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篇首语:</b>家父项远在抗美援朝期间曾任中国人民志愿军九兵团二十军五十八师一七三团副政委、一七四团政委。二零一零年至二零一四年期间,作为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亲历者,先后接受了凤凰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等媒体的采访。特别是二零一四年接受央视关于长津湖战役的采访,准备的比较充分,访谈持续时间较长。事后年已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人将采访实录加以整理,亲笔记录了这一宝贵的资料。 ▼<b>2016年央视播放的大型纪录片《筑梦路上》,出现的笔者接受采访的镜头。</b><br>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我所经历的抗美援朝战争之战争初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纪实</p> <div> 二0一四年三月二十一日,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记者来干休所采访,干休所领导给我打招呼,说要接受央视记者采访,内容主要是了解抗美援朝的有关情况。在访谈时从记者口中得知,这次拍摄抗美援朝多集纪录片,是为了抢救历史资料。过去对第二次战役东线战事报道的不够,特别是二十军打的是美军王牌军陆战一师,其战斗力强,最难打。而东线部队衣单棉薄,粮弹补给困难,仗打得很壮烈,应该好好报道。<br> 以往我也数次接受过类似采访,一般记者采访会给你一个提纲,他们只问所谓有用的,对自己胃口的就有兴趣听,否则就会不耐烦地打断你。他们不是与受访者共同探讨反思历史,往往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特别是遇到某些所谓的资深记者,更是缺乏对老同志的基本尊重,所以对接受采访我还是有些纠结的。但初步接触后觉得央视这位年轻记者有些意思,有一个愿意倾听的谦虚态度,有一种探索历史真相,还原本来面目的劲头。所以双方交流的很顺畅,我也讲得比较轻松,思路没有被打断,算是放开讲了。<br> 这次接受采访前,我用了两天时间,翻阅了《二十军抗美援朝战史》、《百旅之杰---二十军史话》和《三八线上的交锋》等资料,摘记了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采访结束后,我根据自己的记忆,将所谈及的主干内容用文字记录下来。</div><div><br></div> ▼<b>笔者准备的访谈提纲</b>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记者 : 请先从受命入朝开始说吧?</b></p><p class="ql-block"><b> 笔者</b>:首先要回顾一下九兵团特别是二十军仓促入朝的经过。九兵团入朝作战其实是早有决定的,据后来的资料得知,美军仁川登陆后,中央决定组建东北边防军,并调三个兵团在山海关内机动,其中就有九兵团。一九五0年九月七日华东军区传达中央军委决定,九兵团解除攻台训练任务,奉命进至山东兖州地区集结整训待命。我二十军于十月七日自南翔、黄渡和昆山诸点先后登车北上,于十四日进入兖州地区津浦线两侧,计划于十一月五日完成部队整编、形势教育和临战训练,待命入朝参战。</p><p class="ql-block"> 部队到达兖州后,为了做好出国作战准备,二十军补充了国民党起义部队十六兵团和济宁地方武装十七团的士兵五千余人,全军已有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八十九共四个步兵师五万余人。各师还组建了小型炮兵团,但就五十八师而言,只是搭起了炮团的架子,人员装备都还是原师炮兵营那些家底。当时的武器装备都来自于缴获国民党军的,而国民党军嫡系部队和杂牌部队装备差异很大,所以我们部队的装备也很混杂,种类繁多,口径不一,弹药不通用。防空火器和反坦克武器更是极度缺乏,可能是国民党军与我军作战不需要这些武器,所以在缴获的武器里面少得可怜。通信工具和运输工具则是缴获多少用多少,型号也不统一,当时军后勤才有一个汽车连。