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圪蛋 (五)

星岩

<p class="ql-block"> 太阳热辣辣地盯着羊圈沟,占成心里盼来朵云彩,可是,瓦蓝瓦蓝的天像要浸出水,别说云彩了,就连每天也不休息的穿山风也放了假。占成只好把肚兜脱下,汗水顺着脊背直流,晒红的后背麻辣辣地疼,占成在山崖下的背阳处已休息好几次了,早晨提的一瓶水爸爸已给灌了好几次,瓶子又见底了,占成高喊:“爸爸,瓶里没水了。” </p><p class="ql-block"> 太阳升上头顶了,带来的小木棍也全插在了山坡上,爸爸摇着胶木壳子中间的手柄,开始收皮尺,尺子唱着哗哗的歌声欢快地缩进了盒内。“占成,地足够用。”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卷尺递给了占成:“孩子,卷尺的作用和咱家的尺子一样,都是用来丈量的,不同的是尺子只有一尺长,它的长度有限,虽然可以多次重复,但即不准确又费时间,像今天咱们量山坡的长度,它就不能像卷尺一样既省力省事省心了,尺子就像咱家,卷尺就像咱矿,小有小的用处,大有大的好处,爸爸希望你像卷尺一样有大用处。” 爸爸说完这话,把眼牢牢盯在占成脸上,似乎看到了答案。占成没有理会爸爸的目光,心中亮堂了:卷尺原来也是个尺子,是个能量矿的尺子,上面的数字和道道是显示长度的。可对爸爸说的尺子就像家,卷尺就像矿还有些不认可。占成手摸着光滑的卷尺,心说:家没法和矿比,小的太多了,尺子呢?太老土,卷尺量一次,尺子地倒腾半天,卷尺要长能长,要短能短,灵活多变,美观大方。尺子小木片一根,没花花肠子,死球一计。 占成抬起头望着爸爸说:“我不要作尺子,我要作卷尺。”仝易兴看着浑身是土,满脸是汗的儿子,活脱就是一个小时候的自己,心中高兴,摸了摸占成的头说:“好小子,有你的。” 占成虽然知道了卷尺的功能,可对爸爸这一上午的折腾还有些不明白:“爸爸,咱们就种一块小地,值得借卷尺还这么费劲地插小棍棍吗?” 爸爸笑了:“你不觉得咱家小吗?”爸爸的话就像井下的煤,只有挖出来才知道好坏。家的大小和借卷尺没一分钱的关系,借来卷尺房子能变大吗?你拿卷尺上了山,你是量山,这和家的大小有狗屁的关系?占成不爱听爸爸这些不着调的话,也懒得回答,像个泄气的皮球,坐在了地上。仝易兴满意地朝山坡点点头,把斧子别在裤带上,把卷尺放在主腰里,对灰眉楚眼(委靡不振)的占成说:“爸背你回家。” </p><p class="ql-block"> 从这一天开始,只要爸爸歇班,占成就会上羊圈沟,有时妈妈也去,插小木条的地方,荆棘丛渐渐没了,大石头、小石子没了踪迹,沟越填越浅,山头没了,地势平坦起来。 </p><p class="ql-block"> 矿山女人嘴长,腿也长。一直以为仝易兴在开荒地的王大妈,头一个上了羊圈沟。上山后,王大妈惊讶地合不拢嘴:“啊呀,我的妈呀?山坡整成了平地,仝易兴这是犯啥病呢?” 王大妈见过山坡地,谁开山坡地都是顺势而种,没必要又掏洞又填沟,一块山地也没必要整得像个篮球场,仝易兴这是出啥花呢(花样)? </p><p class="ql-block"> 当年,老沟矿的职工为了补贴家用,上山开荒种自留地的人很多。人们只是根据地势,除去杂草,捡去石头,种些土豆,莜麦等耐旱农作物,也不用怎么管理,靠天吃饭罢了。由于地处山区,人们根本不在意地的面积大小,最大的也不会超过篮球场,小一点的仅有一盘炕大小也不奇怪。平坦一些的地方,面积大一些的地方,好种庄稼的地方老沟村人早种了。工人们种点地,只能找些老沟村村民不愿种的犄角旮旯,不方便行走的崖头沟底,山坡上的边边角角,总之是那种似地非地的地,矿山人也只能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根据地形顺势开田,见缝儿插针式的种地,所以,绝大多数人不会费力拔气地掏洞、填沟,谁也不会把一小块地整得像王大妈口中的“模范田”。王大妈说:”树林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世界大了,什么人物也出。人家仝易兴是:外母娘嫁女婿,个人个脾气。”