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煤渣的孩子们//金姣娥

方海清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捡煤渣的孩子们</p><p class="ql-block"> 金姣娥(窗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流年似水,岁月蹉跎,不知不觉的便遗忘了许多。曾经熟悉的人和事,熟悉的生活环境,似乎都在岁月的风声里越走越远,只余下记忆的痕迹,散落成一地的斑驳,若隐若现的闪烁着,好像忘了,却又坚持,让人忍不住去寻找,缀句成文,留下永恒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家住在磨子山的北头,离京广线铁路直线距离大约七、八百米。每天醒来,可以很清晰地听到火车嘹亮的汽笛声和车轮发出的有节奏的“咣当、咣当”的声音。闭眼细听,竟是“呜~~咣当、咣当”的铁道奏鸣曲,这是住在铁路边的孩子们心里无比美妙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的60、70年代前,京广线上都是清一色的蒸汽机车牵引。蒸汽机车的动力来源主要是煤和水,火车头上除了司机、副司机,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司炉工。火车运行途中,司炉工卖力的一铲一铲往炉膛内添煤,到站后则要负责将炉膛内燃烧后的废弃炉灰及时清理,再由地面人员将炉灰转运至站外。久而久之,岳阳车站背面的机务段旁边,就长出了一座巨大的炉渣山。</p><p class="ql-block"> 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有段精典的唱段:“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p><p class="ql-block"> 正如这段精典唱段里唱的那样,住在磨子山及铁路附近的许许多多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几乎都有过捡煤渣的经历。捡来的煤渣即可补贴家用。又弥补了家用燃煤计划的缺口。(三角线周边的居民则喊“拣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用粗铁丝弯成的两齿扒,配上尺多长的木柄,再准备个结实的篮子,就成了拾煤渣的标配。每天放学之后小伙伴们会呼朋引伴,拿上标配行头去捡煤渣。</p><p class="ql-block"> 炉渣山就是火车卸下的炉灰堆积而成,只要勤快,只要吃得苦,就可以把捡到的煤渣一篮一篮,一筐一筐的往家里搬。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困难时期,在贫困家庭的眼中,无异于一座“金矿”。</p><p class="ql-block"> 每当有工人用手推车将一车车的炉灰倒出来,小伙伴便一哄而上,抢占有利位置,尽可能将炉灰最大体量的据为已有。然后,一只手拿着小扒子仔细地翻找,一只手快速将可用的煤渣扔进篮子里。由于机车进出多,炉灰卸载量大,很快就捡满一篮,剩下的时间就在煤渣山上自由自在的玩耍,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p><p class="ql-block"> 捡煤渣看似简单,其实非常辛苦。因为两只手在炉灰堆里扒来扒去,手指头很快就磨掉了皮,磨出血,就连吃饭拿碗筷都钻心地痛。尽管如此,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们都不叫苦,用旧布条将手指头紧紧的包扎一下,第二天又互相邀约,结伴而行去捡煤渣。</p><p class="ql-block"> 捡煤渣,不仅要忍受十指连心的疼,更多的是要经受大自然的严峻考验。</p><p class="ql-block"> 在富贵人家的眼中春花秋月,夏夜冬雪是那样的美好浪漫,而对于捡煤渣的人来说,四季轮换却是苦不堪言。</p><p class="ql-block"> 春天的炉渣山,只要起风,便灰沙四起,昏天地暗,迷得人睁不开眼睛。炉灰里弥漫着煤炭燃烧时产生的二氧化碳和硫磺味,呛得人喘不上气来。遇到这样的天气,大部分家庭就不会让孩子去捡煤渣。但仍然有些又懂事又吃得苦的孩子趁着恶劣天气,可以多捡些煤渣回家。等到回家时,除了一对明亮的眼睛和两排洁白的牙齿外,从头到脚全是黑乎乎的,耳朵眼和鼻孔里都是黑灰,连吐出的涶沫都是黑的。看到混身上下又黑又脏的孩子,妈妈们都会心疼的一边烧水帮孩子洗澡漱口洗头发,一边数落“又不缺这一天,硬要去捡。” 等到孩子换上干净衣,里里外外又透出可爱的乖模样时,妈妈们又会乐呵呵的说,“到底是人少点,捡的煤渣又大又多又好烧。” 听到妈妈这样夸奖,孩子们的自豪感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 到了夏季,炉渣山上气温高达三、四十度。小伙伴们头顶骄阳烈日,脚踩滚烫炉灰。上晒下烤,汗水在黑灰粘满了的脸蛋上流出一条条汗印子,用手一擦,立马成了“三花脸”,近在咫尺,也分不出你我他来,只是傻傻地看着忍俊不禁。有些大人感叹道:“上了煤渣山,衣服不得干。”