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线医院的故事

伟宁

<p class="ql-block">  我的芳华是在军营中度过的,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我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部队,献给了伟大的国防事业。</p><p class="ql-block"> 1969年11月我应征入伍。因为当年招过两批兵,所以年末的兵俗称“小69”。</p><p class="ql-block"> 1970年夏季,在西安323医院卫训队结束半年的集训后,我们一个班13人被分到了正在筹建的182野战医院,和当时从云南,四川调防过来的的165野战医院,55野战医院一起参加三线建没,三个医院的强大阵容,再加上铁道兵每个师编制的师医院,共同为修建襄渝线的铁道兵服务。那段时间正是珍宝岛自卫反击战过去没多久,中苏边境关系非常紧张,苏联威胁要使用核武器,感觉战爭会一触既发,全军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三线大后方的建设尤其重要。182野战医院共有三个所,一所在恒口,二所三所在浦溪镇,一所是个独立的医疗单位,医生护士来自北京各大部队医院,他们文化程度高,见多识广,阅历丰富,能在一所与这些大哥大姐们相识相遇,是我的荣幸,和他们在一起,我丰富了知识,开拓了眼界,听到了许多从没听到过的趣闻,解放军真是个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让我很快的成熟长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地政府把我们安置在陕西安康地区恒口镇曾经的教养院,院子不大,是偏中式的老式建筑。我们十几个女战士住在二层小阁楼上,登高眺望,远处的群山时隐时现,潺潺的恒河水从山脚下流过,周边的农舍炊烟袅袅,一片片农田郁郁葱葱,一派美丽的江南风光。阁楼下面住着男战士,楼板不隔音,女兵经常和他们闹点小矛盾,楼下会“咚咚”的捅楼板,楼上会跺脚回击,有时还往楼板缝隙倒水报复,占上风的永远都是我们女兵,经常乐的得意忘形,现在想起来还不禁哑然失笑。</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我们几个喜欢文艺的女兵,经常在小阁楼的阳台上用手风琴伴奏引亢高歌,那充满活力的歌声,给我们单调的生活带来了欢乐,也感染着听到歌声的每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为了早日接收病人,我们每天都要建院劳动,给师傅当小工,和水泥沙子,我一个16岁的小女兵,大半桶的水泥,一桶桶的提过去,脚上伤痕累累,手上经常磨起血泡,每天辛苦的建院劳动,我们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没有任何怨言。</p><p class="ql-block"> 记得夏末的一个晚上,医院还没开始接收病人,一个板车拉着的产妇,闯入了医院大门,拉板车的男人满脸大汗的向我们求救。躺在板车上的妇女,痛苦的呻吟着,青紫的婴儿小腿已经露出体外,身下一片血水,难产!有人惊呼到,所领导立即让把病人送到病房。</p><p class="ql-block"> 女病人是个40多岁的高龄产妇,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有生育,这次怀孕,让他们喜忧参半。来医院前已经在家折腾了一天也没生下来,这时我们的病房设备还没完全配置齐全,己经顾不上这些了,医生护士齐上阵,抢救室里此起彼伏的各种声音都在为她加油,记不清有多长时间,一个小女婴总算生下来了,可浑身青紫没有啼哭,情况非常危急,一个老护士毫不犹豫立即用嘴吸出了婴儿口中的羊水,接着口对口做人工呼吸,突然一声婴啼,“哭了,哭了,”大家欢呼着,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既惊讶,又好奇,但更多的是感动。</p><p class="ql-block"> 晚上,安排我和一个老护士上夜班,护理这个病房里唯一的一对母女,望着躺在治疗车上的小婴儿,我感慨万千,她真的是太幸运了,如果没有我们医院,她的命运难以预测。</p><p class="ql-block"> 经过医务人员几天的精心治疗和护理,母女情况一切正常,女人经常叫喊着“我要吃heng,我要吃heng”,吃heng什么意思?