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市井浮尘</p><p class="ql-block"> 易建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幕已经降临,马路两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做夜宵生意的也已经占据好各自的码头,铺开摊子招揽生意了。温馨屋商场外面的人行道上摆着十几张桌子。我在周边转了一圈,甚至把有可能藏匿摩托车的各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用眼睛搜寻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见到那辆黑色猎豹摩托车的踪影。</p><p class="ql-block"> 正预备沮丧地离去,却听得有人喊。寻声望去,是老牛坐在夜宵桌前吃夜宵,打着赤膊,冲我招手。老牛是摆旧书摊的,我是他的老主顾,故而混得比较熟。我走过去打个招呼,坐下。他和另外一个留着短胡子的青年人在喝酒,桌上摆着三个碟子,碟里的菜已所剩无几,仅余下些汤汁托着几点油星,在灯光下游来荡去。他用筷子在碟子里打捞着菜叶,问我怎么这时候了还在这儿转悠,我说找摩托车,摩托车丢了,就丢在温馨屋外面。他停止了打捞,望着我说:“这不可能,我的书摊就摆在温馨屋门口,我一整天都在这儿,没见有人偷车。如果真有人偷,我绝对看得到的!”他又问什么时候放的、什么时候不见的。我告诉他,我清早ーー六点四十左右吧一一就把车子停在这里,然后赶汽车去长沙办事。晚上回来,也就是七点来钟,车就找不见了。起先以为是谁嫌车子挡道、碍事,给搬开了,可是刚オ四处找遍了都没有,定是给人偷走了。</p><p class="ql-block"> 老牛把筷子的一头搭在碟子边缘,腾出手来掏烟,给我,我不要,就递一根给一同喝酒的伙伴,各自用打火机点燃,靠在椅背上吸起烟来。他眯着眼睛吸几口,慢悠悠地说:“我晓得了,准是瘸子!早上七点多钟,见他用钥匙套一辆车,我没在意,以为是他自己的,看着他大摇大摆地骑走了。要知道是你的,我无论如何也要喊住他的。”</p> <p class="ql-block"> 我问:“你认识他吗?怎么能确定就是他呢?”老牛侧过身来把嘴凑近我耳朵神秘兮兮地说:“那家伙是溜门撬锁的老麻雀,派出所都挂了号的。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都喊他瘸老爷;时常在附近溜达,神出鬼没的,三十来岁,瘸一条腿,脸黑、刮瘦,留很长的胡子。”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摆夜宵的邓老板好象认识他,你等一下,我去问问。”</p><p class="ql-block"> 他起身去找邓老板,两人嘀嘀咕咕好一阵,不时地往这边指指点点。过了一会儿,老牛坐回来,说:“老邓不肯讲,说他跟瘸老爷一起坐过牢,怎么能出卖过去的难兄难弟呢!他劝我不要插手这件事,说瘸子在社会上有一帮人,免得瘸子喊人报复。我倒不怕他报复呢,只是找不到其他线索了。以前好象听说他在荷花村住,好象在福利厂干过,被开除了;但也不知是真是假,在外面混的人很少说实话,你是知道的。”我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打算起身告辞,这时同老牛一起喝酒的小伙子说话了。本来他一直沉默着听我们讲,自顾自地抿酒,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他有语言障碍呢。他对我说:“今天在这儿相见,也算有缘。你是老牛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摩托被盗的事情,我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就不能不管,这是我的份内事。”我连忙隔着桌子同他握手,说着“感谢、感谢,幸会、幸会”之类的话。我问他在哪儿高就,他说在湘江公司公安处治安科,正是负责抓扒手的。他说现在单车、摩托车被盗案件太多,处里正着手进行专项整治。</p><p class="ql-block"> 他喝一口酒,用筷子在碟子里捞两捞,没捞到什么,就喊端菜的小姐再上两个菜。一碟花生米、一碟青菜很快送了上来,他邀我同吃。