</p><p class="ql-block">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捡煤渣的日子更加艰苦。不仅仅十根指头钻心疼痛,北风一吹,手背皲裂,一道道口子填满细灰渣,被渗出的血凝固后,手指一动,手背刀割般的痛。到了晚上,要用温热水泡会儿,才能慢慢清洗干净,擦干水,用几分钱一盒的蛤蜊油轻轻涂匀,再用医用胶布包好,在火炉上烘烤一下,好让蛤蜊油能尽快吸收。几十年后,我的老同学李小玲回忆捡煤渣所吃的那些苦,仍然唏嘘。</p><p class="ql-block"> 捡煤渣固然辛苦受罪,那些十一、二岁的孩子们吃得苦耐得劳,小小年纪就分担家庭的负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正是那段苦难经历的真实写照。比比现在的孩子,简直是天壤之别。</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 炉渣山上捡煤渣的时间一长,磨子山的广铁伢子仗着住得近的地理优势,在炉渣山有了自已的固定地盘,特别把新倒出来的炉渣据为已有,冷却后专捡大块煤渣,速度快,效率高。而其他单个的散兵游勇则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反正一座炉渣山,到处都有捡,不过是坑刨得深点,煤块子小点,捡的份量少点,各捡各的互不干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话说到了1964年,京广复线进入全面建设新高潮。铁道部将能征善战的华北铁路工程局,从福建南平、漳州等地调入湖南。负责北起湖北赵李桥,南至湖南衡阳段的复线工程。一处负责从赵李桥经羊楼司,再路口铺。与六处会合后,又从岳阳一路南下,经汩罗、高家坊到长沙黑石铺。再由五处从猴子石、易家湾起一路向南,直奔衡阳。</p><p class="ql-block"> 华北铁路工程局(简称 华铁)的前身,为赴朝参战的铁道兵一部份。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称为“打不断、炸不垮的钢铁运输线。” 自1953年回国后,先后承担宝成铁路、鹰厦铁路的建设。</p><p class="ql-block"> 华铁因流动工程单位半军事化管理的性质,工程队和家眷都是分开行动,区别管理。京广复线热火朝天大干快上时,他们家眷还留在福建各地,直到1965年,华铁各处的家眷才迁至湖南。</p><p class="ql-block"> 到湖南后,按上级指令:一处落户岳阳;五处落户猴子石;六处落户汩罗。等到家属落户安置完成,工程施工队又开始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建设新铁路去了。</p><p class="ql-block"> 华铁落户岳阳后,把家属区建在离磨子山不远的地方(朱家咀),与炉渣山只隔着南湖渔场。没多久,华铁家属区的孩子们迅速地捕捉到炉渣山的信息,没几天功夫,炉渣山上撒满了讲标准普通话,而不是讲铁路普通话(又说是塑料普通话)的半大孩子。而且他们不说“捡煤渣”,而是卷着舌头说“拾煤核”。他们拾煤核的方法有点像电网捕鱼一样,不论大小是煤核就往篮子装,尽管也有一篮子,但都只有核桃大小的个头,名符其实的“煤核”。经常遭到一伙广铁伢子的哄笑。无奈,这些后来的闯入者因为没有固定的地盘,只能是在别人拣过的炉渣堆里翻来覆去地淘,收获自然要差些。看着那些盘踞在各自地盘里不紧不慢,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会儿就捡了一大筐(篮)的广铁伢子,华铁娃的眼里满是羡慕嫉妒,估计还有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知从哪天开始,这些华铁娃只要看到小翻斗车送来的呈暗红色火苗,冒着呛人的白烟,倒出来还哧哧着响的滚烫的煤渣,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一窝蜂冲上去,连灰带渣的扒拉,打仗一样仅仅几分钟就分成了若干堆,然后各自守着自已的那一堆,手脚并用的将大块大块依然十分烫手的煤块拣入筐内。往往这个时候广铁伢子都是站在一旁,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几个胆小的女孩还吓得闭上眼睛。但是等他们看到华铁娃那一堆堆的丰硕成果时,鼓得大大的眼睛惊呆了,笑得弯起的嘴巴撅起了,吓得闭着眼睛的女孩用眼角的余光瞟着身边的男孩子,意思是,你们怎么不管呀!男孩子无可奈何的叹着气。因为,自打捡煤渣的第一天起,大人都是告诉他们,“没有冷透的煤渣别去捡,那样很危险不安全。” </p><p class="ql-block"> 一连几天华铁娃都是如法炮制捡得篮满筐满,还肆无忌惮摇头晃脑滴把个普通话讲得更纯正,那声音大得似乎要盖过火车的鸣笛声。几个好事者还时不时瞪着眼对着广铁伢子这边示威,仿佛只有这样做才是扬眉吐气。</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广铁伢子分明嗅到了危机的味道,感到危险正在逼近。莫看这些北方人讲滴是普通话,做的却是土匪事,简直就抢劫。那些才倒出来还没冷透的大块煤渣,原本就是属于我们的战利品,而这些不怕烫的华铁娃竟敢开抢,这还了得!