

猴精猴精的小赵想出来一个不用单独接触的好办法：把要说的话简短地写在纸条上，塞到军大衣口袋里。

天冷，小分队每次演出候场，演员们一个个都裹着军大衣，快上场，就把军大衣一件件叠在一起冲上台去。这有空子可钻。

崭新的军大衣都是一模一样的，可万一塞错大衣口袋岂不是更麻烦了？有失手吗？我忐忑地问。

他俩哈哈大笑起来，回答我绝不可能！只要瞄一眼就记准了。

我倒是瞎琢磨半天，替他俩七上八下。

军大衣一件又一件摞在在一起，除了认准叠放位置还有其他办法吗？但是这位置也极有可能被别人抽走一件而搞错的呀！

其实，我恰恰漏了最关键的一点：心灵感应。

军大衣，在他们眼里已不再是一件普通的军大衣了。它是不是含有甜甜的味道，包裹着独特的气息呢？

小王继续道，当拿到对方的纸条时，我们会躲到露天搭起的简易茅厕里去看，心里怦怦直跳。看完把纸条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抛茅坑里，不能留下一个方块字被当作证据。

然而，好景不长。小王父亲地下党身份被当作叛徒关进了牛棚。

小赵最担心的家庭出身问题也终于炸锅了。69年春节前小分队联欢活动，小赵独自躲在一处流泪。妹妹的来信如五雷轰顶，父亲又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部队生涯到此结束。没几个月，小赵在苏州一家国有企业当了一名车工。

父母都被关进牛棚的小王，主动要求转业。她找到上海复员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要求迁出户口，落到苏州。

军转办的同志说，小姑娘，给你三天时间，你冷静考虑清楚。这可是上海户口啊！当时，上海工资级别是八类地区，苏州是四类半地区，同样一个二级工工资要相差六元。

小王像鬼迷了心窍似的：不用考虑，我现在就答复你，马上盖章吧。

就这样，一个还未登记结婚的上海姑娘，一个穿着军装没有领章帽徽的女兵，斜挎一个军用书包，踏进了苏州古城一个叫做滚绣坊的赵家大院。同样在一个国有企业当上了车工。

他们的爱，热烈而大胆。小王说，我就是喜欢小赵身上的书卷气，聪明热情，善解人意。

这一恋啊，就是五十年。

不知从啥时开始，他们口中的互称就成了赵人骏，王辛培。简单而直接。

有一天，王辛培说，我们给金婚送件礼物吧。去登记捐献遗体。

赵人骏不假思索回答， 好啊！

他们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两个儿子。儿子说，尊重爸爸妈妈的选择。

两人去到红十字会。工作人员问，老人家你们准备志愿捐献什么呀？

他们俩干干脆脆地答，爽气些，把能捐的都捐了吧。

眼前，摊开的两本红彤彤的志愿捐献遗体（器官及角膜）纪念证，无数次的听说过却是第一次被我捧在手里。它如同一团红色的光焰，在我的目光里徐徐点燃，渐渐推开，一圈圈放大了，放大了。

赵人骏和王辛培，来自于两个不同的家庭，在那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年代。他们的结合也如同这份纪念证，如此这般的奋不顾身。

王辛培说，从某种程度看她得感谢那个年代，否则家里还不知怎样的鸡飞狗跳呢！她姐姐以前的对象就是被老革命的父亲威胁说断绝父女关系，硬生生被拆散的。

多年以后，谈到这个场景，她一直想知道当年那个苦难的老父亲心里真实的想法。

记得那一年，在牛棚里的父亲每月一次“放风“回家。小王和小赵也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回上海家。

老革命父亲指着床上的宝宝笑眯眯问，小培啊，这床上躺着的小宝宝是谁呀？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晚了。

此时，老革命父亲已经定格为老革命外公。

老人家没有料到，他的三闺女竟然将一个这样家庭的小伙子带进了家门。

他更未料到的是，这床上躺着的小外孙，竟然还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第36世孙。

小赵的家世也是慢慢揭开的。小赵，据家谱记载，是赵匡胤第35世孙。只是后来，赵家在小赵祖父那辈很快衰败了。

小赵父亲这辈里，伯伯叔叔都是国内知名大学教授。小赵母亲是原苏州伯乐中学教导主任，母亲的兄弟姐妹都是中学教师。小赵就在这么一个“教书匠”的大家族里长大，骨子里少不了一股灵气。他体专毕业，放弃了当体育教师的机会报名参军的。

按照小王的说法，小赵骨子里有股少爷气，会指挥，善说教。在当好丈夫和父亲的同时，把小王“指导”、“调教”成了“买汰烧”全才。

拿到第一个月的36元工资，小王就将钱一包往桌上一甩说，只要留给我这个月买菜钱就行。

都说上海女人会算计，嗨，偏偏碰上了更会算计的苏州小书生。两人出去压个马路。天热小王想吃块冰砖。小赵说还是来一瓶汽水吧。

公公卧病在床，婆婆不善家务。上班远，小王一早捅开煤炉弄完早饭，儿子的尿布奶瓶的一大包朝肩上一扛，一手抱起儿子，坐在小赵的自行车后座上横穿过七八百米长的一条凤凰街，去挤二路公交车。

二路车来了，小赵就在下面使命将母子二人推嗓进公交车门里，随即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赶，待到站点上等候母子俩下车，再用自行车驮着将儿子送进厂幼儿园，两人一起走进工厂。

碰上厂里用电避高峰，下午四点上班至夜里十二点下班。深夜，两个穿着没有领章的绿军装，挎着军用书包的的年轻人，推着婴儿车，从广济桥方向穿过半个姑苏城回家。一路有说有笑，哼着曲，星星和月亮照亮他们。那些夜晚，仿佛整个古城都是他们俩的。

小王，整整18年和婆婆住在一起，年年五好家庭，居委会让小王介绍经验。小王说九个字，少说话，多做事，气量大。

婆婆说，这媳妇啥都好，就是话少。早上上班前一句：姆妈，我上班了。晚上回家还是那句：姆妈，我下班了。

那时候市机械系统宣传队排练样板戏沙家浜。小王当仁不让的阿庆嫂。她的伶牙俐齿，全撩在舞台上了。

人生的经历，哪怕是苦难，都是一笔宝贵财富，都是你必须经历的。赵人骏经常这样教育儿子。

父亲的一生，或许就是儿子的一生。

年近八旬的赵人骏现在仍担任团里的党支部书记。两个儿子都在大学入的党。大儿子经济学博士，现在上海一家大型国企任高管兼党支部书记。小儿子公派英国伦敦工作，也是一家中资银行行长兼党支部书记。

孙女曾是上海少儿广播合唱团团员。孙子成绩优异不说，小提琴，国际象棋，体育全面发展。因为疫情，小儿子一家已经三年没有回国。中秋佳节，小儿子唱给父母大人的一曲“故乡的云”，催人泪下。

我不得不暗自感叹，这流淌在血液里的基因传承。

如今，在苏州老年群众文化的圈子里，提及赵人骏和王辛培，几乎没有人不知晓的。

赵人骏总结出带好艺术团的四字秘诀：人品+水平。

现在的老干部艺术团，拉出去就是一台一个半小时节目。一台节目的背后，则是夫妻俩在家里每天做的功课。

老干部艺术团，就是这对老人生活的全部。

唱响唱好主旋律，谁说不是最美的艺术作品。悠扬的琴声歌声回荡在半空中。

指挥台上的王辛培挥舞双臂。对面，一抹阳光。

队伍里有赵人骏，坚毅深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