</p> <p class="ql-block"> 我摆摆手假说吃过了ー一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但夜宵摊儿上的东西我是从不吃的。他和老牛重新筛满酒喝起来。他说目前的治安状况不好,“我手头上光是盗窃、打群架这类案子就有十几、二十个,忙得团团转。有时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ー事,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但是,今天你这事儿我是管定了。”他跟老牛碰下杯,说:“牛老兄刚才提供的线索很有用,改天我再去派出所查查,那种人多半有案底,应该好找。总之,”他夹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嚼着,眼睛从老牛身上移开,望着我,“一定帮你把车追回来。”</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我们的谈话就很随便了。他说他原先在公司经警队上班,调进处里时间不长。“说起来还搭帮湘江公司的方魁总经理呢!也是凑巧,方总的岳母娘在医院住院,跟我母亲打隔壁。他岳母娘请了专人陪护,我母亲这边全靠我们几兄弟照顾。有时那边陪护的不在,我们就过去帮着打打水端端饭,慢慢就混熟了。他岳母总夸我们孝顺,说我母亲有福气。后来方魁就问我愿不愿意到公安处去,我说当然愿意,于是很快就办好了调令。所以我很感激方总的。”</p><p class="ql-block"> 用矿泉水瓶子装着的满满一瓶散装白酒喝了个底朝天,新上的两碟下酒菜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说今晚还要值班,得先告辞,就喊小姐结帐。他去口袋里掏钱,没有零钱,老牛急忙把钱给了小姐,说:“这次我请客。”他说:“也好,下回我做东请你。”他对我说:“那件事你只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你把电话号码留下,手机和家里座机都写给我,好跟你联系。”我说:“谢谢你,谢谢你;家里还没安电话呢,给你手机号码吧。”其实家里是有电话的,我不太想告诉陌生人。</p> <p class="ql-block"> 我把手机号码给了他,说:“那就拜托你了;对了,忘记问了,你怎么称呼?”他用牙签剔着牙,剔出一小片菜叶子来。他把它甩到地上,说:“我叫李钢,李逵的李,钢铁的钢。”停了停他说:“要不这样:我明天出夜班休息一上午,下午咱俩还在这儿碰面,一同去查那个瘸子的下落。”这时他刚好面对路灯,又离我很近,我得以细细打量他。小伙子长得蛮帅气,一双眼睛大大的,炯炯有神,鼻梁挺拔,嘴唇薄而有力,嘴角微微向下抿着,透出一丝威严来;鼻子与上唇之间,生一层毛茸茸的短胡须。他同我和老牛一一握手,然后赶回处里值夜班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日下午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与李钢见面后,一同前往福利厂。我们上了三楼厂长室,打听这里原先有没有一个腿脚残疾、后来坐过牢、被厂里开除的人。我给厂长递烟,又打算递一支给李钢,李钢摆摆手,说不抽烟。我心想李钢挺有意思,昨天还见他接老牛的烟呢,怎么今天就戒掉了?厂长为我们倒好茶,自己点燃烟,说:“我在这里干十好几年了,印象中还没有谁被开除过,更没有谁坐过牢。”李钢说:“我们也不敢肯定他坐过牢、被开除过;那么你们厂里有没有跟他的身体情况相似的人呢,比如说腿脚不好的?”</p><p class="ql-block"> 厂长往后仰靠在皮转椅上,用手梳了梳头上并不茂密的头发,说:“这里是福利厂,我手下都是残疾人,光腿脚有毛病的就有好几十。你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查找起来怕是难得有结果。这样吧,我把劳资员喊来,或许她能提供些线索。”他拔通电话,跟对方说了大致情况,让对方赶紧过来。</p> <p class="ql-block"> 女劳资员很快就推门进来,坐在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她看上去三十左右,长得挺标致,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坐下来也显得很优雅。