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七)

史万胜

荒村(七)阿如当我的眼睛发麻，已看不清本本上的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一天，我应当感谢阳光，感谢山花，更重要感谢英子，帮我战胜了病魔，我开始觉得清醒。这儿山里的夜静下来时，这儿黑乎乎一大坨，那儿灰蒙蒙一大团。在这儿，终于听到不知什么虫子在咯喳咯喳嚼食的声音，山谷中隐约传来呕呕呕时而长时而短时而大时而轻的声音，夹杂着咚、咚、咚单调而又有节奏的简短的敲击声，我把左耳贴到石壁上，那咚、咚、咚的声音更明显，好像是山有心脏在脉动。我听农人们讲过，有一种东西叫太岁，常像捣地一样发出声音，整夜捣个不停。不管是不是太岁，我已经死里逃生过了一回，现在浑身软的像根面条，贴在了山脚下。月亮从东边山顶探着头看我，它的明亮与山的黑形成鲜明的对比，远远传来一声鸟的怪叫。这里还有一点生气。我对自己说。月亮越升越高，山间的黑灰形态也有了变化。山与山之间有了界线，草地上白蒙蒙一片。我鼻尖上有了凉意。我把旅行包中换穿的衣服基本裹在身上。闭目凝神，耳中依旧有天籁之声，像感应到了来自宇宙的波。开天辟地的盘古是寂寞的。我想到。女娲造人前是寂寞的。我想到。英子写日记时是寂寞的。这儿的静谧远胜尘世的喧嚣，经历过生死劫的人，才知无路处亦有人生。才拥有了真正的淡定。我开始用我的思维修复那个荒村，修复英子的家园，修复英子那那间屋里的孤独与无助。修复这个落后的山村在与世的隔绝或与现代文明的碰撞的情境。修复千年传统被现代文明的一声炮响，鸟兽散的情形。我用思维修复搁在秦氏祠堂的那双金装锏，能否经得起历史和现代文明的检验。我没有一点嫉妒英子与秦大有，相反，我会为她们祝福。我所不理解的是，我为什么会频繁做那个令人着迷的怪梦。我开始诉向自身。 我很快地又进入了梦乡。梦中的我依旧在旅行，依旧在日暮时分，依旧来到英子家。我敲着门，英子说，"你又来了。""来了，我给你们送水来了。"英子捋了捋贴在脑门上的头发，嘴角翘着说“来了就好。"拉着我向院子中走。有两三只已进了鸡埘，还有两只卧在那棵沙枣树上。"英子，你看，我给你带的海棠果。""海棠果呀，真好看。""有点涩，没山楂果好吃，下次带些山楂。"婆婆见我来了，依旧那模样，白帽，五官下陷。只是笑着说，"英子把你想疯了。""婆婆－"英子嗔怪婆婆，"说啥不好呢，尽开玩笑。″说着佯气得瞪着大大的毛眼眼。"好了，好了。咱们打水喝吧。"我改和隙地说道。"以后没水了，你就天天给我们推水去。"婆婆还不忘抢白一句。"好啊，我们是一家人么。"我说，接着又唱，"我挑水来你织布·······"我偷望英子，英子羞红着脸，在那儿弄垂在衣襟上的长辫子。说是吃了饭，掌了灯，我拉着英子走进里屋，墙上挂着我和英子的合照，还贴着大喜字。"这是多乎的事了？"我朦朦胧胧问英子。"你该不会把我们结婚纪念日忘了吧。"英子接着说，"上次你来的时候，干啥着来？"说着嘻嘻地笑。我隐隐鸿鸿觉得有那么一事，便说道:"我还给你揭红盖头来着。"英子羞怯怯的。我说″上床睡吧。""嗯嗯。″"我给你脱衣服吧。"英子用手捏住了领口。我双手握着英子的双手，英子低下了头。我好久地握着不知是心在颤抖还是手在颤抖，将手慢慢移向第一枚扣子。 我好像穿过春天的杏林，杏花的甜香把我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我拉着英子奔跑，我快活地像只小鹿，呦呦在雪原上，英子抓把雪向我掷来，我也把大雪团向她掷去，英子眯着眼笑，我扑上去抱着她笑。我们在雪原上不知翻了多少滚。英子坐起来推我，我一拉英子，英子就压住了我。嘴巴碰到我肩头上，似乎笑岔了气，就在我肩头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就倒在雪野上呻唤，我翻过身，按着她笑说，教你咬，教你咬，英子就告饶，饶了我吧，哥，我上不来气了······我攥着英子的手，拉她向山上去，英子说，我走不动了。