矿山人心大,忘性也大,矿山人更明白话过三遍淡如水的道理,仝易兴造模范田的事,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p><p class="ql-block"> 矿山地不平,人心胜黄金,谁言坑下窄,世界尽大同。</p><p class="ql-block"> 人逢喜事爽,时光胜流星,仝家迁新居,慕煞矿山人。</p><p class="ql-block"> 占成一年级的暑假在狗屁朝天(忙坏了)中度过。爸、妈更是忙得四脚朝天。在立秋后的一天大清早,全家人早早下了炕。这天,老天爷似乎也在照顾忙人,老沟矿没起黑旋风,羊圈沟也没刮黄毛风。大妹妹忙着给二妹、三妹、穿衣服,爸爸下炕后,拿出一根昨天就准备好的麻绳将菜瓮拦腰捆住,这可是家里最值钱、最重要的物件。菜瓮里还有半瓮腌菜,连汤带菜少说些也有百、八拾斤,爸爸一撅屁股便背起了,妈妈不放心赶紧背起一口袋棒子面,双手托扶着爸爸背上的瓮,跟在身后,大妹妹留在家照顾着小妹妹,占成头上顶着一口锅,紧紧跟在爸妈屁股后头。 </p><p class="ql-block"> “ 仝易兴要搬家了!”的消息像风一样瞬间遮盖了圪都(拳头)大的个晾马台。原本不想惊动左邻右舍的仝易兴俩口子,万万没想到招来铺天盖地的埋怨。“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搬家都悄悄的,老仝啥时候学会了猫洗脸?”“秀英也真失笑,搬家连个招呼也不打,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不是造模范田吗?啥时候又盖起了房?”“她大姐说起盖房,我就见过仝易兴往山上背砖。” 田二婶说。“李姐,你说的没错,我见过秀英拾洋钉,我还问过她,捡那么多洋钉干啥用,秀英直和我咧嘴。” 孙大婶接过话头。“对了,对了,我老头子说:仝大哥要过檩条,没说做啥。” 最上火的是王大妈,她到了仝家二话没说,看见地上摞着碗、盘、筷子的火药箱,端起来抱在胸前上了羊圈沟。王大妈顺着沟底一直往里走,上了半坡,她看到大前年的“模范田”围起了土围墙,心说:这仝易兴真是心细,知道坡上风大,围个院墙可防风,况且坡上野狗、野猫子也多,听人说后山还有狼,围个院墙安全多了。围墙用黄土夯成,墙上留下的木板印痕还清晰可见,院门口有几个人在那儿指手划脚,不知争论些什么,王大妈顾不上和他们嚼舌头,直接进了院。进院后,王大妈的眼睛睁大了,就连沉甸甸的火药箱也忘记放下。她使劲眨眨眼,靠北头的崖头下三间房一字排开,房屋的后半部深入崖低,前半部一抹出水,窗户用白麻纸糊着,窗户中间镶了块玻璃,王大妈进了堂屋。梁秀英正忙得一头汗水,见王大妈端着箱子,正想打个招呼,谁知王大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小梁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盖房、搬家这么大的事也不打招呼,是怕我们吃顿糕呢?还是怕我们喝碗水?” 梁秀英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大妈,我们…” 梁秀英话还没说完,王大妈已插了口:“什么我们、你们的,一个矿上的说见外话,你也不怕人笑话。” 她转头看了看垒着灶火的堂屋,把手中火药箱放下,进了东屋,东屋一进门是一盘大炕,展油阔水实在是宽畅,炕上并排睡五个人也不挤,比自己家的炕大多了,地也宽大,墙刷的漂白,王大妈看到这,不由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她对跟随自己进屋的梁秀英说:“真不知该说你们什么好,俩口子瘦了一圈也不和人说,咱们还是好姐妹呢,再说了…” 她不说了,回头帮助秀英拾掇起房子来。来的人越来越多,担炭的,拿柴的,抱箱子的,端火炉的,扛烟囱的,也有人提了把扫帚进了院。男人们帮仝易兴在堂屋按上了火炉,装上了烟囱,女人们帮梁秀英收拾家务,人常说:穷家值万贯,实际应该说是穷人珍惜钱。这不,仝易兴搬家,不用说大件了,就连捅火炉的钩子,铲料炭的铲子,背柴的绳子,捡炭的破兜子也一件不落地搬了过来。占成和同学抱着枕头、裹着被子、披着褥子屁颠屁颠地上了山,紧跟在屁股后头的妹妹也个个手里不空着。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家里的零零碎碎都搬来了。