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老北京(三)——何大齐

武黎菲

<p class="ql-block">一架老式留声机</p> <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很有艺术氛围,听的是中国传统的京剧、京韵大鼓。墙上挂着名家的书法作品和各种风格的山水花鸟画。长期沉浸其中,慢慢就悟出了其中的相通之处。</p><p class="ql-block">中国的写意艺术表现手法,从京剧的唱腔韵味,到书法字形结构和章法的韵律美是一致的。金少山的唱腔雄浑大气,像颜真卿的楷书;李多奎的老旦唱腔,韵味苍凉悲壮,像汉朝的隶书;梅兰芳旦角的婉转优美、一唱三叹的流水唱段,像赵孟頫的行草。我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耳畔经常响起他们的唱腔,感觉何其相似。</p><p class="ql-block">电视普及后,我特别喜欢戏剧节目,边看边手拿铅笔、本子不停地速写,就这样画了无数的京剧人物。我热爱戏的根,就是童年时代从留声机中听来的。</p><p class="ql-block">留声机不仅播出了美妙的声音,也撒下了我一生热爱艺术的种子。</p><p class="ql-block">每天都要听的爱物</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家中有一架柜式留声机。</p><p class="ql-block">它有一米多高,深棕色的木质外壳。柜子的上部是留声机,掀开上盖儿,可见中央部位是一个圆形的铺绿绒的唱盘,中间有一段一厘米多高的金属立柱,旁边儿是银光闪闪的唱机头。机头的下方有一小圆孔,是装唱针的地方。旁边一个小铁盒里,放着几十个亮晶晶的尖利的唱针,听几张唱片后,针就磨秃了,得换新的唱针,否则声音就变得不清晰了,听大人说还会毁坏唱片。那时还没有电动留声机,全是靠摇动机头左边的摇把,来上弦的。</p><p class="ql-block">柜子的下边是一个双开门的立柜,分成三层,里面放着一摞一摞的黑胶木唱片。我记得大都是老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出品的,百代唱片的商标是一只大公鸡。也有上海胜利唱片公司出品的,胜利的商标,是在唱片中间的小圆孔周边,特制一同心圆的贴纸,上面是一只大狗,歪着头注视,并表情生动地听着留声机上扩音的大喇叭。这个商标在当时是十分有名的,吸引了多少人欣赏的目光。</p><p class="ql-block">关于这个标志来历,我听我姑姑讲过一个动人的故事。</p><p class="ql-block">英国有位舞台布景设计师,名叫麦克,他在一个冬季的夜晚,在大桥下发现了一只流浪小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心的麦克把小狗抱回家,给它洗澡、喂食,并给小狗起名叫“尼帕”。不料三年后麦克病逝,悲伤的弟弟为哥哥举行葬礼,小狗尼帕紧随到墓地而不愿离去。弟弟是个画家,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哥哥生前留下的录音筒,录的是哥哥朗诵的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弟弟拿走录音筒,带上小狗尼帕回家了。有一天,弟弟播放哥哥的录音,小狗噌地站起来,歪着头认真倾听,守在喇叭前不肯离去。这一幕感动了画家弟弟,他用画笔记录下这感人的一幕。画的题目叫《它主人的声音》。后来这幅画被胜利唱片公司买走,把它作为商标印在唱片上。并在广告中称“这幅动人的画作体现了音乐中最美好的一切”。知道这个故事后,我也同样喜爱这个标志了。</p><p class="ql-block">这商标的下面,就用印刷体字,标明唱片的内容,如“京剧《凤还巢》梅兰芳演唱”等字样。