弄得我们一头雾水,后来知道她是要吃杏子。中国地大物博,语言差异太大,容易产生误会。产妇出院的那天,男人抱着他们的孩子,紧紧握着医生的手,不停的说着“谢谢”。医生指着毛主席像说:“不要谢我,你应该感谢共产党毛主席,是他老人家让我们这样做的”,话音刚落,男人扑通一下跪在毛主席像下面,激动的一个劲的磕头,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这种情景我只在电影中看过,突然出现在现实中,让我惊叹不己,很是震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铁道兵战士在挖隧道。</p><p class="ql-block"> 当时铁道兵八个师驻扎在安康地区,包括民工,工程兵,学生连共有35万多人参与修建襄渝线。襄渝铁路东起湖北襄樊,西至重庆,正线里程895.3公里,被称为铁道兵可圈可点的一个大工程。由于当年备战需要,很多主干线都隐蔽在茫茫大山中,穿秦岭,越峡谷,施工条件非常艰苦,许多战士和学生经常受伤,平均建1公里就一名战士牺牲,他们大部份长眠在祟山峻岭之中,陪伴他们的只有经年不歇的风雨和那一岁一枯荣的草木。(后许多烈士迁到了万源烈士公墓)。</p><p class="ql-block"> 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我们医院必须保证广大指战员的身体健康,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才能使他们更好的完成任务。病房收治病人不久,一个从抗美援越回来的铁道兵班长因为腹痛住院,没有先进的诊断仪器,只能剖腹探查才能确诊。术后得知他患的是癌症,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个战士为他献了血,可肿瘤己经转移,立即转院到当时的西安二医大,后听说不久就去世了。这个老班长非常和蔼可亲,他生前经常给我们讲他美丽富饶的四川老家,讲铁道兵援助越南修铁路的种种趣闻,是个非常乐观开朗的老大哥。可他年青的生命竟然如此短暂,实在令人惋惜。</p><p class="ql-block"> 铁道兵每天炸山开道,危险处处都在。一个铁道兵战士不小心坐在地上掉落的雷管上,臀部炸的皮开肉绽,伤口迟迟不愈合, 需要从大腿自体植皮,我第1次听到手术刀取皮“滋,滋”的声音,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周天的早晨,我们正在宿舍整理内务。听到所里喊抢救病人,原来是几个老乡推着板车嬉戏时翻到了高坡下,摔的很惨,我抬着担架,凹陷的头颅血肉模糊就在我的眼下,浓浓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我一阵眩晕,差点没虚脱过去,但硬是坚持把他抬到了手术室。</p><p class="ql-block"> 在医院每天各种情况的病例随时都会发生。见多了生离死别,我更懂得了爱与珍惜,我感叹大自然的无情,感叹生命的脆弱,让那么多正值青春年华的生命撒手人寰,但我也逐渐变的成熟,变的越来越坚强。</p> <p class="ql-block">  这张照片是1970年建院劳动时的留影,阶梯上面是宿舍区。我的右后边有一眼水井,是医院的生活用水。夏季酷暑天,药房用柠檬酸,糖精等配的汽水,再用井水冰镇,喝起来真爽,沁人心脾,至今回味无穷。我的左手边的墙面上是一块很大的黑板,因为我的钢笔字写的还算可以,领导就让我和科里的李医生负责办黑板报,我俩合作的很默契,她帮我画一些插图和一些装饰花边。我会经常登一些卫生常识,当前形式的内容和一些营区里的好人好事。有时在抄写的时候,病人围在一旁称赞我的板书字写得不错,我心里真的是美滋滋的。</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春天,病房收治了一个患鼻咽癌的广东兵,从铁道兵师医院转来时己是晚期,无药可救,每天在死亡线上挣扎。可我至始至终没有听到过他的抱怨,更没有跟我们提过任何要求,是个非常坚强的年青人。床头柜里堆满了战友和他连队领导送的罐头食品,可他因肿瘤堵住了咽部,根本咽不下去。我很纳闷为什么没有一个直系亲属前来探望,孤独的身影让人生怜。当他病入膏肓卧床不起的时候,只有连队的领导前来和他做最后的告别,为他送行的也只有我们这些医务人员。一身崭新的4号军装穿在他身上也显肥大,一口棺材装不满他那瘦弱的身躯,最后是我们的一个男卫生员为他钉上了棺盖。这个为三线建设献出生命的铁道兵战士,就这样悄无生息的长眠在了异乡,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p><p class="ql-block"> 除了为铁道兵服务,周边的百姓也常来就诊。