虽然我军的武器装备比红军时期、抗战期间和解放战争初期有很大改善,但是与现代化装备的美军相比,还是差距很大,可以说有天壤之别。</p><p class="ql-block"> 十月二十九日朱德总司令亲自到了九兵团,我们那天骑马从兖州赶到曲阜孔林,聆听朱老总给我们九兵团团以上干部作入朝参战动员。总司令说,“根据朝鲜战场形势,我军出动到朝鲜,对中国、对朝鲜、对全世界都极为有利。而我们不出兵,让敌人压到鸭绿江边,国内国际反动派气焰增高,对各方都不利。整个边防军被吸住,南满电力被控制,更何况麦克阿瑟已经扬言‘鸭绿江并不是中朝国境分界线’,所以鸭绿江未必能隔开侵略战火。我们应当参战,必须参战,不参战损害极大!”“毛主席提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与民族利益联系起来了,不仅是抗美援朝,还有保家卫国的问题”。他还传达了军委“准备打大,打长”的决心,分析了我们的有利条件和困难,指出“出国作战不同于国内战争,我们将面对美军现代化装备及海空优势。在狭长的朝鲜半岛作战,你们没有在高寒地区作战的经验,要面对许多困难去执行光荣任务”。朱德总司令的报告非常鼓舞人心,与会者抗美援朝的热情一下被调动起来了。还记得上一次听总司令讲话是一九四八年春天在河南濮阳,他要求我们一、四、六纵队“放长线,钓大鱼,歼灭新五军”!我们之后连续赢得了豫东战役、济南战役和淮海战役的胜利。总司令在这个关键时刻又来给我们鼓劲,这是最好的参战动员。</p> 由于朝鲜战局急剧变化,十月二十七日,九兵团宋时轮司令员奉召入京,毛主席亲自面谈授命。同日毛主席电告彭德怀司令员,“宋时轮已来京面谈,九兵团等于十一月一日起,车运梅河口地区整训,前线如有战略急需,可以调用。如无此种急需不轻易调动。” 九兵团各部即刻结束休整,准备机动北上。兵团于十一月三日下达作字第六号命令,“着你部立即进抵吉林梅河口地区集结,一切入朝冬季装备均在集结地域休整时补给换装”。我二十军各部于十月四日凌晨陆续登车起运,列车梯队开进按五十九师、五十八师、六十师、军直、八十九师的序列北上,我军为兵团后卫。<br> 我时任五十八师一七三团副政委,与副团长林政明率一营为一个列车。第二天早晨列车到达天津站时,有一个参谋跑过来说:“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请列车指挥员马上到车站指挥所接受命令。”我和林政明跑步到车站指挥所,问明我们番号后,即告知我们:“现在情况有变,你们到沈阳皇姑屯受领任务入朝作战。这里有几份报纸,是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关于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声明,你们在列车上立即根据报纸做入朝作战动员。” 我们受命后,立即召集连以上干部传达任务,部署在列车开进中进行动员。<div> 六日早晨,列车到了沈阳皇姑屯,军部的参谋等在站台上,问是哪个部队的?列车指挥员马上到军指挥所受领任务。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在通化休整了,列车直开辑安,部队做好立即入朝的准备。</div><div> 列车通过梅河口时天已经黑了,到了通化开始实行灯火管制,头上已有飞机的轰鸣声。我们到达辑安大约晚上十点左右,师指挥所命我们两小时内完成轻装,清理一切不便携带的东西,留给留守处保管。任何带有解放军标识的物品一律不得带走,每个人都取下胸章、帽徽。补充的粮食就是每人一斤饼干和一斤馒头干。并告诉我们,一七三团团长、政委已过江,团部就在前面,到XXX地区会合,还给我们还配了一个朝语翻译。师指特别强调两个小时必须过江,否则执行战场纪律。部队紧张而迅速地做好了向朝鲜开进的准备,提前出发从浮桥上过了鸭绿江。</div> <b> 记者:你们当时是怎么进行动员的?进入朝鲜后是什么感受?</b><div><b> 笔者:</b>先介绍一下部队在兖州整训时进行的形势教育的情况。这个阶段主要引导官兵认清美帝的侵略本质和我们对待战争的态度,激发广大指战员对美帝国主义的新仇旧恨,认清入朝参战的重要性,坚决拥护周恩来总理发出的“中国人民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对自己的邻邦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号召。