</p><p class="ql-block">这架留声机和唱片,都是我父亲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洋行工作时购置的,调回北京工作时,随行李一起运回北京了。从我记事起,这留声机就放在客厅西侧的房间里,后来这里成了我的卧室,也就成了我每天都要听的爱物了。这台老式留声机,也是我艺术启蒙的挚友。</p><p class="ql-block">京剧名角献名段</p><p class="ql-block">这几百张唱片大致分三类:首先是京剧类,也是数量最大的。生、旦、净、丑,各行都有。都是当时最红的名角,灌制的著名唱段。记得生角有谭鑫培、谭富英、马连良、余叔岩、言菊朋、杨小楼、杨宝森等。唱段有:《空城计》《打渔杀家》《四郎探母》《甘露寺》《十老安刘》……等等。旦角的有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唱的《凤还巢》《武家坡》《三娘教子》《女起解》《生死恨》。还有一套五张装在一个皮面的匣子里,是梅兰芳和杨小楼唱的《霸王别姬》。老旦有李多奎唱的《钓金龟》《徐母骂曹》。净角有大花脸金少山唱的《锁五龙》,铜锤花脸裘盛戎唱的《盗御马》《探阴山》《牧虎关》。丑角萧长华唱的《荷珠配》,他和姜妙香唱的《打侄上坟》等等。</p><p class="ql-block">这些唱段、念白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有些感兴趣的,经常是留声机里在放,我在旁边跟着唱,甚至到已成耄耋老人的今天,还能背唱其中的一些名段。</p><p class="ql-block">萧长华是著名的丑行表演艺术家,卓越的戏曲教育家,他在富连成科班任教三十六年,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中华戏曲学校任教。他有一条好嗓子,又亮又脆,非常适合丑角这行当的道白和唱腔。在《荷珠配》中,他扮演的是刘员外的仆人赵旺,因刘家遭遇大火,家产烧光,暂居破庙中,饥寒交迫,无奈之下刘员外只能派赵旺上街乞讨要饭。赵旺以“数板”形式,说了一段表现要饭的内容,十分精彩,我现在还能记住那上口、流畅、滑稽的词句:“我要的是:吃不了的稀稀溜溜的饭儿,滑溜的面儿,虎皮酱瓜儿咸鸭蛋儿,鹿尾巴根儿、下杂面儿,老太太嚼不动的烧饼盖儿,小孩子抖搂的包子馅儿,炸丸子、烧紫盖儿,烩鸭条、熘鱼片儿,燕窝鱼翅来他半碗儿,海参鲍鱼给我一盘儿。穿不了的大衣赏我几件儿,玄狐领子儿,维新缎子面儿。有吃有喝我缺俩钱儿,大银元、赏我几块儿,花不了的钞票赏我几沓儿。天宝石、金刚钻儿、翡翠的扳指儿金镯子儿,珍珠串儿、赏我几挂儿,我这个不是来要饭儿,简直是热病没有出汗儿。我那好心积德的老爷子嘞!老爷子,我饿呦……”内容朗朗上口,语言又都是说的反话,听的人都哈哈大笑。孩子记忆力好,听几遍就都会背了。留声机里一放,几个孩子一齐跟着背,声震房梁,满屋子乐不可支。这唱片,简直就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快乐源泉。</p><p class="ql-block">金少山是净角大花脸,嗓音洪亮,他在《锁五龙》中扮演单雄信,开头一句如洪钟大吕一般,“号令一声绑帐外……”真是震人心魄。</p><p class="ql-block">马连良唱的《十老安刘》,又名《淮河营》,他扮演蒯彻,去劝说淮南王刘长反“吕后”的一大段唱腔,潇洒流畅,将马派的风格和蒯彻的人物性格融合的天衣无缝。说服了刘长以后有一段“流水”唱腔,“得意洋洋笑连天!看半副銮驾排列站,这一场荣耀非等闲……”这经典的唱段,我真是百听不厌。这留声机放在我屋里,我只要放学回家,就不让唱片闲着,一张张、一遍遍反复放。</p><p class="ql-block">梅兰芳当时被称为伶界大王,尊称为“梅大爷”,在京剧界有极高的威望。