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漾着隐隐的波光,让人无端地生发出很多联想。我在心里诧异这里怎么会藏得住这样的尤物。我注意到厂长的眼神中有了一丝飘忽不定的东西,我也注意到身旁的李钢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如果不是她用哑语同厂长交谈,我和李钢做梦都不会相信她是残疾人。她跟厂长比划了好一阵儿,然后冲我们笑一笑,站起身走了。厂长说:“我和她核实了,的确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不过她说附近有一家皮鞋厂,也有很多残疾人,你们不妨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收获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去了皮鞋厂,走访了一些人,依然一无所获。タ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无功而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下班路过拐角楼,正巧遇见李钢从饭店吃完晚饭出来。我下了单车与他握手寒暄。他把我拉到路边,压低声音说:“瘸子的情况有些眉目了:姓林,三十六岁,住荷花村。”我问:“你听谁说的?消息可靠么?” “绝对可靠。至于听谁说的,这我不能说,我有我的线人,我得为他保密呀!”他抻了抻刚才吃饭时汗湿了粘在身上的短袖衬衣,说:“明天上午咱俩去荷花村,査林瘸子。八点半在汽车队上坡会面,不见不散。”</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我给住荷花村的朋友小周挂电话,打听有没有姓林的瘸子。电话那边的他想了一下,说:“这里总共两个瘸子,都不姓林:四十多岁,挺本分的,姓章;另一个姓宁,住我家前面那栋,三十来岁。”</p> <p class="ql-block"> 我说:“关于姓宁的这一个,你还知道些什么,说说看。”他说:“宁瘸子的母亲姓魏,都叫她魏婆婆,已经死了;他父亲是退休医生,在荷花村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开了家诊所。我就知道这么多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钢提议走湘江公司厂内,说顺道去北门叫上一个叫做麻拐皮的人ー同前往荷花村,因为麻拐皮见过林瘸子,可以帮我们指认。他没有骑车,我只好用单车带他。离厂正门还有十几米的样子,他突然喊停车,说踩单车太慢,喊辆跑跑去会快些。我想了ー下,觉得也行,就对他说:“你等等我,我去把单车放到经警队去,免得摩托没找着,单车又被别人骑走了,这可是借了同事的。” 他往门卫那边望了望,说:“我就先不进去了,在外面等你,你快去放了就来,抓紧些。”</p><p class="ql-block"> 我把车子推进经警队,正好碰上当班的张卫。他问我怎么有空到厂里来转悠,我就跟他说车子寄存一下,去寻访猎豹。我把情况大致说了说,也提到了李钢。那天初识李钢,他说起曾在经警队干过,我说我有个朋友叫张卫,也干经警。李钢说他认识,并且是屋前屋后住了几十年的邻居。今天见了张卫,我把李钢的情况说了,张卫一脸迷惑:“哪个李钢?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呢?”我说:“他就在外面,或许见面就想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把车锁好,和张卫一同出厂门,远远看见马路对面的李钢正急急忙忙转身往工程处去,我连喊几声他都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倒是张卫眼尖,望着李钢即将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说:“哦,是他呀,他叫李斌,以前的确跟我家住前后栋。这小子改名叫李钢了?啥时候进的公安处?我咋没听说呢?”</p> <p class="ql-block"> 告别张卫,正要去寻李钢一一尽管张卫说他叫李斌,但在以后的交往中我仍旧这样称呼他,我觉得没有必要捅破窗户纸一一见他已经从工程处那边喊了一辆摩托向我开来。