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苦楝树下的斑驳记忆

武昌古風

<p class="ql-block">  在中国的历朝历代, 将街道称为十字街,随手翻开历代典籍中的记载,尤其是地方志书,在曾经的府、州、县城里,可谓数不胜数。但在我至今鲜活的记忆里,故乡鄂州的十字街,却应该是众多十字街中,最让人梦牵魂绕的一条街。</p><p class="ql-block"> 其实,一块土地,一条街道,贫瘠与否,落寞也罢,只要与一个人的生命源流相连结,便会让人刻骨铭心。</p><p class="ql-block"> 在我童年时的鄂州十字街,横接东西,与纵贯南北的古楼街交汇。十字街东扺华光庙和清代士子应试的考棚,还有县城的京剧团和国营鄂城酒厂。西边街头,有街道的古楼办事处,县医院,城关派出所,城关镇镇政府,还有修建于清朝同治年间的天主教堂…。</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老屋在十字路口,一双脚便可足踏两条街。公元221年,吴王孙权在此建都称帝,这儿便是皇城宫苑。至今留下的古南楼,屡经兴废,依旧巍然耸立。甭说千古兴亡多少事,更甭提大江东去浪淘沙,这儿曾经也算是吴国的皇城根儿,想一想,都很牛逼。俯身在地,捧一抔泥土,便有铁马金戈的王气聚集,走在粗砺厚重的石板路上,如同走进了烽火连天的遥远历史驿道中,</p><p class="ql-block"> 十字街头,有一棵临街的苦楝树,虬枝接天,撑起绿色的伞盖,随风婆娑起舞。它应该是除了古南楼,十字路口最醒目的自然坐标。</p> <p class="ql-block">  苦楝树,又名翠树,棟枣树,紫花树…,是早年间,江南极其普通的乡士树木。苦楝树全身是宝,又通身充满苦涩,暗褐色的树皮,羽状般青翠的椭圆形叶片,紫色的小花,枣儿一般的果实,无处不渗透了让人生畏的苦涩。</p><p class="ql-block"> 苦楝树虽苦,但棟花却香气馥郁,年年四、五月间的暮春时节,争春闹春的花儿渐次凋零,腼腆含羞耐得住寂寞的苦楝树,悄然盛开满树的紫色小花,一簇簇,聚集在枝桠上,紫晕流苏,云蒸霞蔚,透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把晚春的街头点缀得生气盎然。</p><p class="ql-block">记得唐代诗人温庭筠在巜咏楝花》中清丽婉约地吟唱道,“院里莺歌歇,墙头蝶舞孤。天香熏羽葆,宫紫晕流苏。腌暖迷青顼,氤氲向画图。只因春惜别,留与博山炉”。可不是吗?如锦的楝花,是匆匆归去的春天最后的注脚。</p><p class="ql-block"> 十字街头的苦棟树,老街坊说起来还大有来历,民国时期的三十年代初,县邑富绅在此建造二层中西合壁的楼舍,兴办何裕泰银楼,出售珠宝翡翠、金银首饰,那是鄂州近代商业史上的第一家银楼。</p><p class="ql-block"> 楼房竣工,老当家的在银楼门侧亲手栽下苦楝树,大概有苦尽甘来,创业维艰的感叹与唏嘘。</p><p class="ql-block"> 1938年深秋,鄂州沦陷,日冠的飞机将县城炸成一片焦土,何裕泰银楼也成了一片瓦砾,苦难中泡大的苦楝树,竟然在烽火硝烟中,奇迹般地地挺了过来,年复一年,郁郁葱葱。</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十字衒的模样,依然还是民国时期的面孔。一溜的街面,清一色的徽派建筑,青砖黛瓦马头墙,虽然厚重古朴,却如一位老妇人,芳华褪去,满目苍凉。</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缺医少药,许多人家缺乏必要的卫生习惯和卫生条件,疥疮、头癣的患者特别多,尤其是小孩。身上长疥癣,头上长秃疮,越挠越痒,越痒越挠,弄得斑斑血痕,让人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 苦棟树,便成了当年治疗疥疮、癞痢头的绿色宝库。</p><p class="ql-block"> 至今一位老人的身影,还深深烙在我的印记里,许多年后,我编辑地方志,才从破损的案卷中知道了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他叫李逍昌,山西长治人。那时,他是十字街西头城关天主教堂的神父。</p><p class="ql-block"> 每年农历立冬节气,苦楝树上的树叶纷纷扬扬,飘落在十字街头,一串串的苦楝子,从嫩靑变成金黄,在光秃秃的枝头轻轻摇曳。熟谙医道的李神父似乎与时令有约,立冬刚过,他总会一手提一个竹篮,一手拿着一根竹竿,到苦楝树下采集苦楝树子。