《凤还巢》是其代表作,他扮演雪娥一角色,其中几句“流水”唱腔,至今记忆犹新。“母亲不可心太偏,女儿言来听根源。自古常言道得好,女儿清白最为先。人生不知顾脸面,活在世上也枉然……”梅兰芳唱得婉转动听,音色优美,句句打动人心,达到了青衣、花衫这行的顶峰了。家里我父亲和三叔都是戏迷,尤其喜欢梅派,平时谈论京剧时,总是对梅兰芳赞美溢于言表。听他们的言谈解说,听唱片中梅大师婉转悠扬的唱腔,真是极大的享受,受益颇多。后来我一直喜欢画京剧人物,画中人物虽然外表看只是形象、架式,但贯穿里面的精神,却是我当年从唱片中得来的滋养。</p><p class="ql-block">在唱片中,还有老旦李多奎的《钓金龟》。李多奎是当年老旦这行当的代表人物。老旦嗓音必须宽厚,要表现出老年妇女苍老而不衰败的音色。李多奎的《钓金龟》堪称经典,是当年家喻户晓的唱段。那时,黄城根菜市场的商贩和拉货的车夫们,经常会开玩笑时,扯开嗓子唱上一句里面的唱腔:“叫张仪,我的儿啊……”还都是有腔有调。一方面是戏称对方为“我的儿”,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京剧在这片土地的影响之大。那真是“但有人流处,必有皮黄腔”。</p><p class="ql-block">曲艺类百听不厌</p><p class="ql-block">我家的留声机柜中,还有曲艺类的唱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套鼓界大王刘宝全的京韵大鼓《大西厢》的唱片,也是我的最爱,百听不厌。至今,我都喜欢这个剧种。刘宝全要按唱歌论,应当属于男高音。音色美,声音高亮,咬字讲究,字字交代的清楚,而且韵味儿十足,真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后来的骆玉笙等,都是宗法刘派的。“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这么点儿病……”我每天都听得如醉如痴,常感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那拐弯抹角的细微处,真是恰到好处地刻画了人物性格。几十年过去了,我到现在都能学唱出来,可见入迷之深。</p><p class="ql-block">谭鑫培就爱听刘宝全的京韵大鼓,还劝他改变河北家乡的“怯音”。刘宝全在谭鑫培的指导鼓励下,艺术日渐成熟,得到鼓界大王的美誉。也有不少京剧演员,从京韵大鼓的唱腔受到启发,吸收了其咬字发音的技巧,使京剧和京韵大鼓,在北方的土地上成为百姓大众的喜爱,成为常开不败的奇花。</p><p class="ql-block">流行歌曲助兴家庭舞会</p><p class="ql-block">在这些唱片中,还有一部分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流行歌曲,当时有名的歌星都有唱片发行。我家唱片中有周璇、白光、姚丽、李香兰、龚秋霞等。歌曲有陈歌辛作曲、范烟桥作词的《夜上海》,由周璇演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周璇不仅音色甜美,音质细膩,而且吐字清晰,婉转动听,迷倒了亿万歌迷。她唱的每一首歌都风靡全国。《天涯歌女》《四季歌》,几乎人人会唱。我记得小时候听唱片时,听到“郞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时,我总把“郎”想成“狼”,还老疑惑,人怎么能和狼一条心呢?后来去问大人,叔叔告诉我这是两个同音字,“郎”是少年男子,不是大灰狼的“狼”。这也成为姐姐嘲笑我的话柄。