有一个5岁的农村小男孩,诊断为肠梗阻,被门诊收治入院,因没钱病情拖了很久,来院时腹部高高隆起,瘦的形如枯槁,严重营养不良,连哭的劲都没有,这种体质根本没法手术,只能是延缓他的生命,靜脉己经没地方扎了,护士长只能在他肚皮上穿刺补充营养液,虽然我们极力抢救,但一个星期后这个幼小的生命还是离开了人世,他父亲伤心的不能自己,最后是我科里的男卫生员用背篓把孩子尸体送回了家,回来后他跟我们说:“人死了真的是越背越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病房门口留影</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年代,医院的体制不健全,只有内外科之分。我们内科经常收一些外伤的病人,甚至还收过精神病病人。那是个很年青的小战士,不知什么原因脑子受了刺激,经常大喊大叫,行为怪异。一天我上夜班,他突然赤身裸体来到了值班室,吓得我躲在老护士身后,不知所措。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无所顾忌的蹲下就在门旁边解了一泡大便,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回了病房……。弄得我俩面面相觑,啼笑皆非,又不能和病人计较,最后不得不掩住口鼻,收拾干凈。</p><p class="ql-block"> 一次一个铁道兵战士因上呼吸道感染入院。每天高烧,用尽了许多药物,体温仍然降不下去,可身体各项机能都正常,医生觉得很奇怪,让我们注意观察,后来还是同病房的病友发现,他量体温之前在暖瓶下熏一下体温计,温度瞬间升高。问其原因是因为铁道兵修铁路太辛苦,每天从早忙到晚,任务重伙食差,他不愿意回部队才想出这种办法逃避。科里领导耐心的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出院后也没有把他的所作所为告诉连队领导,我觉得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们医院的供电是由325基地兵站供电室送来的,每天早六点来电,晚十点停电。夜里值班查房都要点煤油灯。坐在办公室里煤油灯如果调的亮点,有时就会冒出浓浓的黑烟,发出刺激性很呛的煤油味。屋里经常烟雾缭绕,鼻孔都能熏黑。有天晚上熄灯后不久,一个产妇要生孩子,护士打电话通知值班室马上发电,值班员生硬的说:“夜里生什么小孩,等明天天亮了再生”。产妇忘记了疼痛,气愤的反驳道:“问问他,他妈生他的时候是不是要等到第二天”。单纯的小战士,不知道瓜熟蒂落的道理。这件事让我们当笑话传了好久。真是隔行如隔山啊!</p> <p class="ql-block">  1974年的我,女大十八变。</p><p class="ql-block"> 我从小就爱美,到部队后,粗布衬衣粗线袜子,既不美观,穿上也不舒服,就偷偷的在军装里穿自己的衣服,露出的只有领口和鞋袜,有人曾调侃我是“自留地上夺高产”。</p><p class="ql-block"> 我们科有个医生,有一台120的海鸥照相机,在那个年代是一个非常奢侈的物品。她经常为我们照像,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影像。我非常感谢他为我们的付出。</p><p class="ql-block"> 记得一次团支书找我谈话,指出我不艰苦朴素,有“骄娇二气”。我始终不明白是从外表上看呢,还是从工作中看,不知道我哪个方面体现出“骄娇”二气。在那个年代,你越是朴实,得到的赞誉就越多,虽然我也在努力改变自己,可效果却总是不尽人意。好在我工作能力强,深得科室领导肯定。</p> <p class="ql-block">  病号灶和工作灶部分人员合影</p><p class="ql-block"> 病房工作相对轻松,最辛苦的是炊事兵,所里要求我们定期下炊事班锻炼,那年我被评为五好战士,第一批去的工作灶。每天早晨5:30就要起床,捅火,揉面,蒸馒头,炒咸菜,熬稀饭,熟悉工作程序后,班长教我学炒菜,直径一米多的大锅,长长的锅铲,挥动起来还真有点费劲儿。在老炊事兵的指导下,我炒的菜慢慢得到了医生护士们的赞赏。他们时常会告诉我今天这个菜咸了,那个菜有点淡了,昨天那个菜炒的好吃……,我虚心接受各种意见不断的改进,很快熟悉了炊事班的各项工作,现在蒸馒头,包包子的技能都是那段时间在炊事班打下的基础。