几个为头的商量着,得想个法子治治这些讲普通话的华铁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华铁娃再也没看到堆得高高的运渣车了,更别说捡好多好多大煤块,只好重操旧业打游击捡些小煤核。令他们不解的是广铁伢子居然一会儿玩消失,不见踪影。一会儿又玩魔术般捡来满满一篮好煤渣。</p><p class="ql-block"> 原来,广铁伢子仗着人熟地盘熟,跑到车间告假状,说没冷透的煤渣烫伤了人。车间负责人一听,赶紧换了地方,将炉渣灰倒到靠洞子这一头。而讲着普通话的华铁娃人生地不熟,自然是搞不清楚倒底发生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上了当的华铁娃并不甘心,总是找碴挑衅,广铁伢子也不服周,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甚至有过几次肢体接触,不是你撒掉我捡的煤,就是我踩烂你的筐,双方一见面就像个斗鸡公似的,总要呛上几句再开始捡煤渣。</p><p class="ql-block"> 局面就这样一天天僵持着。俗话说,小孩子打架不计仇。大概过了半个把月,广铁伢子和华铁娃之间的矛盾就有了淡化的迹象。有的说,捡煤渣,捡煤渣,捡大捡小不都是渣吗?有的说,只要扔到炉子里能烧燃就行咧。至于火大火小,经不经烧,那是大人的事。虽然道理都明白也想缓和关系,却又不好意思迈出第一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终于, 一个缓解双方矛盾的机会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每年“六.一”儿童节,铁路子弟学校都要准备节目,除了在学校表演,还要选出优秀节目到位于新印山的铁路俱乐部汇演。排练优秀节目成了各班级的主要任务。有一个班,准备排练表演唱,有唱有跳有快板还有朗诵,内容丰富,十分精采。可就是一到朗诵就要笑场,因为广铁的小演员普通话不标准,一开口尽是塑料味,弄得他好不懊恼,练着练着往往是不欢而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说来也巧,这位普通话讲得不太标准的同学,是个经常去捡煤渣的硬角色。那天,他捡着捡着停了下来,望着对面讲着普通话的华铁娃若有所思,只见他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稍停片刻,他拎起大半篮煤渣,一路小跑跳过楚河汉界,小脸胀得通红的对一个华铁娃小声地说,想跟他们学普通话。谁要是同意教他,他就把篮子里的煤渣给谁,并结结巴巴的承诺,连捡三天作为回报。他的话刚落音,那边就有几个人冲到他面前抢着说,“我教,我教。” 等到其他的广铁伢子看明白后,也都跑了过来。一时间煤渣山上欢声笑语,吆喝喧天。有朗诵的、有唱歌的、有跳舞的。女孩手牵着手仔细的打量对方。男孩子则掏出平时攒下的弹珠一起欣赏。而学普通话的站一成了一排,教普通话的也有七、八个。一边是仔仔细细的纠错,一边是认认真真的卷舌。三天操练过后,负责朗读的同学进步飞快,一开口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洪亮,老师和同学都夸他是“小嗽叭开始广播啦。” “六.一”儿童节汇演,表演唱获得满堂彩,得了第一名。光荣的参加了铁路俱乐部的文艺汇演。自此,煤渣山上欢天喜地,笑逐颜开。没有了“小地盘”,也没有“警戒线”。广铁伢子和华铁娃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每天收工时,双方都约好明天见!</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的一个闺蜜姐们房玉莲,招工进了机床厂,遇到一男青工笑着和她打招呼说,你还记得小时候为捡煤渣打架吗?姐们哈哈一笑,“烧成灰都认得你,早晓得会成同事,把捡的煤渣都给你啵。</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图片]</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当年的蒸汽机车换成内燃机车,又换成电力机车。居民的厨房,也由烧散煤到用藕煤,又从液化气再到如今的天燃气入户。当年的煤渣山旁,早就建了一个煤渣砖厂,制砖机日夜轰呜连轴转,煤渣山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座座商品房和居民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烧着清洁能源,再给孙一辈讲当年捡煤渣的故事,孩子们听着像是天方夜潭。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捡煤渣的亲历者,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痛并快乐着”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时至今日,华铁同学的微信群,群名就叫“拾煤渣的孩子们”。</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