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香，如桂

张晖

八月桂，天上香。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评价桂花：“秋花之香，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

农历八月，花信守时，桂花盛开。因而得一雅称：“桂月”。仲秋时节，景色尚未萧瑟，荷花已残，树叶摇落，菊花偶有开放，眼睛还没来得及捕捉到枝头上星星点点的金黄，风就先把清甜的桂花香气和明亮的喜悦送到面前，到处都是香，在呼吸之间，秋的情绪一点一点，鲜明起来，草木香、稻香、果香……一并承载着秋的盛情，毫无差别地递送到每个人那里，鼻尖不自觉地敏锐起来，让我们深深地吸一口以“桂香”为代表的充满香气的秋天吧😊

桂花，其花色较多，常见有银、金、丹三色，宋以前以银桂为主，宋明时金桂成为主流，丹桂则出现时间较晚，在宋晚期。桂花以其淡雅的花朵、浓郁的花香博得人们的喜爱。在我国古诗词中，吟咏桂花的诗词数量虽不及梅、菊、牡丹，但也颇可一观。

关于桂花的诗词，记忆最为深刻的是语文课本里的咏桂名篇：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首并不是专门的咏桂诗，而且涉及到的是月桂，或曰四季桂。但一句“人闲桂花落”不知惹多少人美好遐想，一句“夜静春山空”引多少人的神往。王维深通佛理，他自然能体察到常人难以捉摸的“静”，对桂花的凋落这一细微的动态而有所感触。那时候只是为背诵而背诵，不懂得去观察欣赏桂花，更别说是去揣摩、体会古诗词关于桂花素美雅静、诗意盎然、悠远空灵、芳香盈路的意境美了。

小时候的确不懂花，对牡丹、月季、菊花之类显眼而绚烂的花，几番看图说话下来，倒能记得住模样；但是，桂花就过于微小，过于细碎了，盛开时也隐藏在繁茂的枝叶间，也实在很难注意得到它，更不懂古诗词大咖们笔下桂花的万种风情。

虽然那时不懂去欣赏桂花，但是那不知所起的香气，却会在每一个仲秋时节，如约而至，在身边的空气中飘飘忽忽，沁入肺腑，氤氲在了记忆深处。

喜爱桂花，不在于花有多漂亮，而在于它的香。你还未寻到桂花树的影子，但周遭的一切，都已浸在桂花的香里，堤岸是香，小院是香，满街还是香，那香仿佛从天外飘来，穿透在我们生活的角角落落。

有人说，花之香，或清雅，或浓郁，二者不可得兼。可是桂花香，恰恰兼具两种特性：既清芬绝空，又甜蜜浓郁，既从容散发，又懂得收敛，不经意间飘来，忽而又似远去，薰得人陶然醉去，方知桂香的妙处。

桂花香浓而不烈，芬芳异常，沁人心脾，是它的一大特点。宋之问的《灵隐寺》中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句，以神话传说来写桂花香。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诗人言灵隐寺中的香火可以从人间飘到了天边的白云上，这种香与月中桂花的香浑融在一起，十分精妙。“天香”一词，至此以后，也成为桂花的美称。

桂花到底有多香？李弥逊在《声声慢·木犀》中提到：“一朵才开，人家十里须知。”

龙涎染就，沈水薰成，分明乱屑琼瑰。

一朵才开，人家十里须知。

花儿大则不大，有许多、潇洒清奇。

较量尽，诮胜如末利，赛过酴醿。

更被秋光断送，微放些月照，著阵风吹。

恼杀多情，猛拚沈醉酬伊。

朝朝暮暮守定，尽忙时、也不分离。

睡梦里，胆瓶儿、枕畔数枝。

桂花才开了一朵，然而方圆十里人家就闻到桂花香了。人们都说桂花花开，十里飘香，虽然有些夸张意味，但足以说明了桂花香之持久、浓厚。词人这里言“人家十里须知”，并没有太大夸张的成分，因桂花是“龙涎染就，沈水薰成”。龙涎香和沉香都是十分浓郁的香，词人同时把这两种香赋予桂花，就给人的心理上造成一种震撼。再说香飘十里时，读者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吴文英说桂花“浓香最无著处，渐冷香、风露成霏”。

声声慢·咏桂花

蓝云笼晓，玉树悬秋，交加金钏霞枝。

人起昭阳，禁寒粉粟生肌。

浓香最无著处，渐冷香、风露成霏。

绣茵展，怕空阶惊坠，化作萤飞。

三十六宫愁重，问谁持金锸，和月都移。

掣锁西厢，清尊素手重携。

秋来鬓华多少，任乌纱、醉压花低。

正摇落，叹淹留、客又未归。

桂花盛放时，香气浓郁，故称“浓香”，这浓浓的香气充盈人间，好像再也没有地方容纳它了。词人以“无著处”极言桂花香范围之广，香气之浓。

桂花这种幽香源自于其内在的精神气质，它本是天上之物，只开在清秋时分，貌不出众却默默为人间播撒芬芳。李清照非常欣赏桂花，赞之为“花中第一流”。最为人称道的是她的词作《鹧鸪天·桂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她认为花的内在美尤为重要，那些以色取胜的群花，是不能称为“一流”的，而没有“浅碧”“深红”之色的桂花才是“冠中秋”的。

她的另一首《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

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这也是一首咏物词，可是词人咏花而意不在花。全篇读下来，我们可以感觉到词人内心微妙的心理变化。她爱桂花，眼里就容不下别的花，就说梅花、丁香的不是。可是对比过之后，她突然发现，连桂花也不完美了。桂花并没有变，变的是词人的内心情感。

