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归

浪穹一尘

一 想念

离开山中已三日，恍若三世。如果可以，我只愿在山中。

那里，有山水，有草木，有高天，有游云，有炊烟，最要紧的是，那里有我心中的净土。

但我仍得回到尘俗，为一口食。

离开山中，一切依旧。依旧忙碌，依旧病痛，依旧焦灼。我在努力，努力把山里的心带到现世的生活中，但很难。我仅仅是一个俗人。

我继续周而复始的生活，但感觉心空了。我知道，心留在了山中。

每天，忙碌至麻木，心隐隐作痛。我想念山中的光阴。想念山中的自己。可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在山里存活。至少，财力不许。

我，一个不及蝼蚁的活物，很多时候，并没有活的自由。活着，活得仅存一口气。

半生飘零，终是对宝贵生命的一次辜负……

二 进山

该用什么语言来描写山中的光阴？似乎没有。

进山，曾经可以徒步。走过一片浅滩，湖水退去时亦是良田。时有村民放牧于湖畔，可谓田园牧歌。西北角，有山神庙，林师兄筹款复修，且有善缘捐赠刻有金刚经文汉白玉经幢，立于山神庙前。碧水白幢，大有功德。及今，湿地保护，大片良田都已划入保护区，不复往昔田园牧歌之情状。今入山，虽有山路，但道路崎岖，路程遥远，多荒弃。

当下进山，多行船。船为湖上打鱼的铁皮渔船，非为载人，甚而简陋。或蹲伏，或就舱底而坐，还需晴朗之日。有舟行桃花源的况味。

湖水澄清，静影沉璧。渔船缓行，湿风拂面。四围山色不染纤尘。惟碧波荡漾，云影天光，相映成趣。

三 早餐

山中的光阴素淡简约，山外数十年的履痕不过只是梦幻泡影。不问从来，不虑所归。这个世间可能曾有过我，抑或从未有过。

断开所有外界的连接。手机还在，也有电。但已经多余。只有萍发讯息来问我何时出去。我回复，“不想离开。”

晨起，准备简单的早餐，或者炒前一日剩下的冷饭，或者煮米粥，或者揉面团，做白菜面片。风少侠说他不爱吃面食，但这面片让他想起奶奶做的味道，吃了两大碗。他的阿奶高寿，活到九十多。已辞世几年。

我不曾问他详情。有些故去的人始终活在我们的心里，与我们的生命血脉相连。想起来，有伤感，也有怀念。但不愿多说。爱情也好，亲情也罢，到了深处，都是无言。最深切的感情，惟有心知。懂的人，会与你一道沉默。不懂的人，多说无益。

四 素餐

山中，一日三餐都很简单。碧云庵吃斋，比那些荤素不忌的寺庙不止多了一重洁净，更有山林的草木香，一种出世的静美。

水煮南瓜、白菜，炒茄子、藕片，也炒茨菇、洋芋，菜是段师他们背进山的。几个高大的男子背箩筐上山，也累得够呛。

我们对食物更为珍惜，并不浪费一点。每顿饭只准备够吃的份量，若有剩余，拼在一起，留待下一顿吃完。若剩得少，大家就分吃干净。有些汤水剩饭，不能再吃，便倒在室外草丛，布施鸟雀。

简单的素菜，只有盐和辣椒，间或用少量的酱油，大家却吃得很有味道。我平素吃得少，在山里每顿也要吃两碗饭。说不清为什么山里饭菜格外香，在我看来，大约是没有诸多俗务的干扰，大家专注画画，也专注吃饭。心无杂念，又不沾荤腥，净化了口舌，味觉嗅觉得到休整，多了自身的感受。山泉的水质甘冽，空气也出奇的新鲜。这种种机缘，都让山里的生活变得饱满。

我不会作画，只专注做饭。也到山里捡些干松枝和松牛。在柴火灶上烧水，炒菜，格外香。林师兄说，柴火是阳火，对人体好，我深信服。

干净的素食，清新的空气，我的睡眠出奇的好，在山外所有的病症都没有发作。好像，山里的我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五 晚茶

晚上，作画已不适合。大家停下来，在北厢房的茶室烧水、泡茶。

每晚，都是古师先为大家泡。茶叶是他版纳茶山里亲自做的古树茶黄片，每一泡都抓大把茶叶，把茶碗塞得满满的。我玩笑说，“一泡够我喝一年了。”平素我都喝很淡的茶。在山中，我和他们一道喝，喝过，仍能安眠，不可思议。

古师的茶确是好，悠然回甘，绵香醇厚。而他，感觉也像他的茶。不问从来，不虑何去。只知他是安徽人，擅长书法，江湖游历廿年。此行在山中已两月有余，并无出山的打算。他不知，他清净的现在，确是我向往的光阴。

在氤氲的茶香里，大家浅言诗画。满天星光透过格子花窗散落一地。那深邃浩渺的星河何尝不是一壶最净心的禅茶？沐着山里一川星光，我们恍若出尘……

六 湖畔

画家们忙于作画，我却是个闲人。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临湖。

虽是深秋，湖畔水草尚丰茂。放牛的阿大姐阿大叔在松柏林里吃午饭。说是午饭，其实是他们自家蒸的白面馒头。边吃边话家常，一天也会过得很快。

“早上我们从村里把牛赶出来，正午热了，牛正好泡泡。下午少些热再赶回去。”阿大姐说。

“你们养这么多水牛做什么？现在不是都用耕机了？”

“哈哈，这你就外行了。水牛比菜牛还好卖，价格还要高。”

看着湖里惬意的牛，我也似乎也同它们一样惬意。牛虽摆脱不了最后被屠宰的命运，但它们和圈养的牛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们在被迫承受最后那一刀之前，每天跋涉山路，吃干净的草，喝洁净的湖水，听过山风，看过日出日落，闻过炊烟，感受过四季的更迭，并且泡过世上最美的湖。它们享受过天伦之乐。人通常没有最后一刀，但每一颗心上何曾不是伤痕累累？当下之世，几人能够逃离社畜，惬意地生活？由心而行？……

静坐湖畔，微风吹拂，水面波纹漾起层层水花。远山如黛，我已忘归。

七 出山

进山时，大家同行。出山，却各因俗务。

志明老师因公务离开。李师要回村相帮辞别。我因家务告别。段师因参加美协写生返程。四天里，进进出出，惟有古师古井无波，安然自适。

进山满船人，出山独自归。坐在铁皮渔船上，望着四围青山，我心里念念不舍。多想，就此留下，再不告别。

山中三日，我深知，世间有我无我并无分别。虽于凡尘走一遭，多少光阴皆是身不由己。碌碌尘俗终有别，惟愿内心真正释然，放下过往吧。

八 归来

此刻，山在山那边，湖在湖那边。我心中的思念从未减却。默念：且把眼前作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