</p><p class="ql-block">李香兰演唱的《夜来香》,是由黎锦光作词作曲,“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齐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不但词那么优美,如诗一般,而且曲子也很有特点,它是欧美风格,伦巴节奏,很适合做伴舞音乐。</p><p class="ql-block">我记得有一年初夏的傍晚,我姑姑下班回来,兴致极高。她把客厅的花瓷砖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用滑石粉扑洒了一遍,踩在上面滑溜溜的。我们这些孩子兴奋极了,像滑冰一样在上面打出溜儿。吃过晚饭,她把留声机搬出来,把全家都唤到客厅,原来她要开家庭交谊舞会。留声机播放的伴奏舞曲就是这首《夜来香》。我的两个叔叔、姑姑和母亲都上场,他们的舞步舞姿和这舞曲完全吻合,他们跳得满场飞,我们这些孩子,也自顾自在里面随乐曲乱蹦,全屋弥漫着轻柔、欢快。其中我当医生的三叔跳得最好,他还自己加入一些新鲜优美动作,惹得全家人一块儿给他喝彩。</p><p class="ql-block">我姑姑的职业是翻译,她选的唱片多是外国歌剧,用的是美声唱法。我奶奶是传统老式妇女,一点儿听不懂,就问我姑姑:“这鬼子在嚎什么啊?这么难听!”姑姑哭笑不得,也没法解释。后来,我们这些孩子就把她喜欢听的洋文歌曲叫“鬼子嚎”,成了家里传袭的一个代名词。</p> <p class="ql-block">我爱大白菜</p> <p class="ql-block">记得几十年前上中学的时候,元旦班里开联欢会,每个小组都得出节目,大家让我主笔,以“三句半”形式,来个与众不同。我想说出四季的特点,最后点出本季最主要吃食,这一年不就都概括了吗?演出时我们三个同学站教室前面,一人一句,“狂风呼啸寒冬来,天冷闭户家中呆,热火热锅吃点啥?”最后三个人一块喊那半句:“白菜!”全班哄堂大笑。</p><p class="ql-block">北京人对白菜有特殊的感情,在寒冷的冬天,万物凋零,那时又没有蔬菜大棚,偶然卖些从南方运到北京来的菜,也贵得要命,一般人家也不会买的。于是小雪前后,家家用各种工具往家拉储存白菜,就成了北京街头、胡同里一道独特的风景。</p><p class="ql-block">我从小就爱吃此物,虽然夏季也有,但不是那个味儿,据说只有过了霜降,因为天气寒冷了,它里面的什么物质才能转换,有了独特的甜丝丝的味道。</p><p class="ql-block">它不但甘甜,还味道纯正,和什么调料融合,它就什么味儿。不像蒜苗、芹菜、大萝卜等,无论怎么做,也顽固守着自己味不变。没有一种菜能像它,能做出那么多花样:炒、熬、溜、涮、拌;渍酸菜、做泡菜、芥末墩儿、饺子馅儿……</p><p class="ql-block">而且它的价钱又那么便宜,全家一冬天几百斤菜,几十块钱就够了。现在一说什么东西便宜,就说那是“白菜价”,这可是一点儿不假。那时它就是全城老百姓的“当家菜”。</p><p class="ql-block">它耐储存,能从头年十一月,吃到来年三、四月。在窗户底下摆成垛,盖上破棉被,随吃随拿,外面帮子干了,里面照样脆嫩。就是剩块老根儿,泡在清水里,很快它就长出水灵灵的长梗碧叶,开出小黄花。放书桌上,为思绪伴香;放窗台上,呼吸通寥廓、随心斗室广。</p><p class="ql-block">如果把大白菜比成人,可谓有温度、身段低、随人意、情调浓的人啊!</p><p class="ql-block">虽然做法很多,但我最爱吃的有两三种,第一喜欢的是醋溜白菜,得了母亲的真传,耄耋之年的我,每周要给儿孙做一、两次,上桌就一扫而光。</p><p class="ql-block">做这个菜的关键是片、煸、汁。大白菜一棵,每一片划V字型,去掉叶子,只留中间的帮子。将帮子弓起的硬头平拍两刀,让它俯贴,然后抹刀平着削片,这样每一片也就有原来的一半厚薄了。起锅烧油倒入,重要的一步,就是小火慢煸勤翻动。这是需要耐心的。在“吱吱”悦耳声中,将帮子内的水分大部分耗出,每片呈半透明状起锅。