</p><p class="ql-block"> 在十字路口玩耍的孩子们,大多曾经是李神父的小患者,远远地看着李神父来了,便都会不约而同地迎上前去,抢着拿过竹篮竹竿,呼啦啦跑到苦楝树旁,五六岁的孩子翘着屁股,在街边将一个个澄黄的苦楝子放进竹篮里,七八九岁稍大一点的孩子,像猴一样哧溜溜爬上树,胆大的甚至爬到树梢,用手攥,用竹竿打,不一会儿,苦楝子便装满了竹篮。</p><p class="ql-block"> 夕阳的余晖下,我们又簇拥着李神父回到教堂。一路上,慈眉善目的神父告诉我们,将苦楝子洗干净,放在铁顶罐里细火慢熬,然后将核剔出,兑上适量的米醋和冰片,便可以治疗疥疮、头癣…了。</p><p class="ql-block">至今我不知道,十字街的天主教教堂在建国后,有没有敬拜上帝的弥撒与祈祷,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尖顶教堂,仿佛就只是城区市民的一所免费医院。</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头,除了缺医少药,寻常人家的市井小民,几乎都是“月光族”,遇到小灾小病,要么就硬扛硬拖。要么求神拜佛,要么就到教堂找李神父。</p><p class="ql-block"> 李神父年幼失怙,母亲改嫁,他是在天主教会的育婴堂长大的。懂事的年龄,便在教会学校里学文化,也跟着爱尔兰神父学习了一些西医知识。抗日战争时期,他受天主教宜昌教区的派遣,到鄂州天主教堂当了一名宣道传教的神父。</p><p class="ql-block"> 老街坊们回忆,李神父到鄂州后,便在教堂开了一个西医诊所,免费为老百姓问诊施药。礼拜日,李神父在教堂里主持弥撒,平常的日子,神父便和二三名修女,忙碌在诊所里。李神父尤其擅长疱疔疮毒的治疗,五六岁时,我背部长了一个大疱疮,溃烂流脓,去胜利街的保中和诊所贴上中药调制的膏药,一直不见好转,反而疮面有所扩散,疼痛难忍。无奈之下,母亲带我去了教堂的西医诊所。</p><p class="ql-block"> 至今还记得,李神父打开我背部的膏药后,对母亲说这长的是一种恶疮,会损害腰椎神经。李神父小心地为我清洗疮面后,又用镊子夹着一团团棉球,将所有的脓液一遍遍剔除干净,我疼得高声叫喊,李神父和颜悦色地说,今天疼,我上了药,一个礼拜就会好的。</p><p class="ql-block"> 果然是李神父的好医术,十来天里我又去换了几次药,背部的创面慢慢愈合,李神父没有收一分钱。</p><p class="ql-block"> 医者仁心,如春风化雨,李神父开办的西医诊所,惠及了许许多多的鄂州人。</p><p class="ql-block"> 1967年秋,文化大革命正是惨烈的时候,各种造反派组织在“造反有理”的口号声中,对鄂州许多的名胜古迹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千年寺庙古灵泉寺的精美壁画和塑像,被三江高中的造反学生砸成灰烬,城关天主教堂也被造反派们捣毁得一片狼藉…。其时,已年过六旬的李神父,在当年的一个寒冷的冬天,被遣送回了长治农村老家。</p><p class="ql-block"> 从此冬天的苦楝树下,一位老人采集苦楝子的慈祥身影,永远消逝在时光的烟云中。</p> <p class="ql-block">  苦楝树下,还聚焦了一个时代的变迁,也见证了铁板一块的城市与乡村,割不断的贸易与交流。</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人们慢慢从三年自然灾害的饥馑中走出来,十字街头,成为当年鄂州的集贸市场,四通八达的路,开始有了提蓝挑筐的人流,新鲜蔬菜,应时应节的农村土特产,应合着农民久违的笑意,纷至沓来,在十字衔聚集得丰饶而有生气。</p><p class="ql-block"> 每天鸡叫二遍,十字街头以四眼井为界,朝西一直延伸到汪家照相馆的二层木楼。沿着南北的街沿石,进城的农民,密密麻麻地摆出各种时鲜蔬菜瓜果,绿豆红豆等小杂粮,偶尔在街头巷尾,也有不怕事的农民,偷偷摸摸地地兜售十几个鸡蛋,一小瓶芝麻油,一小袋大米…(那时许多农副土特产品实行国家统购统销,不允许自由贸易丿。城里的居民除了用人民币购买,也常常使用粮票、布票等票证与农民兑换交易。</p><p class="ql-block"> 一潭死水的市场,一旦敝开一点豁口,讨价还价的吆喝声中,十字街头和苦楝树下,便呈现出压抑不住的市井热闹与喧哗。</p><p class="ql-block"> 那时没有当今如此笼大的工商管理机构,县商业局下辖市场管理委员会,一个主任,五六名工作人员,监管着一个县城的市场管理。