车子在我面前停稳,李钢又往卫门那边看了看,招呼我上车,说:“这辆车没有厂内牌照,不能走厂区;走厂外,走汽车队上坡吧!”我心想,没有牌照有啥要紧,跟门卫打声招呼就进去了,至于舍近求远走厂外么!走厂内是你说的,不走厂内也是你说的,搞什么名堂!虽然心里犯嘀咕,我嘴上却说:“行,听你的。”我俩戴好头盔,坐在司机后面,司机点一下油门,摩托车在正卫门前潇洒地划一道弧线,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去。</p><p class="ql-block"> 看样子李钢和司机很熟,路上他俩不时地说着话,叫着一些熟人的名字。到泗神庙路口,车子停下来,李钢让我等一下,他跟司机去北门接麻拐皮过来,好配合我们指认林瘸子。摩托载着他俩风风火火地去了,又依旧载着他俩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李钢说:“麻拐皮没接到,那家伙属夜猫子的,昼伏夜出,这会儿不定猫在哪个旮旯里做着娶媳妇的美梦呢!甭指望他,咱们自己去找。”</p><p class="ql-block"> 很快就开进了荷花村小区。司机停好车,我们一连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有姓林的腿脚残疾的人。李钢说:“荷花村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我不信找不到林瘸子!”我们决定分头找,我负责前面几栋,他和摩托司机负责后面几栋,蓖梳子一样一栋一栋地问,用他的话说,“掘地三尺,也要把偷车贼挖出来。”</p> <p class="ql-block"> 我并没有真去一栋栋打听。他俩离开后,我直接奔二栋一一就是我的朋友小周家前面那栋ー一的九号。这是一楼,靠南面阳台这边围着院子,院子外面,一大群婆婆老老正在热火朝天地打牌,洗牌声唏哩哗啦响成一片。进得院子,我径直走向房门。门开着,里面很安静,与外面的嘈杂相比,恍如两个世界。我冲里面喊:“宁大夫在么?”从里屋走出一位六、七十岁的精精瘦瘦的老人,说:“我就是宁大夫,快请进,快请进!” 我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对面墙上贴了几幅人体经络穴位挂图,以及十好几面大概是患者赠送的长短不齐、大小不一的锦旗。挂图和锦旗的上方,悬挂一块长方形的匾,红底之上是“妙手回春”四个鎏金大字。我说:“宁大夫今天没去诊所呀?”他说:“我是隔天去一次,一半的时间呆在屋里,因为不少熟人喜欢到家里来看病。” </p><p class="ql-block"> 泡好茶端给我,在那块妙手回春橫匾下面的椅子上坐下,他笑容可掬地望着我,问:“哪儿不舒服?” 他是把我当成登门求诊的病人了。我抿口茶,把杯子放到身旁的几上,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是来了解您儿子情况的。” 他立即警惕起来:“了解我儿子的什么情况?他怎么了?你一定弄错了吧!” 我说:“是这样的:我是作家协会的,正在搞个课题,关于弱势群体一一具体说吧,就是残疾人ーー生存状况的,有人介绍了您儿子的情况,我觉得比较典型,想找您深入了解。” </p><p class="ql-block"> 我把证件递过去,他认真地看了看,归还给我,叹了口气,说:“他又不是什么好典型,你了解了又有啥用场?”我说:“我们不是要宣传典型,而是要关注弱势群体,因为不少残疾人目前的生活十分艰难,我们有责任呼吁全社会来关注他们。我知道您的孩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甚至让您伤透了脑筋……”</p> <p class="ql-block"> 我要找的人姓林,而此时我却坐在宁家,尽管我也曾怀疑,是不是李钢的线人提供情报时错把“宁”说成了“林”因而“宁瘸子”就是我们要找的“林瘸子”,因为这两个姓在发音上比较接近。但也仅仅是怀疑而已,毕竟我对宁大夫家人的情况不了解,我故意含而不露,没有把话说完,试图引出他的话来。</p><p class="ql-block"> 这一着还算灵验,果真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用低沉的声音说起来。他总共有两个孩子,都不是亲生的。过去因为出身不好,他一直没有成家。后来找个寡妇结了婚,对方带进门来两个男孩。他喜欢小儿子,就让这个孩子随他改了姓宁,取名叫宁伟。