当时出于保密的原因,并不明确出兵朝鲜的具体问题,即使团一级干部也只知道准备到朝鲜去打仗。</div><div> 等到了天津明确了入朝参战任务后,部队正在铁路输送中,没有任何文件,报纸也就那么几份,也不能开大会。就要求干部逐个车厢作动员,停一个站换一个车厢。依靠我们的基层干部和党员骨干,凭他们的理解,用朴素的语言,给战士们讲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重要性。理解出国参战就是保家卫国,就是保卫胜利果实。有的连队干部在动员时,就指着沿铁路的大烟囱说,“美国鬼子打进来了,大烟囱就倒了,新中国建设就打乱了,我们又要受压迫,人民又要受苦了!”…… </div><div> 现在回过头来想,其实最好的战争动员就是在踏上朝鲜的土地的那一刻,看到了遍地冒着烟火的废墟,看到了天上肆无忌惮的敌机,看到了一群群向北逃难的朝鲜群众,这些场景让所有人都亲身感觉到,战争就在眼前。沿途遇到那些百姓,赶着牛车,扶老携幼,看到我们就问“是志愿军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就默默地让在路旁,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们南去的队伍,我们知道到前面是敌人,是战火,身后是祖国,是我们的家乡、学校、工厂,是父老乡亲和亿万同胞。若是侵略者打过鸭绿江,我们的老百姓也会遭受这样的灾难。“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已成为每个志愿军将士共同信念。</div><div> 我们跨过鸭绿江后,连夜向南开进。敌机投放的一串串照明弹,把天空照的雪亮,在地面上都能看清手表,还不时听到或远或近的炸弹爆炸声。这种战场气氛,我们已经有十七个月没有体验了,此刻我们在异国他乡又走上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战场。接近满浦里附近,我们看到了国内战争从未见过的战场画面:公路上长长的一线汽车灯光,空中敌机轰鸣声由远而近,接着是由远而近的零星枪声,枪声过后身旁行驶的汽车车灯全部熄灭,一长串灯线瞬间消失。天空被照明弹打得通亮,路上依然车轮滚滚向前。翻译告诉我们,刚才的枪声是防空枪,为了减少敌机对我们车队袭击的损失,我们在沿公路的山上都设了防空哨,发现敌机来了就开枪示警,驾驶员听到枪声就闭灯行驶。后来一路上看到的志愿军司机,果然个个都有一手夜间闭灯驾驶的过硬本领。部队经过满浦里时,这个昔日重镇已是一片废墟,只见残垣断壁,屋梁横斜,道路坑洼,已没有老百姓了。虽然头上敌机不断,照明弹扔个不停,地面上却人来车往,装卸物资,十分繁忙。原来这里是离中朝边境最近的物资运输中心,是我军的后方基地。</div> 我们跨过鸭绿江后,连夜向南开进。敌机投放的一串串照明弹,把天空照的雪亮,在地面上都能看清手表,还不时听到或远或近的炸弹爆炸声。这种战场气氛,我们已经有十七个月没有体验了,此刻我们在异国他乡又走上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战场。接近满浦里附近,我们看到了国内战争从未见过的战场画面:公路上长长的一线汽车灯光,空中敌机轰鸣声由远而近,接着是由远而近的零星枪声,枪声过后身旁行驶的汽车车灯全部熄灭,一长串灯线瞬间消失。天空被照明弹打得通亮,路上依然车轮滚滚向前。翻译告诉我们,刚才的枪声是防空枪,为了减少敌机对我们车队袭击的损失,我们在沿公路的山上都设了防空哨,发现敌机来了就开枪示警,驾驶员听到枪声就闭灯行驶。后来一路上看到的志愿军司机,果然个个都有一手夜间闭灯驾驶的过硬本领。部队经过满浦里时,这个昔日重镇已是一片废墟,只见残垣断壁,屋梁横斜,道路坑洼,已没有老百姓了。虽然头上敌机不断,照明弹扔个不停,地面上却人来车往,装卸物资,十分繁忙。原来这里是离中朝边境最近的物资运输中心,是我军的后方基地。 <div> 再往前走,路上开始能遇到北撤的朝鲜人民军,白天时队伍还比较小,三三两两,顶多一两个班,晚上就能遇到迎面而来的整排整连成建制人民军队伍。他们一到老乡家,群众就要赶紧供饭。他们会问我们“你们要开到哪里去?”“你们有飞机大炮吗?”