锅内重新烧油,蒜末炒香,加入煸好的白菜,轻轻倒入提前用米醋、淀粉、盐、白糖等物调好的汁,融合稍炖,出锅盛盘上桌。嘿!亮晶晶、热腾腾、香喷喷,吃一口酸甜可口,绵软爽滑。盘子里做得再多,也是一点儿不剩。几日不做,孙子就会问:“我的白菜呢?”他的白菜?那明明是我一生的最爱啊!</p><p class="ql-block">帮子成佳肴,叶子更是争食之物。因为它太随和了,和什么配搭都好吃。比如涮火锅,在我家羊肉片不是主角,但锅内要先下一些羊肉片,让汤充分有了羊肉的鲜味。这时明星上场了,大量手撕的白菜叶入锅,稍煮捞出,蘸芝麻酱、韭菜花、酱豆腐等和好的调料。白菜爽嫩有肉味,复合调料喷鼻香,再加上两个小芝麻烧饼,就是满汉全席也没它好吃啊!营养价值高,吃了肠胃舒服,又不上火,满口羊肉鲜,主角却是白菜。</p><p class="ql-block">像凉拌白菜、白肉酸菜、豆腐熬白菜等等,怎么做都好吃。那真是:“百菜不如白菜,值我万般宠爱”。</p> <p class="ql-block">赏月食蟹欢满院</p> <p class="ql-block">中秋月圆之夜,秋高气爽,家人齐聚,正是赏月共享美食的时刻。除了吃月饼,中秋佳节也是吃螃蟹的好时节。</p><p class="ql-block">我记得小时候每当农历七月底、八月初,螃蟹就开始上市了。螃蟹有“七尖八团”的说法,意思是说七月尖脐(雄性)最饱满丰实,里面是白色的蟹膏;八月团脐(雌性)最可口,肚内充满了橘红色的蟹卵,俗称蟹黄。这两种都鲜美无比。像诗人到秋天都情不自禁感叹:“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那也是我们这些孩子翘首期盼的美物啊!</p><p class="ql-block">我家门口就是黄城根儿菜市场,平日里卖鱼的摊商,到这个时节就都经营起卖螃蟹了。离家很近的西四牌楼东南角上,有个著名的西四鱼行,里面蟹的品种更丰富,大、中、小分类卖。秋天一到,它也不分“七尖八团”,公的母的全有,随顾客挑选。</p><p class="ql-block">那时老北京没听说过什么“阳澄湖大闸蟹”,我只知道有海蟹与河蟹两种,从外观就可以很明显地加以区分。</p><p class="ql-block">当时北京城里吃的大多是河蟹,河蟹以天津郊区胜芳镇出产的最负盛名,所以那时商家都挂出“胜芳螃蟹”的牌子招揽生意,当然其中不少是冒牌货。那时北京郊区河湖道汊特别多,都是产螃蟹的好地方。很多市场上卖的螃蟹,其实都是来自郊区的温榆河、潮白河一带,我吃起来,也没有感到与胜芳螃蟹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p><p class="ql-block">中秋佳节,我母亲买回来鲜活的螃蟹,用马莲叶子拴成一串。青灰色的外壳,口吐着白沫子,尽管手脚都拴着,但那两个大钳子、八只爪子还在挣扎着不停地舞动。放在大盆里,它们挠得铁盆嘎嘎响。尖脐的公螃蟹两个钳子特别大,上面还长着黑绒毛。我试着用筷子扒拉,它一下子就把筷子夹住,我使劲儿也拔不出来了,看着真是很凶的。</p><p class="ql-block">蒸螃蟹前,母亲都是用清水先泡上,说是让它们把肚里的脏东西吐一吐。有一次我好奇,想看看它怎么“横行”,把一只螃蟹爪子上的绳子给解开了,它立刻从盆里爬出来,速度那叫快,我赶紧去抓,又被它的大钳子夹住了手,死不松开。待大人帮我挣脱开时,手指都夹出血了,从此我可长记性了。</p><p class="ql-block">螃蟹被捆着放入笼屉里。锅开了,小火蒸十几分钟就可以了。打开笼屉盖,哇!青灰色气势汹汹的螃蟹,已变成了通体橙红、香味四溢的美食。</p><p class="ql-block">时至傍晚,西天的晚霞还未消退,在正院葡萄架下,摆上餐桌,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家中的长辈,这时会烫上一壶花雕黄酒,每人斟上一杯。桌中央一大碗香醋姜末的调料,每人面前一个盘子,红红的螃蟹安静地躺在里面,等人享用。 