另一个大的仍用原先的田姓。宁伟现在有三十几岁,原先在小集体上班,已经提前内退了。那时单位效益不好,厂里为“降低”成本,发动大家偷湘江公司的生铁,用来炼铁水浇制铸件。山一样的生铁堆放在离厂门不足百米的铁路旁,只消乘人不注意搬两块进来,就可以挣到几块钱“奖金”。那天晚上,想想没钱用了,宁伟就去偷铁。头几趟还算顺利。最后那一次,搬起来正要过铁路,突然来了火车。他把铁块往地上一丢,转身想跑,到底没能跑脱,车轮从腿上轧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听话,” 宁大夫的思绪从回忆中返回到现实,他抬起头来望着我,说,“我看着他长大的,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特别喜欢他,谁想他年纪轻轻就成了残废呢。”看他眼圈红了,我连忙安慰他,劝他不要太难过。</p><p class="ql-block"> 宁伟想必就是我的朋友小周提起的那个宁瘸子无疑了。他已经成家搬出去另过了,所以我没有见到他,也没有必要去见他,可以肯定他不是偷车贼,因为据老牛讲,那个偷车贼只一条腿跛,并且只是微微的跛,不妨碍什么,不用拄拐,照样可以行走,甚至可以跑跳自如。</p> <p class="ql-block"> 我打算起身告辞,宁大夫却擦了把眼睛对我说:“我的大儿子也是残疾人,也是腿脚残疾。” 我忙问道:“能把他的情况也讲讲么?” 他说:“当然可以。他今年有四十岁了,叫田浩。由于从小没人管教一一他跟我住一起的时间不长ーー他沾染了一身坏习气,偷摸扒抢、坑蒙拐骗,光局子就进了三次。唉!田浩这孩子,把我和他妈的心伤透了!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帮他找份工作,没干几天就坐了牢,工作也丢了,以后整天东游西荡不着家,气得他妈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有一次他在外面得了肾炎,全身浮肿,被人家送回来。那时他妈还在,说这是报应,让我莫管。我还是把他留下来,挂了几瓶吊针给治好了。但这孩子不念你好,是喂不家的麻雀,属于忘恩负义那一类,我对他已经不抱希望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倒对他蛮感兴趣,不知能不能见一面,跟他面谈面谈?”宁大夫摇头说:“恐怕很难。自从我老伴儿去世后,他一直没有来过这里,我也不晓得他究竟住在哪里。”“那么他自己的家在那里呢?”我问。宁大夫苦笑着说:“他至今没有结婚,一一哪个姑娘肯嫁他!所以他居无定所、四处游荡。他哄女人还是有一套的,今天跟擦皮鞋的女的勾搭上了,就搬过去住她的吃她的用她的;明天又勾搭上摆地摊的女的,就又搬过去吃她的,凭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这里混两天,那里混两天。早些年,他跟驾船放排跑江湖的那些人学过些邪法子功夫,正经女人谁去惹他?”</p> <p class="ql-block"> 我们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李钢大咧咧地闯进来,问我有啥收获没有。刚才他和司机走访完那几栋后,在居委会等我碰头,等来等去不见我,就让司机留下继续等,他自己一路打听寻到了这里。我没有回答,用眼色示意他出去说。我站起身,对宁大夫抱抱拳:“打扰您这么久了,告辞告辞!”我拉上李钢,走出宁家小院。</p><p class="ql-block"> 我们把情况碰了碰。李钢说,他们到居委会了解过,居委会主任说,整个荷花村共有六个腿脚不方便的人,分别姓邓、王、张、李、刘、陈一一跟小周提供的情况不太相同一一根本就没有什么林瘸子,而且这六个人的年龄也不相符,要么太大,要么太小。我看没有谁提起宁伟宁瘸子,更没有谁提起田浩田瘸子,我也就没有说起在宁大夫家里听到的那些故事,只推说碰到一个熟人,正巧住在这里,进去喝了杯茶,聊了聊。我在李钢宽实的背上拍一下,说:“聊得正起劲儿,被你闯进去搅和了。”李钢朝我歉意地笑笑,然后说:“其实我们今天还是有收获的,起码排除了林瘸子住荷花村的可能性。以后咱们重点排查其他房区,要不了好久就会把他揪出来的,相信我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清晨去大操坪锻炼,在春草塘附近与李钢不期而遇。他在马路的另一边走,走得聚精会神,没有看见我。