我们则问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们有的是从釜山撤下来的,沿着东部山区向北撤退,要到鸭绿江边集合。还碰到了会讲汉语的人民军军人,原来他们是四野部队的,整个旅都是朝鲜族,全部过到北朝鲜这边来了。<br> 我们连夜开进,天刚佛晓,部队在一条小山沟里休息,那里还有几间民房。炊事班刚开始做饭,敌机就来了,贴着山头,盘旋侦察。这使我们意识到,马上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隐蔽防空,如何减少做饭的烟雾。从接到入朝命令仅仅一天,我们就直接进入了战争状态。</div> <p class="ql-block"><b> 记者:能详细介绍一下部队没有换装的情况吗?</b></p><p class="ql-block"><b> 笔者:</b>我对这段经历印象十分深刻,我们离开上海时并不仓促,本来到山东兖州后,有三个月的换装整训时间。但朝鲜的战局急剧变化,不允许我们完成整训计划。我们北调山东之前,美军已在仁川登陆,占领汉城后越过了三八线,十月二日美军占领平壤,并从元山登陆在蜂腰部切断了朝鲜人民军的退路。我首批志愿军于十月十九日入朝,十月二十五日至十一月五日发起第一次战役。十月二十七日毛主席面令宋时轮九兵团自十一月一日起到达梅河口、通化一线整训,待急需调用入朝。十月二十九日毛主席电令彭德怀:九兵团二十七军于十一月一日开赴前线,另两个军在通化、辑安(今集安)休整。十月三十日又令该两个军随二十七军后入朝。因有情报称美军一八七空降团空降江界要提前封口,十一月六日志司根据毛主席指示,再令九兵团迅速由辑安、临江等地入朝,并速去长津。此时,九兵团前卫二十七军已开向安东(今丹东),一时来不及调转。兵团决定将二十军由后卫改为前卫,先头五十九师、五十八师一到沈阳,即由兵团直接指挥向辑安开进,迅速入朝。尚在车运中的其他部队,一时无法直接沟通联系。军即在沈阳车站向通过的各师下达开进命令,同时派出前指在辑安鸭绿江边组织部队入朝。这里很多情况都是事后从各种资料里看到的情况,可以作为九兵团行动计划一变再变背景资料。</p><p class="ql-block"> 不可否认的是,急剧变化的战局,不断变更的命令,迫使二十军部队仓促入朝,没有时间完成换装计划,这给后续的作战任务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二十军抗美援朝战史中有这样的记载:“部队在车运前发齐了华东地区规格的棉衣,其他一切入朝冬季装备,均已集中在沈阳。梅河口一线,按上级指示,准备在该地区休整时再行补给。由于立即入朝,打乱了原补给计划,就改为尽量争取部队过境时随到随补。但因任务紧急,先头五十九师、五十八师已经入朝,无法补给。军直和六十师也因停车时间短,只发到了少量的棉帽和大衣。此时,又将沈阳、梅河口的物资迅速前运辑安,争取部队下车时发放。结果,又因部队下车后立即过江,仍然只发了很少一部分。在此情况下,各部就在车运途中进行了某些可能的准备。如军属医疗队就在车上拆棉被赶制敷料;有的部队自制手套、耳套、围巾、包脚布等个人装备。……”。</p> 当时我们在皇姑屯接受命令时,廖政国副军长已到沈阳直接指挥部队入朝。《百旅之杰》一书中描写过这样的细节,东北联防军贺晋年副司令检查入朝部队装备时,在皇姑屯见到列车车厢里二十军部队身穿南方薄棉衣,头上戴着大盖帽,脚上是翻毛皮鞋,对廖政国副军长说“你们这样的装备,不要说到朝鲜打仗,冻也把你们冻僵了!”他要廖让列车等两个小时,他到机关收集棉大衣、棉帽、棉鞋,应点急。但廖副军长还是按计划命令部队按时发车,已筹集的一些棉大衣,零星发给了通过的部队。贺副司令问廖副军长还有什么要求?廖说:“我们坚决执行命令,只希望将情况如实报告军委。” 这充分体现了二十军坚决执行命令的决心,明知如此装备到朝鲜会遇到不少困难,什么话都没有说,义无反顾跨过鸭绿江,直奔朝鲜战场。其实从仓促入朝这件事上讲,也没有什么好责怪的,事后去追究为什么?这就是战争,许多情况都是突发的,一支好部队就应该有这种不讲条件,坚决服从命令的素质。<br> 朝鲜的严寒气候,确实给我们这支没有换装的南方部队带来很大的麻烦。官兵缺乏寒区生存的经验,对防冻伤的知识基本不了解,部队也来不及进行这方面的教育。比如,在冰雪行军后,北方战士懂得现在户外跺跺脚,搓手搓脚,而南方人不知道,直接用热水烫脚,就会出现冻伤坏死。我自己就是由于这个原因被冻伤,到现在左脚外踝还是没有知觉的。