我面对盘子里这又红又烫的螃蟹,仔细端详,它长着蝉一样的眼睛,身体形状像乌龟,脚像蜘蛛,活着时走路还横着爬,我暗想,这样子真是怪怪的,但千百年来却成了人们喜欢的食物之一。宋朝大诗人黄庭坚曾边吃边赞叹:“形模虽入妇人笑,风味可解壮士颜。寒蒲束缚十六辈,已觉酒兴生江山。”</p><p class="ql-block">母亲让我们自己动手去剥开吃。开始我真不知从何下手,看着大人们怎么操作,我就跟着学。先掰下八条腿、两个大钳子,再抠掉腹部的肚脐,从后部掀开蟹壳,除去不能吃的两侧的草牙,尖脐里白色半透明的蟹膏就露出来了,团脐的是橘红色的蟹黄。这都是螃蟹最精华、最好吃的部分。八条腿和两个大钳子里都有肉,可剥开或用筷子捅出来食用。剔出来的肉,蘸上鲜姜末儿泡米醋的佐料(这些可以去寒提味儿),放入口中慢慢品味,真是太鲜美了。吃一只螃蟹是很费时的,但也十分高兴。</p><p class="ql-block">月亮慢慢升起来了,其他各种美食也都摆上来了。一家人欢声笑语,分食月饼,共享美味。</p> <p class="ql-block">小酒摊</p> <p class="ql-block">在老北京,喝酒的地方是分级别的。大的酒馆一般都称为“大酒缸”,门脸宽敞,里面桌椅板凳干净,通常还带卖饭食,像饺子、面条之类的。中等的叫“小酒铺”,有一间门脸,里面三五张桌子,一般不带卖主食,但可以让小伙计出门到左右邻饭铺帮买回端来,所以通常也在繁华街面上,和小饭馆相伴相生。</p><p class="ql-block">而小酒摊和它们就不一样了,没有铺面房,大多在胡同里,找个背风墙角支上个篷子,有两张旧桌子板凳就行了。摊主售货的桌子上陈设也简单:一个大酒坛子,上有用大红布包着的木盖,酒坛子上贴一张红纸,上面写着“闻香下马”四个字。另外一般只备有简单的下酒小菜,如炸开花豆、花生米、饹炸盒儿、豆腐干之类的。不备荤菜,像猪头肉这种酒客爱吃的,可以自行买了带来。大概是因为摊儿小,这种油腻食物不好切割、存放。</p><p class="ql-block">这种小摊儿是最贴近居民的,简直就是在家门口了,因为简陋成本低,所以也便宜。流动酒客不多,大都是左邻右舍的好饮者,或是在附近干泥瓦体力活儿的,也有拉洋车蹬三轮的打这儿经过,缓缓劲儿,喝点吃点。女人是从来不来酒摊儿的,“茶养性、酒乱性”,北京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老规矩,不管是富是穷,这些是必须遵守的。</p><p class="ql-block">小摊儿上卖的酒,一般都是白酒,北京人也称“烧酒”,卖酒的方式很接地气:摊主桌上摆着几溜儿细长条的小酒壶(有的是用小碗),大酒坛子上挂一个木头提子。有人来买,摊主就打开盖儿,一只手拿起长把提子,用劲儿往坛子下一沉,再提上就满了,倒入备好的酒壶,不多不少,正好一小壶。有人好拿着壶对嘴直接畅饮,也有人愿意倒入小酒盅慢慢享用。结账的时候按壶的数量算,先喝后结。</p><p class="ql-block">这些体力劳动者卖完苦力后疲惫不堪,酒摊儿随身一坐,两壶酒就着一盘开花豆,真是莫大的享受,放松解乏,周身通泰。喝完酒,旁边就有卖简单饭食的摊贩,来一大海碗炸酱面,蒜多放,醋多加,吃得有滋有味,畅快自在。一般这种顾客都不会在酒摊闲聊久坐,吃喝完,缓上劲儿来,还得接着去奔命呢。</p><p class="ql-block">还有一种客,多是家住附近、上点儿岁数的人,有的是家境已破落的在旗子弟,有的是家境贫寒、身无所长,但偏偏又好这口儿的,街坊们管他们叫“酒腻子”,每天不喝不行,现在看就是酒精依赖症了。</p><p class="ql-block">我记得那时家附近南边胡同住着一位老大爷,走路永远磕磕绊绊不利落,说话含糊不清,上午就出门,在酒摊儿一坐,有时要盘花生米,有时不要下酒小菜,自己从怀里掏出根黄瓜,或里面有半块酱豆腐的小盒,就当佐酒菜了。