</p><p class="ql-block"> 一次炒菜由于火太旺,油锅着火了,情急之下我舀起一瓢水就泼了过去,大铁锅噼里啪啦的就炸了,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直通底下的炉火,我吓坏了,傻乎乎的站在那儿惊呆了,从那以后我知道了油锅着火是不能泼水的。</p><p class="ql-block"> 炊事班的后窗户正对着恒口丝绸厂的小路,每天丝绸厂的姑娘们下班,成群结队叽叽喳喳的从窗户前晃过。男兵经常趴在窗户边往外看,是那种情窦初开略带羞涩的眼神,望着他们,我忍不住暗自窃笑。</p><p class="ql-block"> 现在回忆起来年轻真好。我很怀念我的青葱时段,但年轻只是一个短暂的美梦,等你醒来时他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的青春处在一个艰苦的年代,但我不后悔,因为我为祖国的三线建设付出了我的青春。</p> <p class="ql-block">  76年留影</p><p class="ql-block"> 恒口镇周边群山环饶,山里的村民非常贫困,甚至连饭也吃不饱,看病就更无从谈起,下一趟山也很不容易。所里组织了医疗队,为他们送医送药。我们每天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翻过一个个山头才有一户人家,山民看见我们来巡诊,奔走相告,快来看“女解放军叔叔”。每天耳闻目睹的都是村民缺医少药的境况,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子宫脱垂己近三度,还在摇摇欲坠的草房里,费力的推着磨盘,旁边地上躺着她那嗷嗷待哺的孩子,看着真让人心酸。一些肺心病的患者,喘着粗气,仍然干着重体力劳动。和他们相比,我们还有什么不知足吗?</p><p class="ql-block"> 当年,三线建设的大军给恒口镇带来了生气,也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改善了西部的交通运输,我们这一代人对三线建设的付出是值得称赞的。</p> <p class="ql-block">  2015年5月一所战友在北京聚会,久别重逢的我们分外亲热,大家滔滔不绝的述说着我们年青时代的往事,回忆着那个艰苦的年代。我们曾哭过,笑过,吵过,闹过。可战友之情丝毫不受影响。四十多年过去了,入伍时的小女兵,一个个都己步入老年,尽管岁月的风霜已经悄悄的爬上了我们的眼角,满头的青丝已经有了许多白发,可因为有了这段当兵的历史,让我们有了更深的战友情,也有了更丰富的人生阅历。</p> <p class="ql-block">  照片中有几个是我们的老前辈。70年去三线时,正值二八年华,如今也是耄耋之年了。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许多医学知识和做人的道理,我非常感谢这些老前辈,他们把青春献给了三线建设,也献给了182野战医院。他们永远是我学习的表率。</p> <p class="ql-block">  2019年十月,我重返恒口旧地重游,看到了当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感触颇深,虽然我们不是三线铁路的直接建设者,但我们为铁道兵的后勤保障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感谢党的好政策,让当时那么贫困落后的恒口镇人民如今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问起当地的老乡,他们清楚的记得我们一八二野战医院,记得是我们医院为他们送医送药解除病痛 ,给他们带来了福音。</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非常怀念在三线时的那段日子,虽说条件艰苦,可那是我15岁离开父母走上社会的第一步,从小我听着军号声长大,对部队生活也比较熟悉,但真正自己走进部队,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我己近古稀之年,时常感叹岁月的无情,像一把利刃,在我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沧桑。</p><p class="ql-block"> 岁月的洪流,卷走了青春,卷走了年华,剩下的只是一个衰老的驱壳,和满满的回忆。也许在一生中,有些人,有些事转身就会忘记,但我的军旅记忆,在岁月流逝后变得更加刻骨铭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