当时我们发动战士用各种土办法防寒,比较多的就是将棉被拆开,大片的做披风,小块的做裹脚、耳套,但是毕竟南方的棉被也只有二斤棉花,怎么拆怎么改都难以抵御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第二次战役下来,部队减员数量大大超过解放战争任何一次战役,全军光是冻伤就有一万一千二百余人,占全部伤员的60%以上。<br> <p class="ql-block"><b> 记者:请回忆一下你们部队参加长津湖战役的具体情况?</b></p><p class="ql-block"><b> 笔者:</b>我们入朝后,就沿着狼林山脉向长津湖方向前进。这一路是朝鲜的高寒山区,海拔在一千至两千米,林木茂密,道路崎岖,村落稀少,人烟寥落。冬季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顺着两条山脉间的谷地,向南直抵咸兴附近的日本海,最低气温可达零下四十多度。雪寒岭、荒山岭、黄草岭、死鹰岭……,仅从这些地名就可知环境恶劣的状况。我们在防寒能力极差的情况下进入这一地区作战,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当时还有一个严重情况就是粮弹供应极为困难。汽车过不了雪寒岭,后方粮食供不上,独臂将军廖副军长亲自带领军直人员背粮过山。雪道经众人踩踏已成冰道,一步三滑,可见背粮之难。弹药补充更是困难,到战前补充都跟不上。记得我们团向长津湖下碣隅里西的红门里发起攻击前,才勉强补充了一批手榴弹和炸药。</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战役九兵团担任东线作战任务,兵团首长决心集中主要兵力,首先歼灭美军陆战一师主力于下碣隅里、新兴里、柳潭里之间地域。而后向咸兴、元山发起攻击,续歼增援或逃跑之地。我五十八师任务是,由大南里首先攻占富盛里,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包围下碣隅里之敌,而后在二十七军协同下围歼该敌。</p><p class="ql-block"> 十一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我师向下碣隅里之敌发起攻击。一七二团攻占富盛里、上坪里、松亭里,控制了该地区以东独秀峰、三德峙等高地;我一七三团由红门里攻下下碣隅里外围京下里之后,二营由南向北攻击,在一片开阔地前遇美陆战一师的坦克营。敌人没有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打进来,一时有些发蒙、六连排长卜广德带领全排摸下三个帐篷,炸翻了三辆坦克。这个时候敌人才惊醒,坦克手一个个跳起来钻进坦克,很快形成火力圈。一七三团苦于没有反坦克炮,炸药包也用完了,攻击伤亡较大,佛晓前被迫撤出战斗。一七四团攻击岛内里时,亦因敌人兵力过大未得手,于二十九日晨撤出战斗。一七二团攻占了上碣隅里后,继攻大桥被阻,即转向攻击东山,连续攻占三个山头,配合正面部队攻占了1071.1高地主峰及其西南小高岭,完全控制了下碣隅里以东山地。经一夜激战,五十八师歼敌八百余人,并查明敌兵力并不是敌情通报中的一个营,而是美军陆战一师一个前进指挥所、三个步兵营、一个坦克营,加上师属给兵种部队,共约近万人。我是在兵力上不占优势,作战火力更是完全处于劣势,攻击部队遭受很大伤亡。各团按师的命令在积极巩固已得阵地,防敌反扑。</p> 一七二团攻占的1071.1高地及小高岭,紧靠下碣隅里东南角,对敌威胁很大,为双方必争之地。二十八日,该团六连一排连续打退敌人六次进攻,以伤亡三十多人的代价,歼敌近百名,战后荣立一等功。当晚,该团一级战斗英雄、三连连长杨根思率三排接防。二十九日自佛晓起,三排在杨根思指挥下连续打退数倍于我的敌人八次进攻,全排仅剩两名伤员。未待团增援分队赶到,敌人发起了第九次进攻,杨根思命通讯员速去通知营重机排后撤,并向营指汇报阵地情况,随即抱起阵地上仅剩的炸药包,拉燃导火索,冲入密集的敌群,以鲜血和生命实现了“人在阵地在”的誓言。战后,三连被志愿军总部命名为“杨根思连”,给杨根思追记“特等功”,授予“特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令人不解的是,一九九六年军委决定在全军统一悬挂的八位英模画像,二0一八年又扩大为十位英模,其中并没有杨根思。