我就背着英子，英子双脚就使坏，往我两腿上一勾，我就绊倒在山坡上······英子咯咯地笑，我也哈哈地笑。终于我拉着英子上了山顶，一轮红日在云海苍茫中喷薄而出。 我确实是笑醒来的，我确实真真切切过了一把做梦娶媳妇瘾。我回想梦中的情景，似乎比现实还要真实，梦中的每一念每一瞬，那么真切甜蜜。我望着山头的红日，攥好几把菜团，收拾好行李。向龙门山磕了一个响头，折回村子，在所谓英子家磕了一个响头。便踏上了归程。 再见了，荒村。再见了，龙门岭。在龙门岭的曲麻菜团和水的助力下，我来到一个繁华的小镇，重见人间烟火，首先海了一碗牛大，碰到的人都诧异地望着我。我赶忙在一扇玻璃门前一照，这是我吗？我左右看看没别人，确定是我，头发乱蓬蓬的，还顶着几片草叶，像头顶上正掀着八级风暴，满脸污垢，有两只眼珠在转动，胡子乱扎着，像秋后的池草。我听到有人叽咕，"流落的乞丐，外乡人。别理。”确实在外乡，你才能显露你本真的一面，你可以狠狠盯着美女看，你可以喝醉后胡言乱语。可是我还没走过一条街，便被几个路警请进一间治安处。然后查看我身份证。并在网上联络询问了一会儿，对我说，"你最近该没啥精神方面病吧？""没有吧。""哪你为什么这样蓬头垢面？""没水，忘了洗。″"你这样子怎么能在大街上呢？你不知道形象问题吗？我们在创城。你这样会破坏城市形象的。你现在在大街上，看见过一个乞丐吗？″"没有看见，是一个老鼠屎害了一锅汤。""你有没有钱？""有钱就好。""小蒙，去领去一个理发所，先理发，再叫登记住宿。″当所有任务完成后，我又海了个牛大，然后到个叫红景天的宾馆单间床上，懒洋洋地躺下来。给手机充了电，发现微信圈朋友信息条数码变成省略号，我只好作了个统一回复。然后又看起英子的日记。 X年X月Ⅹ日已经十多天没写日记了。令我高兴的是大有终于康复出院了。我有必要写一写我的哈尔滨之行。那日我从电话中得知大有出事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我一夜没睡，先是为大有担心，当我渐渐理智的时候，就和婆婆说了下原因，半夜和了面，烙了五六个锅盔，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对婆婆说，几天就会回来的，并要婆婆保密，婆婆发誓要保密，尤其不能让十三叔家知道。谁知道呢，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早晨就急匆匆赶往车站。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就像瞎驴撞草垛。因为焦急，平日不敢和生人说话的我，不知道的逢人就问，总算买了票，踏上了火车。也不知道穿过多少山林，越过多少河川，经过多少城市，只觉得它们在车窗外一幅幅滑过，晚上，火车有时穿在灯海里，有时穿在无边如水夜色里。时间是那么漫长，而我一点睡意没有。哈尔滨到了，在好心司机的帮助下，向大有同学电话问清地址后，我赶到了哈工大附属医院。找到病房，大有同学石伟，张晓彤指向一个病床，一个头缠纱布，胸上插了几根管子的人说是大伟，我怔在那里。石伟说，医院进行了急救，说问题不大，需进一步观察救治。当我情绪稳定后，我就担负了照顾大有的任务。按照医生护士的要求，为大有嘴上蘸水解渴，翻身，端尿。从他同学口中知道了事发经过。原来是大有和同学们在组织郊区无人机实验试飞途中，他骑着摩托被一辆货车撞了。说是肋骨折断两根，头中，胸腔淤集了血。起初，怎么照顾病人，我啥也不懂，看着石伟，李晓彤他们跑长跑短，职系医生，护士，拍片检查，觉得自己真没用。我只好干些照顾病人的事。大有醒来，似乎不认识人，会乱扯输药管，我得时时保护看管。晚上一次大有醒来，抓住插在身上的药管要扯，我就死死抱着他，直到他在药力作用下安闲了。说是不让十三叔和十三婶知道，那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来的第二天，十三叔和十三婶就来了。