还有一首《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词，写的是词人大病初愈后的一系列活动，其中的桂花是含蓄蕴藉、温柔体贴的形象，像是一位秀外慧中、富有才华的女子，李清照毫无疑问可以同桂花比美。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传统文化中，桂花还被视为是有高贵品格的傲花。

“此花习气爱巉岩，不受红尘点碧衫。”桂花，像幽独的美人，也像出尘的君子，悠然自得，幽隐避世，乐在其中。 桂花暗淡轻黄，深藏在枝叶间，不以色媚人，而以香怡人。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中有“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句，将桂与兰并提。陈子昂也有一首类似于张九龄的《感遇诗》：“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诗人以兰花为喻，说的是人的生命贵在有用，有人欣赏，有人任用，这才是你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戴复古有一首咏桂诗《桂》：

金谷园林知几家，竞栽桃李作春华。

无人得似天工巧，明月中间种桂花。

在诗人眼中，桂花不仅十分高雅，它根本就不是人间之物。这首诗的创作背景不可得知，但仅从诗中可以判断，作者似是讽刺社会上攀附权贵的媚俗之风气，表达对其不满；抑或是托物明志，借桂花表达自己坚贞的节操，以及不愿与世俗小人同流合污的态度。

在南宋人那里，桂叶因冬荣、岁寒不凋的生物属性，被赋予了人的气节品格。姚勉说：“士之有风节，桂之辛烈也。”包恢更将桂的“德行”提高到了孔子、孟子、伯夷、屈原这样“ 遗芳于万世” 的大德之人上来，可谓已经到了人格的最高境界。

白居易也非常喜爱桂花，写了很多描写桂花的诗，其中广为流传的一首为《庐山桂》：

偃蹇月中桂，结根依青天。

天风绕月起，吹子下人间。

飘零委何处，乃落匡庐山。

生为石上桂，叶如翦碧鲜。

枝干日长大，根荄日牢坚。

不归天上月，空老山中年。

庐山去咸阳，道里三四千。

无人为移植，得入上林园。

不及红花树，长栽温室前。

诗人以庐山桂自喻，一方面显示出其高洁的情怀，一方面又婉转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苦闷心情，直接宣泄了胸中的不平之气。

他在苏州任刺史时，将杭州天竺寺的桂花种子带到苏州城中种植。晚年曾写过三首著名的《忆江南》，其中一首写道：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诗人面对东城这颗桂树时，想象力可谓可谓新奇别致，出人意表。他怀念江南的美好，还把月中寻桂作为一大乐事，表现出豁达洒脱的人生态度。

桂花的盛开，是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又复一浪的。中国人的审美，很容易落在“吃”上。每临近花期尾声的时候，人们会把桂花摇下来，用来做各种清香甜蜜的食物：桂花糕、桂花藕粉、桂花月饼、以及自酿桂花酒……把秋天的滋味都吃到肚子里。这些花样繁多又细腻精到的小食，显现着它不以姿色取胜而润泽馥郁体贴和欢快俗常的性格。又或者，骤雨一来，便随着雨轰轰烈烈地落下，落出满地灿灿。

走在这样的路上，明明该感到可惜的，但实际却不然——平日里若有似无的浅浅香气，被雨淋湿后不仅不会被稀释掉，反而更为浓烈了起来，那雨点打到桂花上，仿佛点燃了一颗甜蜜炸弹，把整座城市都泡进了蜜里头，人的心也被甜蜜的念想占满了，只想扑进秋天的怀里撒娇，哪里腾得出空隙去遗憾呢。

“桂花有一种“脱俗”的神韵，有别于百花，而为其独有。“月中桂树”，是一个悠久的传说。千百年来，那株美丽的桂花树，一直生长在天上的明月当中，枝繁叶茂，永不凋落。

百花都是根植于土地、长在人间的，惟有桂树是生根于月中。李德裕有诗：“何年霜夜月, 桂子落寒山。翠干生岩下，金英在世间。”在人们美好的想象里，人间的桂树，是天风吹落月中桂子，才飘落人间的。

月中之树，天上之香，明月当空，桂花芬芳，良辰美景如此，自是人生赏心乐事。眼前的桂，天上的月，一直在架接着人的想象力。那原本不食人间烟火、孤高寂寞的月宫景象，也似乎有了生活的温度，亲切而富有人间情趣 。

神话终究是神话，传说也不过是虚妄。但是，生在月中的桂花，在诗人眼中却是那般千真万确。桂树婆娑、香满天界、独立碧空的景象，万古不变，引人遥望，留在每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心中。

又是一年桂花香，人间共赏中秋月。

每当此时，我们的心思总会离得更近。皎月清辉下，把酒对花，人与花两两相望中，染一襟幽香，离尘步月之思，悠然而起。

“桂子吹香清不眠，相逢还在翠屏边。一轮明月依人好，两载中秋特地圆。”

良宵美景，举杯邀月，在飘洒的诗情里，品味人间的花香与烟火——此时情绪此时天，何妨人人作神仙。桂香，淡淡地飘来，又淡淡地散去。但被它熏染过的一切，都保留着它的痕迹，就像给过我们温柔与慰藉的秋天，会陪伴着我们，保留一份“寻花品香”的情怀，去品味来自岁月的悠长、磨砺、以及浪漫，去坚定地走进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