要知道杨根思在解放战争时,就已经荣获“华东三级战斗英雄”、“华东一级战斗英雄”和“全国战斗英雄”的荣誉称号,也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一位,也是仅有的两位获得“特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的英雄(另一位是黄继光)。令人欣慰的是,二00九年年九月,在建国六十周年之际,杨根思被中央宣传部、中央组织部等十一个部门评为一百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二0一九年年九月二十五日日,被评选为“最美奋斗者” 。 ▼<b>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画像</b> 十一月三十日 兵团电令五十八师坚决攻歼下碣隅里之敌。友邻二十七军以三个团分别攻击水曲里、长津桥配合作战。我全师将可战兵力组成十二个连,以江东部队实施主要突击,江西部队实施佯攻。我同林政明副团长率一营佯攻京下里,被敌坦克火力所阻,因炸药用尽攻击无进展。江东部队于十二月一日凌晨突破敌前沿阵地,越过公路进入纵深战斗时,遭敌坦克群阻击,因无反坦克武器和炸药,伤亡过大而受阻。友邻二十七军的部队受领攻击新兴里任务而调走。佛晓,全师奉命撤出战斗,扼守原有阵地。<div> 近几年从有关资料中看到美军战史中有关该日战斗状况的描述:“到二十四时左右,敌我交错,形成混战状态,敌我识别困难。卫生所的墙壁、史密斯少将(师长)的住所,都响起了机枪子弹贯穿的声音。在中国军第一七三团攻击方向上,H连(注:属陆战五团三营)防守地域内,到处都是中国兵,……中国军第一七二团突破成功了,但战果没有扩大为决定性成果”。称“该师(注:指五十八师)是卓越的夜间战斗部队”。<br> 我师先后两次对下碣隅里发起攻击,虽因敌我火力悬殊,我方弹药耗尽等原因,未能全歼敌人,但仍给陆战一师以重创,沉重打击了东线之敌的要害,动摇了敌人部署,为友邻部队歼灭美七师一部创造了条件。</div><div> 此时,麦克阿瑟清醒了过来,确信遇到了志愿军主力了。十一月三十日东线美军奉命“离开这个地方”,突围之敌与我坚守死鹰岭的五十九师激战数日,阵地反复争夺。战至二日,终因我阻击部队伤亡过大,柳潭里、困水里之敌与死鹰岭残敌会合。三日,该敌侥幸夺路东逃,与下碣隅里之敌会合。五十八师原拟于二日晚南调,因接防部队未能按时到达而推迟。二日至五日,下碣隅里、古土水之敌不断攻击我师东山、独秀峰、笠峰、1328高地等阵地,战斗十分激烈,阵地数度易手,最终被我夺回。五日晚,二十六军一部到达,我师交防后南移,根据军的指示调整部署。一七二团并组为八个排,守备黄草岭、在院里一线;一七三团并组成十一个排,进至大、小安洞,控制1478.5高地;一七四团并组为十七个排,扼守化被里、小民太里一线阵地。与友邻六十师共同担负阻敌南逃北援。六日二十时,下碣隅里之敌一部,沿公路南逃。至次日佛晓,敌主力以坦克为先导,突破我友邻阵地,沿公路倾力向南突围。七日,一七四团一个连在化被里以西阻击敌人一整天,终因兵力单薄,未能阻敌南逃,敌除一部空运逃窜外,余敌与古土水之敌会合。八日晨,古土水之敌继续南逃,一七二团节节抗击,与敌激战黄草岭、在院里一线。十五时敌占领了1350、1304高地及黄草岭阵地,该团以仅有的二十余人,顽强扼守在院里以西高地。我师将一七三、一七四团剩余兵力组成四个连,反击夺回了1304高地。同日,由真兴里北援之敌,被六十师阻于门岘、1801高地一线。九日,南北两个方向的美军全力夹击六十师阵地,激战中我守备部队因人员大部冻伤,弹药耗尽,无力出击。该师一八0团二连经连续几昼夜战斗,全部阵亡或冻亡。至十八时,南逃北援之敌于公路铁路交叉点会合。十日十七时,突围之敌全部越过了黄草岭。五十八、六十师组织可战兵力一百余人,对敌实施平行追击。十二日,二十军奉命在下碣隅里、古土水一线整理待命。并以八十九师为主,将全军能战人员组成一个师,待命参战。十七日东线残敌从海上逃窜,我志愿军收复了元山、兴南港,至此第二次战役结束。<br></div> <p class="ql-block"><b> 记者:作为这场战役的亲历者,能讲一些具体事例吗? </b></p><p class="ql-block"><b> 笔者:</b>这场战役,给我们感觉最大的考验除了寒冷就是饥饿。当时一线部队粮弹补给缺乏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战斗进行到第二天,部队就基本上断粮了。