我们相互非常惊异也非常尴尬。只好如实说了原委。十三叔和十三婶是校方通知的。接下来是无休止的检查，观察和治疗。校方，肇事者与家属的调解。十三叔是龙门山开矿的大老板，据说外面有几套房产，也赚了很多钱，因为在龙门山有矿，所以还是家在寨里。当大有喊出我英子和认出他爸妈的时候，我的热泪几次三番被我强咽回肚中。几天后，晚上我见十三叔和十三婶疲惫不堪，就劝他们去休息。大有也叫他们去休息。他们是登了宾馆的。我就趴在大有脚边睐一会儿。觉得有人抚我的脸，我一看是大有，他要我靠着他睡，我说不能挤，弄坏伤口不是闹着玩的。他喊肚子饿时，医生叫吃点流食，半夜三津的，我只好把带来的锅盔泡碎了喂给他。医生看见了说很好。大有出院时，十三叔设宴款待照顾了大有的同学，十三婶对大有同学很热情，尤其是对那个李晓彤。晓彤人又活泼，嘴又甜，说得十三婶心花怒放。我在餐厅的镜子前，憔悴而疲惫，赶忙用水抿了抿头发，用手当梳子捋了捋零乱的头发，重新用发套扎了扎头发。大有恢复身体时被十三叔十三婶硬接入宾馆，说是学校里怕影响康复。大有悄悄对我说，他要带我逛逛哈尔滨。却被十三婶听到了，就数落大有，不让她省心，招祸惹灾的逛什么逛，恢复身体要紧。我也说婆婆要照顾，便告辞十三叔，十三婶，大有，也没顾得上看看这座繁华的城市就回来了。 Ⅹ年X月X日外面的世界好像是在雾里梦里，朦胧一片，回到家，一种熟悉的亲切扑面而来。多天的疲倦赠予了我安逸的睡眠。我又开始了我的简单的生活。X年X月X日中午我在喂鸡时，看见婆婆和村上秦二的老婆在门口絮絮叨叨。太阳偏西时，我地上拔菜回耒，看见她俩还在絮絮叨叨。进门时秦二老婆说:瞧呀，英子种的白菜，一棵不果包得这么瓷实，个头又匀又大。Ⅹ年Ⅹ月X日大有在朋友圈发他们无人机表演视频。我点赞了。点赞的还有石伟，李晓彤。在大有住院时，他们加了我微信。X年X月Ⅹ日大有早晨给我来微信了:干嘛呢。我回:看旋根机成熟地呢。大有中午又给我来微信了:干嘛呢。洗衣呢。晚上大有又给我来微信了:吃了嘛？吃了。吃的啥？山药搅团。Ⅹ年X月Ⅹ日李晓彤发朋友圈了。是一篇精美的关于无人机的报道。配着图图，无人机在飞行中摆出各种图形，五角星，中国。蓝天下他们在笑，白云也笑着，树也笑着。我点了赞。我看见大有，石伟也点了赞。Ⅹ年X月X日十三叔十三婶回来了，村上的人就络绎不绝到十三叔十三婶家去问侯。婆婆也要去，我对婆婆说，不要提我。X年Ⅹ月X日十三婶来我家了，给婆婆提着点心，罐筒，牛奶。说英子照顾了大有，婆婆操心家了，看看婆婆和我。十三婶夸了大有，也夸了李晓彤等同学，说是很上进，准备让大有考研出国，她跟李晓彤喧了，李晓彤爸在国际外贸局上班，暑期同学几个到李晓彤家去玩，李晓彤爸很喜欢她家大有，鼓励他们出国深造，学成归来，为国争光。她望着我说，我们可不敢耽误孩子的前程啊。她又握着我的手，哎，这么嫩的手，怎么舍得捯猪喂狗呢。我听十三婶的，我的心有点丝丝的疼。Ⅹ年Ⅹ月X日秦二老婆又来了，和婆婆又喧了半天，说明天到镇上帮她选件老衣，并一定要我去选选。Ⅹ年Ⅹ月Ⅹ日秦二婆姨早早就来堵在门口。我们只好随她到镇上，在布匹摊上，就碰见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脸后生，管秦二婆姨舅妈。就叽叽呱呱说了半天，快中午了，说一块吃个饭。小伙总拿眼瞄我。秦二婆姨外甥走了。秦二婆就问我，这小伙子长得怎么样。实话说吧，这小伙不是她外甥，是你十三叔矿上的一个外乡人，十三叔很器重他，叫他当个什么来着，对，是机矿队队长。你看咋样，有那个意思就给她支会一声，她这个媒就算成了。我说不麻烦二婶了。秦二老婆脸上的光荣一下子没了。回走的路上和婆婆又叽叽咕咕着，她们步子越来越慢，后来就掉下一大截。我能感觉到她们的话直戮我脊梁骨，我有点扎心。Ⅹ年Ⅹ月Ⅹ日晚饭后，大有问我干吗？吃饭。还吃饭呀？吃。早晨米汤，中午拌面，晚上糊糊。我是饭桶，饭桶，你知道吗？大有来了个蒙蔽表情。我没理他。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