</p><p class="ql-block"> 市管会当年就在十字街,记得当时最忙碌的是市管会的叶孟超先生,人们称他“叶干部”,他负责集贸市场的管理工作。</p><p class="ql-block"> 毎天清晨,他都会忠于职守,准时出现在十字街头,认真地巡查每一个农民售卖的摊点,洪亮浓重的孝感口音,从街头喊到街尾,不厌其烦地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其实在乡下人眼里,“叶干部”是个大善人,别看他成天喳喳呼呼声色俱厉的样子,其实他的眼睛并不明察秋毫,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乡民迫不得已,在十字街卖一点统购统销的农产品,他都会蹲下身,轻言细语地说,别摆着卖了,放到旁边的街沿石上吧。</p><p class="ql-block"> 闲暇,“叶干部”便会站在苦梀树下,惬意地抽一根烟,人来人往的市场,来知不易的市场繁荣,让他感到十分享受。</p><p class="ql-block"> 重新回望那个年代,一个真正匍匐在地上的公仆,既要认真履行工作职责,又怀着一副菩萨心肠,该是人生多么艰难的修行。</p><p class="ql-block"> 这样热闹的光景持续了几年,十年浩劫中,十字街头的集贸市场被取缔,悠长的十字街,又如从前一样空旷而寂寥,只有十字街头的苦楝树,浸润着四时的风和雨,依然绽芽、开花、结果。</p> <p class="ql-block">  苦楝树,与苦恋谐音,望看它高大挺拔的身姿,会让人生出莫名的惆怅和淡淡的乡愁。</p><p class="ql-block"> 曾几何时,十字街头的苦楝树,还聚集着十字街的居民和长大的孩子们,离别亲人的最后一次拥抱与牵手,也留下了父母踮起脚尖,遥望儿女归来的依依深情。</p><p class="ql-block"> 记得1959年端午节后,我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新疆是个好地方》的歌声中,十字街的邻居们,在苦楝树下,第一次挥泪送别了十几个姑娘小伙子去了新疆。1962年,十字街的第一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在苦楝树下最后一次回眸,乘船驶离九十里的长港和浩淼的梁子湖,在鄂州的““西伯利亚“涂镇”,开始了漫长的扎根历程。</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在我兹兹难忘的回忆中,我永远记得1970年初冬的一个早晨,寒风凛冽中,我站在光秃秃的苦楝树下,告别了我童年的发小与同学,他的家将下放到遥远的乡村。记得那一年居民下乡的口号是,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p><p class="ql-block"> 可至今让我困惑的是,发小的父亲,是城里最好的牙科医生,母亲是一位心灵手巧的裁缝师傅,他们家,怎么在城里吃闲饭了?</p><p class="ql-block"> 但我隐隐约约地,知道他们离家下乡的理由,以家庭出身划线,他们是那个年代的异类。</p><p class="ql-block"> 在苦楝树下最后一次与亲人告别,是在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中,父母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为我从军的三哥送行。与淳厚最疼爱我的兄长告别,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装满了那个年代当兵光荣的骄傲与自豪…。</p><p class="ql-block"> 一条古老的街道,一棵饱经沧桑的苦楝树,见证了无数个家庭的离愁别绪悲欢离合。</p> <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又回到十字街,苦楝树,已经不见了踪影,昔日龟背般承载着千年历史的石板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沥青路面,栉次鳞比的徽派建筑,消失在密密匝匝毫无美感的楼群中。</p><p class="ql-block"> 但在我的世界里,依然忘不了十字街的老模样,那棵长在我心中的苦楝树,依然开着淡紫色的小花,结满金灿灿的苦楝子,在我的心中临风吟唱。</p> <p class="ql-block">2021年10月6日于墨尔本古风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