那天晚上,我和副团长林政明率一营部队从北面攻击下碣隅里,那里是丘陵地,我们是向下攻击,约到半夜,攻击停止了。一营营长余福和从前面跑下来,说:“没有炸药包了,敌人几辆坦克组成的火力网无法突破。我看战士们都很饿了,下去看看有没有吃的?”不久他就跑回来,说“炊事班没有粮食了!我只找到几个土豆,给你们几个。”递给我们一人两个冻土豆,又黑又硬,是可以“掷地有声”那种,放在棉衣里胸口前,才慢慢软了,能够啃得动。那时组织后方人员到处去找粮食。当地没有几家农户,他们自己也没有吃的。部队在冰天雪地里作战,又冷又饿,一些体弱的早就冻病了、冻伤了,甚至冻死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这里讲一段亲身经历,二次战役快结束时,一七四团政委郝亮同志率部奉命追击,在黄草岭附近被美军炮弹击中指挥所防空洞,与师参谋长胡乾秀都光荣牺牲了。当天下午(十二月八日)我突然接到电话,命速到师指挥所。在师指我见到了军副政委谭石铭和师政委朱启祥,对我说,今天上午师胡参谋长和一七四团郝亮政委牺牲了,你叫警卫员马上回去拿马包(行李),你今晚就跟我走。在路上才告诉我去一七四团当政委。一到团里我就问组织股,现在全团还有多少人?告诉我除了去打扫战场的和后方轻伤员,全团还有六百多人。在战斗总结时,才知道一七四团特务连在追击敌人到黄草岭时,通过我们一个排的阵地,命令部队下撤时,阵地上班排长均已伤亡了,是一个老兵古文正(渡江战役时在溧阳胡桥的解放兵,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任一七二团团长)集合带队下山的。当时下令集合时,有几个战士没有反应,有的一拉就倒下了,有的伏在地上推不动,他们都冻死在阵地上。纪念抗美援朝五十周年时,我写了一首小诗,“黄草岭上哨兵,没膝雪中伫立。端枪凝视前方,英姿栩栩如生”。这就是我们的军人,这就是我们的战士。</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有两个事情应该好好报道一下:《百旅之杰》一书记述了一八0 团一个连坚守阵地全部冻死的事迹。并从美军的资料也看到相关资料,当时美军一支突围部队出来,经过这个高地时,发现山口上没有动静,派搜索队上去侦察,发现志愿军一个连成战斗队形控制着要点,但已经全部冻死了。美军肃然起敬,军官带头对亡者敬礼。记者疑问地问:“美军怎么对敌人敬礼呢?!”我解释道,“因为都是军人。军人尚武,尊敬勇者。”这本身对美军也是一个很大的震撼。 还有一个战例是,十一月二十九日敌人五百多人组成特遣队接应下碣隅里的美军突围,被我六十师截成三段,其中一股敌人被围。三十日凌晨抓获一名受伤美国士兵,能略通中文,被找来向敌人喊话,要他们投降。在我军军事打击和政治瓦解攻势下,敌军不得不于佛晓前投降,计有美、英、土、南朝鲜军官兵二百四十余人。一次抓这么多俘虏,这在整个抗美援朝中是不多的,这个战例很值得记录下来。这个营的教导员前几年还写过一份受降经过的材料,可惜一打听,他已于前年去世了</p><p class="ql-block"><br></p> <b> 记者:当时在战役总结时是怎样评价长津湖战役中部队表现的?</b><div><b> 笔者:</b>长津湖战役是我们出国第一仗,历时十五天,战斗激烈残酷,部队伤亡减员大(主要是冻伤)。历尽艰险却未能全歼敌人。不少同志感到不满意,个别甚至由埋怨情绪,尤其是对打了无准备之仗有意见。我们对付现代化的装备的美国鬼子,仗都打起来了,粮弹还供不上,不但缺乏炮火,就是连炸药都供不上。如果我们弹药充足,即使美军武器比我们先进,也不能让他跑掉。如果我们换了装,部队没有这么多冻伤减员,也不至于最后才这点兵力去追击敌人。这个时候二十军各级领导和政治机关的工作很及时,正面宣传二次战役的巨大胜利,大力宣扬杨根思等英雄模范的事迹。客观总结对美军作战的经验教训,树立敢打必胜的信心。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长津湖战役结束之际,二十军收到一份不同寻常的电报。电报的最后一段是“二十军这次入朝作战,打得比较辛苦。战役结束以后,可以到咸兴以五老里为中心进行休整。那里比较暖和”。电报署名是毛泽东。主席电报的精神向部队传达后,极大激发了指战员的荣誉感和战斗热情。<br> 二十军出国首战,对手就是号称美军王牌的陆战一师。