摊主也不用他说,自是打酒递过来,自酌自得,要碰上一个酒友,那就海聊没完了,迷迷糊糊高兴之中,还要哼几句西皮二黄,一坐能坐到收摊儿。有钱时,走前把钱付了,没钱时说声“记上”——那时这样的摊儿是可以赊账的,都是老主顾,记上就行了,诚信二字是根本,等转天有钱了必还上,还真没听说过赖账的。也有让孩子拿着瓶子来这打酒的,回去晚上院里支上个小地桌,几个好友聚在一起,聊聊一天奔波中的趣闻,也是消除疲劳的休闲了。</p><p class="ql-block">那真是:“酒摊儿虽小酒客多,贫穷苦力寻欢乐。琼浆玉液添滋润,天王老子奈若何。”</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卖糖子儿的</p><p class="ql-block">小孩子都喜欢甜食,平常吃零食就爱吃糖果。现在生产的各种糖品,可真是花样翻新,琳琅满目。各种口味的水果糖、牛奶糖、巧克力糖、夹心糖等等,各家的宝贝儿都是挑着花样吃。</p><p class="ql-block">想起我小时候,糖果的制作从原料到外形都比较单一落后,品种更是有限。那时吃的大多是卖糖小贩自己在家中熬制的糖球糖块,自产自销,走街串巷赚点儿孩子们的零花钱,来维持一家人生活。</p><p class="ql-block">他们卖的糖有两大类,一类是用麦芽熬制的麦芽糖,在里面加上一些花生、芝麻和各种干果,分别制成花生糖、芝麻糖、青果糖、杨梅糖。这类麦芽糖味道比较淡,不太甜。还有一类是用白糖熬制的,把白糖倒入小铜锅里,稍加点水,用微火熬成糖稀,再分别加入薄荷精、香蕉精、橘子精就成了不同口味的水果糖。用小铲子搅拌均匀,分别倒在一块刷上香油的石板上,整理成长条,压扁后用小刀横竖划开,待凝固后就成了各种口味的糖块。</p><p class="ql-block">这些卖糖果的小商贩,都穿得干净整齐,一般是身着蓝布长衫,腰系白围裙,带着白套袖,青鞋白袜。脖子上挎着一个锃光瓦亮的硬木浅托盘,上面放着小纸盒,分门别类盛放着不同口味的糖。他们在胡同里边走边吆喝:“卖薄荷糖、香蕉糖、桔子糖、花生糖哟!”看见在院门口玩耍的孩子,就笑容可掬地上来搭讪:“想吃水果糖吗?回家要钱买几块吧,可好吃了。”孩子哪禁得住甜食的诱惑,撒腿转身往家跑,磨着和大人要几分钱,高兴地买几块,那时零食很少,有这几块糖能含在嘴里幸福半天。</p><p class="ql-block">干这行的老人居多,经常到胡同里叫卖,久而久之就混熟了,只要一见卖糖老人来了,孩子们把攒着的零花钱就掏出来买糖吃,小贩也有了稳定的市场。</p><p class="ql-block">老北京平时有三大庙会,东城的隆福寺,西城的白塔寺,护国寺,每月都轮流有集市。到集市的这天,那是人头攒动,热闹极了,各种摊贩汇聚于此,其中少不了的是卖糖果的,他们没有固定摊位,都是挎着木托盘在人群中穿行吆喝,在集市的喧嚣中也是一道风景。</p><p class="ql-block">那时每到夏天,什刹海都有荷花市场。在湖畔搭棚设摊,数十年来,成为别具一格的消夏场所。这里的茶棚设在深入水面搭建的木栈道上,两边是香远益清的荷花、荷叶和莲蓬。坐在茶座上清风拂面,暑气顿消。这时总有一位卖糖果的老人,挎着木托盘出现在茶座之间,送货上门推销其自制的“冰糖子儿”(就是各种糖块儿)。怡翁老人在《消夏四胜》一文中记载:“……他把小纸匣送到人们的面前,里面呈现出冰糖精制的小巧什锦。绿色的‘小黄瓜’、白色的‘藕枝’、红色的‘樱桃’、黄色的‘杏子’,还有个玉身朱口的‘兔儿爷’,每匣售价两角。若是嫌贵,老人依然笑嘻嘻地取出另一品种,……每匣售价一角。若再嫌贵,老人还是笑眯眯地边取边说:‘您买点哈密杏儿。’随手取出一盘蜜浸的杏干儿,度价零购,多少均可。这位老人如此礼貌而愉快地做生意,数十年如一日。……”从描述中可以看出糖果就是当时饮茶闲谈的主要佐食了。那时的小贩一般都是经商有道,货分等级,价由货定,明码标价,随客挑选。这点我倒觉得是服务经商之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