正在忙里忙外的王大妈觉到有点内急,对秀英说:“妹子,我憋不住了,哪儿有个背地旮旯,我好放放水,。” 梁秀英说:“大姐,不用找没人的地,我领你上茅房。”“啥?茅房?你家有茅房?” 梁秀英笑了笑,拉着王大姐的手出了门。靠院墙的西北角围着个露天茅房,蹲坑是预制板搭的,有三分之一的水泥板是悬空的,屎尿可直泻沟底,即没一丝臭味又不见一点秽物,方便后,把个王大妈惊喜地差点忘了提裤子。看看人家,想想自己,小手家里有便盆处乎,可那股味能熏死人。大手不行了,你得上茅房,全晾马台只有一个茅房,早起上茅房排队是平常事,拉裤子里也不是新鲜事。王大妈不愿想下去了,她摇摇头对梁秀英说:“大妹子,你家老仝真是个人精。” </p><p class="ql-block"> 院外,一群老爷们堵在门前吵的正热闹。大门上仝易兴请人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一心扎根矿山,下联是精通区队大事,横披是爱矿如家。可门前的大老爷们十个有九个瞎鳖丁,余下的一个还是位瓶底的水,晃得声音干响,就是泼不出来,这瓶底水就是崔大娘的丈夫李德宝,他平日里自嘘懂半川,在工友们心中,也知道他认的字的个数比在场的人数多不了几个,可毕竟人家大字认得几个,在场的人都不是个儿,所以才让出门前的地儿,让李大哥给大伙读对联,李德宝也知道自己的能水(能力),可这么多人捧自己,也不能下不了台,他用手摸了摸下巴,可惜的是他下巴没一根毛,如有比关二爷都牛B,他像模像样地眯瞪着对联,好长时间才念出了一个字,“一,”第二个,第三个,字认识他,他干瞪眼,第四个他认识,高兴地说:“根。”第五个、第六个面熟地狠,可读不出音,他无奈地把眼光瞄向下联,这个字我认识,他想起了队长传达领导精神时读的:“精”人们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一幅对联读出三个字,李德宝挠起了头,人们也张大了嘴。正在这时,不知是谁响亮地把老李头读得三个字连着念了出来:“一根筋”。哈哈哈、嘻嘻嘻、嗬嗬嗬,院门外顿时响起了轰然的笑声,人们,有的人笑出了眼泪,有的人笑弯了腰,有的人笑得直咳嗽。“一根筋?一根筋。一根筋!仝易兴有吗!我看是个实心眼的铜圪蛋。” 李德宝笑不出来,怀里像抱了一个铜圪蛋,死沉、死沉的。</p><p class="ql-block"> 在老沟村,人们说起老沟矿的人,都说矿上的人不会过日子,上半个月是肚子溜圆,下半个月是糊糊充饥。话虽然粗了些,却也道出了矿山人在生活上的部分实情。矿上,每个月的5号是发放工资的日子,一过20号,家庭主妇们最在意的一件事就是扯月份牌。每撕下一张,都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有盼头了。一旦到了5号,不用区队办事员通知,上完夜班的,不回家睡觉也要开工资,上二班的早早来到区队,等办事员开工资。上早班的没法开资,可让家属代开。那时开资,即不用撕号、叫号,也不知道什么是工资卡,更不用等运钞车。只要拿枚手戳(印章)便可,忘了拿手戳的说声下次补也行,摁个手印也可。家属忙,别人代开也是常事。手头一有钱,男人们的心便痒痒起来了,下老沟村的人也多了起来。老沟村养猪的人家,养鸡的人家会被被矿工踢爆门鞋。不过当年的养猪、养鸡户不同于现在的专业户,中国的文字在世界文字上可谓真正的鳌头,有了专业二字,那猪、鸡的头数就和当年的养猪户的头数是天、地之别了。那个年代的养猪户、养鸡户只是在自家小院散养而已,猪、最多也是一头,鸡多些也就是三、五只,三、五只也不会全卖,报晓的公鸡不卖,下蛋的母鸡不卖,只有那些不会下蛋的老鸡才卖。反正,一过5号,老沟村总会热闹几天,矿上的人挨家挨户打听,看那家卖猪肉,买上半斤八两也行,逢年过节能买上只鸡,全家人脸上都发光,买上几颗鸡蛋,买上点猪血、羊血也会让人高兴一阵子。公家开的肉铺有时也有猪肉,可是,如果没有肉票,连条猪尾巴也不会卖给你。当年物质的稀少,使矿山人形成了上半月填肥肚子,下半月勒紧裤子的生活习惯,矿山人谁也不笑话谁,谁也不怪谁也就习以为常了。可自从搬家后,天天撕月份牌的人是仝易兴。</p><p class="ql-block"> 2019年6月4日 2021年10月9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