“我们在战区严寒,行动困难,难以御寒,粮弹奇缺情况下,坚决贯彻执行上级的命令和指示,为了全局的胜利,不惜付出重大代价,以惊人的毅力,忍受和克服了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取得了毙伤敌人六千余人,俘敌六百余人,击毁飞机八架、坦克汽车五十九辆,缴获各种火炮一百三十余门、枪支一千余支、坦克汽车一百五十九辆的战果,完成了穿插、分割、迂回、包围、攻击、阻击、追击等任务”。(摘自《陆军第二十集团军军史》)这一仗,打出了中国军队的军威,打得王牌陆战一师丢盔弃甲,夺路而逃。我们从柳潭里追到黄草岭,一路上都有被击毁的坦克、汽车,四处洒落着军用物资。这个被重创打残的美军老王牌,直到四月份才重新出现在战场上,成了唱配角的部队。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的朝鲜战场形势,长津湖战役的胜利,协同西线部队的攻势,遏制了美军长驱直入直逼鸭绿江边的势头,把敌人赶过三八线,扭转了朝鲜战局,为以后取得战争胜利奠定了基础。</div> 如何评价东线作战的成果和部队表现,从毛泽东主席亲自起草的一封慰勉电报的电文中可以得到最好的回答。<div><br><div> <b>毛主席给九兵团领导及二十军发的电报原文:</b><br><br>宋时轮,陶勇及二十军全体指战员:<br> 看到东线战斗的报告,我的心情也极度的沉重,东线伤亡四万多人,其中冻死冻伤就有三万多人,教训惨痛啊!大伤了我们的元气。<br> 九兵团久居江南,一切战备训练都是解放台湾,现在却来到风雪连天的高寒地区去打仗,先前没有任何准备。另外,朝鲜军情十分紧急,部队在开往东北的火车上才得到通知入朝,没来得及换冬装就直接渡过鸭绿江。<br> <b>志愿军九兵团将士始终在作战中保持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显示了超出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的勇敢精神和战斗力。二次战役东线战斗的胜利,是我们把美帝国主义侵略军从鸭绿江边打退到三八线上、保障了朝鲜人民的生存,保护了祖国的安全。</b>战斗的胜利说明我们是不可欺负的,侵略者的进攻是可以击退的。</div><div> <b> 二十军此次入朝作战,打得比较艰苦。战役结束之后,可以到咸兴五老里为中心进行休整,那里比较暖和。</b><br><br> 毛泽东庚寅隆冬于京<br></div></div><div><br></div><div><br></div> 最后我想说,作为最早入朝的志愿军部队,我们经历了战争初期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敢于和世界上装备最现代化的美军正面较量,打出了中国军队的军威,扭转了战场危局,为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即使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再回顾这场战争,我们都认为当年的流血牺牲是值得的,我们为祖国赢得了几十年的和平。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最后一批志愿军撤离朝鲜。二十六日在北京欢迎志愿军凯旋回国大会上,首都人民送给志愿军一面巨大锦旗,上书<b>“你们打败了敌人,帮助了朋友,保卫了祖国,拯救了和平,你们的勋名万古存!”</b>这是对被称为“最可爱的人”的志愿军将士最好的褒奖。<div><br></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 后记:以上文字断断续续写了三个多月,精力大不如前,加上视力逐渐下降,写的歪歪扭扭,点划不清,字不成行,黑点随处可见。以后恐怕连以上的文字也可能写不出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项远 二零一四年六月于杭州</p><p class="ql-block"><br></p> ▼<b>2017年7月底央视播放的大型纪录片《永远的军魂》中,再次出现的笔者接受采访的镜头</b><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