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碗（三）

桑夫

　　天蒙蒙亮，金凤便起来梳妆打扮。一夜无眠，脸有些憔悴，眼眶有些发黑。看着镜中的人儿，有点不认识。母亲告诉她，在家日日好，出嫁时时难。这大户人家规矩多，不象在家里，勤劳干活，爹妈、兄嫂便爱惜。看那公婆，笑中瞬间噬，深潭不可测。那大姆，当面笑言笑语，转身便冷心似铁。这英潮，虽是关心体贴，饱读诗书，外表天晴温暖，内里却是敏感多愁。他虽是精明能干能做生意，却是书生气一个。我出生农家，一心只想干活，只知道帮助家里能温饱过日子，自己却变成一个没文化的无用人。英潮不了解我，只爱我的外表，他一定会瞧不起我这个金玉其外空有其囊的人。我以后要读书，不要让人家瞧不起，不要做这睁眼瞎。这几天，伴娘对我苦心训练，这礼仪，做四句才基本过关，若多读书，这做四句，还不是和踏水车一样，虽吃力，却好玩，你看这伴娘，多才嘴尖舌仔利，勇谋有加，捣蛋鬼都被她拿下，这场面没有硬本领就会成败将，这伴娘的红包也是难挣的，她却是风生水起稳坐船头。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各显神通，各有生路。我虽是嫁这有钱人家还是要靠自己，来日方长，不枉人生，不愧对父母，不枉到人世走一遭。

英潮刚醒过来，看着金凤坐在梳妆台前心事重重，心想：人生地不熟，她也是要慢慢适应的，步步小心，才不会闹笑话，釀成大错。这女人的心事象天上的云飘忽不定，你象猜谜一样左猜右猜就是猜不着，象昨晚一样，我一抱她一吻她便象触电一样恐慌跑出门外，她一定有什么心事深藏不露，我只有感动她让她慢慢消除惊恐这夫妻才有得做。英潮慢慢起床穿好衣服，走到梳妆台前，轻轻抱着金凤观察她的脸色，见她反应平静，便两人一起观赏镜中的一对人儿：青春真好！金凤这鹅蛋脸，五官端正皮肤好，眼睛水灵泛清波。粉妆玉琢好面貌，爱笑还羞惹欲火。这英潮却是长容脸，黑眼珠，高鼻梁，薄嘴唇。自知长好有傲气，风流惹爱也狂魔，彬彬有礼人夸奖，有才勤干也成活。

　　吳嫂来叫新郎新娘祭拜祖先，然后到寨前大埕拜井神。摆好喜糖、桃粿、公纸，点一柱清香拜三拜，把一把白糖拋在井心，然后烧公纸，拜完井神，金凤打好两桶水，用铁吊挑水回家。再给公婆，大伯大姆，英涛及亲戚、亲堂叔伯端茶。喝茶的都要做四句或说几句吉利的话，给红包。金凤虽然收到很多红包，却觉得很累，整天象一个木偶似的被人们指挥来指挥去，身体木木的，头脑空空的。

英涛和金凤回到新房，金凤便倒在床上，说：“这礼节真多，整个人象一个假人，这笑，也是假笑，做作，不真实。”英潮说：“入乡随俗，入港随弯，这几天过去了，不就进入正轨，就不会那么多事了。”

但事儿总是出乎意料，英潮睡完午觉，走出房门，英江便向他招手，两人来到后花园的梅树下。英江说：“我昨天晚上出去办事，有一个人拦住了我，说，他是金凤那个村的，他说金凤是他的人，他和金凤睡过多次，你是他的继承人。我回来就来找你，可你们已经睡下了。”英潮说：“昨晚窗边的黑影就是你？”英江说：“是的！”英潮说：“我还以为是听房的呢！”英江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去听房！”英江说：“那人说他叫歪头大弟。”英涛说：“是他？难道他和金凤家打架也有这个原因？”英江说：“可能他嫉妒，来捣乱，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昨晚来？”英潮满腔心事，他中午和金凤恩爱着，却没有见红，他蹊跷，若说金凤是不正经的女人，她却不象好吃懒作的浪人，俗语说，无好男人多同年（结拜兄弟），无好姿娘多阿姨。这些人，拉帮结伙，东游西玩，吃喝玩乐，她却勤劳，以干农活为乐，经常和爹，一前一后到地里劳动。她纯朴，象田径上的一株小黄花。想想又不对，昨晚她满腹心事，一动她便很抗拒，难道她怕我发现什么秘密便不和我睡？金凤和歪头大弟，难道真有那么回事？让我回房问问她！英江见英潮脸上一阵靑一阵白，说：“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我没说。”英潮说：“这是大事，这是一个人的作风，品质，我怎能不放在心上？她若是一个不贞节的女人，我就要和她离婚，我宁愿自己一个人过！”接着便匆匆回房。

　　英潮走进房里，金凤正低着头折叠衣服。英潮告戒自己，要放松，不要冲动，静下心来，好好勾通。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英潮呆立着，两手相叠，倚在墙上，眼睛望向门外。金凤望向英潮，见他静静的，脸黑黑的，一脸不高兴。金凤问：“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开口？”英潮瞪着金凤说：“你和歪头大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说你是他的人？”金凤说：“这不是窦娥奇冤吗？我在山坡上牵番薯藤，耙番薯草，他走来抓着我的手，说喜欢我，又搂又抱，他力气大，我拼命挣扎眼看就要被他抱进蔗园，幸得我爹赶到，他才没有得逞。我爹追打他，因此结下冤仇。踏水车，你看到的，他横行霸道，欺负我哥，欺负我是一个女人！你今天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我昨夜就是想起那件事，便恐慌，便一阵阵晕眩。那件事，造成的伤害，是不可估量的，就是中午和你做夫妻之事，我也是极力说服自己，你的温柔体贴，使我有了温暖，使我有一点忘记那个恶梦，但我还是一点也不快乐！”英潮说：“那……那怎么没有见红？”金凤说：“我怎么知道？”过了一会儿，金凤说：“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天是空闲的，男人干的活我都干，砍蔗削蔗用独轮车载蔗，砍柴割草插秧割稻谷，那一件我没有干过？挑肥上山浇番薯，你那是我的对手？你只会死读书识几只字便仗势欺人！”英潮没有说话，金凤接着说：“你去我村问一问，若说我不守妇道我宁愿躺在街路上千人踏万人踩，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人！我要讨回我的清白，我不颤颤抖抖过日子，我是一个小女子，不做窦娥受冤枉！”

英潮极力抚慰金凤，小两口逐渐融洽。结婚三天叫“三朝”，金凤的细兄叫金凤回娘家。金凤的爹准备肉和菜，招待英潮和金凤，吃完饭，烧炭炉，大家边喝茶边拉家常。这时，木英走了进来，说：“金凤呀，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你比以前更漂亮，英潮兄好福气，金凤人美又善良，是我们这里出名的标致人儿。你要对她十倍百倍的好，否则我可不答应。”大家叫她坐下喝茶，木英推辞了一下便坐下，对英潮说：“英潮兄，林可成在你的糖寮干活吧？我没见过他，只听我父母说他五官长得还可以，身材高大，肌肉结实，是一个能干的小伙子，不知是真是假？”英潮说：“是真的，他力气很大，全村的小伙子都干不过他。”木英说：“我俩已定亲，不久就要举行婚礼。”木英接着说：“我比她大三岁，我开始不同意，怕人家说他娶亩（老婆）姐。”英潮说：“你不认识他就要嫁给他，真是一个传统女人！还是我读了一些书，思想激进，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木英说：“你和金凤都是有新思想的人物。”英潮说：“你要看他很容易呀，你和金凤到我的糖寮玩，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不都看得清清清楚！说实在的话，他的家有点穷，能娶到你这样的老婆真是天大的幸事！”金凤说：“我俩真有缘份，做姑娘是同村，出嫁是同村，今后多多走动。”木英说：“同人不同命，你嫁的是富人，我嫁的是穷人，怎敢去找你？”英潮说：“木英妹，这就不要见外了，可成那么能干，说不定今后比我家还富！”

英潮给岳父岳母每人一块棉布，岳父的回礼是二斤茶叶，这是野山茶，金凤的细兄到大山割草，带着铁鼎。深山里有没人管理的茶树，稀稀落落，细兄割好山草后便放在山坡上让太阳晒，自己满山跑，爬山崖，摘茶叶，接着晒茶叶，杀青，石块架鼎，烧火炒茶。这茶叶虽然有点不好看，粗大，却耐泡，当你慢慢吞进喉，苦涩苦涩，你皱起眉头，不一会顿觉精神清爽，喉里甘甘的，口里有一股山野的清香。

　　金凤在家里打杂，有时到厨房帮工，有时到糖寮和田园帮英江两公婆干活。佣人大头说：“少奶奶，怎么不歇着，来厨房帮工真不好意思。”金凤摘菜洗菜洗碗，不小心一个碗滑出手，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大头赶紧说：“摔碎缶，子孙一大坠（多）。”然后叫金凤去歇息，自己赶紧拿粪斗和扫帚，清扫碗碎。他喃喃自语：“说她能干，我看是笨蛋！”金凤回到新房，这些天，英涛都在汕头糖铺忙着，自己一人，有点孤单，昨晚没睡着，头脑有点昏沉，有点笨手笨脚的，若家婆知道了，便会说很多难受的话。真是：蒲姜结籽叶椭椭，做人媳妇无奈何，三顿煮饭三顿哭，眼泪未干叫家婆。

这时，春兰笑笑走了进来，对金凤说：“二婶。”金凤赶紧叫春兰：“大姆，请坐。”金凤冲茶招待春兰，两人拉家常，春兰临走对金凤说：“刚才，你在厨房打破碗，不要放在心上。这大头，不是人，多嘴多舌，你刚走，他便到娘那里报凶报吉，真是一个小人！”

这时，林娘气势汹汹窜了进来：“你怎么这样！才嫁过来几天，便打破碗，发生这样的事，是不好的兆头！真是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告诉你，你没读书，我便嫌弃你，英潮却说你勤劳善良，非你不娶，你要争气，别败坏我们林家的门庭！”金凤说：“今早我身体不舒服，头脑昏昏沉的，今后多注意就是。”春兰对林娘说：“妈，大头已说吉利的话，我们家会永远都有好运气的。有您的尽心管理，我们家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富裕的。”林娘对金凤说：“你看你看，人家读书多，知书达礼，说话就是好听！说到我的心坎儿上来了，今后，你要多向你大姆学习，便呆头呆脑的，有一点事儿便冥思苦想，象一只傻白鹅！英潮没在家，便整个人精神不振，象思春的猫，烦燥，闹死人。要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别小里小气没气度。我说了这么多，虽然难听，却是苦口婆心忠言逆耳！”说完，气冲冲走了。春兰说：“凤妹妹，妈的脾气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不要放在心上。慢慢适应环境，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时，春兰的两个孩子正在大厅打闹着，春兰招呼道：“大桦小桦，快来和二婶玩，逗二婶开心。”金凤心里感到有一股温泉，流进心间，她想：大姆还是不错的，总以为女人心胸狹窄，说话尖霜刻薄，这春兰，今天不是待我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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