他仍是那么精神抖擞,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大步流星。我喊了一声,他オ发现我,笑着点点头,横过马路来,同我握手。他的双眼布满红丝,头发也有些凌乱。他说最近有个盗窃团伙在辖区内频繁作案,市局命令他们限期侦破,所以,这几天全处人马几乎是倾巢出动。</p> <p class="ql-block"> “昨晚我在春草塘守点,守了整整一宿,眼皮都没眨一下,结果连贼影子也没见一个,真他妈害死人!”</p><p class="ql-block"> 他深深地打个哈欠,说:“倒是你那件事儿有新线索了。据麻拐皮反映ー一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干我们这行的,谁手上都有几个线人,麻拐皮就是我的线人之ーー一你的车子被一个叫做朱有湘的人退去了。” “朱有湘是什么人?”我问。“据说原先是锻工,五十来岁,退休了,开一家废品店,林瘸子他们偷了单车、摩托车都往他那儿送,由他专门负责销赃,好一点的车子就直接销出去,差一些的就批发给那些修单车、修摩托车的,那些人把车子重新拼装一下,喷上漆,再转卖给需要二手车的人。所以,林瘸子和朱有湘他们已经形成了偷盗、销赃一条龙。看来找林瘸子难度比较大,干脆直接找朱有湘。不过关于他的情况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他的店子在板塘铺一带,至于他住哪儿、原来究竟是哪个单位的,就都不太清楚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即便找到这个姓朱的,有什么用呢?他不承认,拿他有什么办法呢?”李钢又打个哈欠,说:“当然有用啊,咱们就是要狠狠打击朱有湘这种人!你想,没有他在背后销赃,林瘸子他们就没有了市场,你说是不是?咱俩抽时间跑趟板塘铺,找找他,你看怎么样?”我说:“行,听你的。”他说:“我为你这事儿可没少费脑筋,一一我李钢就是这种人,为朋友两肋插刀!”我说:“你没说的,够哥们儿,讲义气,改日好好犒劳犒劳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其实这是我的份内事,谁让咱穿这身制服呢!” 他说着,用手拽拽衣领。他的身材挺好,天生是当警察的坯子。他没有着警服,穿一身比较随意的便装,显得很潇洒。</p> <p class="ql-block"> 他说:“我想跟你商量商量,找到姓朱的以后,公了还是私了?公了呢,送进去,罚点钱,关几天也就放了,车子也不一定追得回;私了呢,我喊两个人找他了难,不但让他把你的猎豹吐出来,还得狠狠敲他一笔,多给他放放血,看还干不干这种缺德事儿!”我说:“要是他死活不认帐呢?”他说:“如果不认帐,咱们转背就走,暗中找人给他送两辆车,等他收了,杀他个回马枪,就说这车是我们丢的,人赃俱在,怕他不老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傍晚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老牛打来的,说有事情约我面谈。他的书摊儿已经从温馨屋门前移到了甜伊阁前面的马路边上。我去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摇一把破旧的蒲扇同预备买旧书的顾客谈价钱。最后,那位民工模样的顾客极不情愿地扔下一块钱,拿走了两本封面印有半裸体女郎玉照的旧杂志。</p><p class="ql-block"> 见我来了,老牛说:“你那摩托,估计一时半会儿找不回,不如先退部旧单车用着。我认识一家开旅店的,有单车退,女式彩车,如今时兴骑女式车,六、七成新,只要五十块钱,不知你想不想要?”我说:“来路正不正?不会是黑车吧?”“这你尽管放心,那车原来是老板娘的,她买了摩托,就不骑了,扔在院子里任风吹日晒雨淋。昨天我到她家收旧书,看见了,想起你可能需要,就顺便问她退不退,她说留着也没用,退就退吧。假如你想要,把钱先放在我这儿,我帮你把车推来,明天你来取。”我说:“何必这么麻烦,现在咱俩就去看,合适呢,就直接推走,不更好么?”他犹豫一下,说:“也好。”就把书摊儿托旁边做槟榔生意的歪嘴巴婆婆代守,然后他摇着蒲扇,仍旧光着膀子,领我插小路向那家旅店走去。</p> <p class="ql-block"> 老牛说:“交道打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在哪里高就呢。湘江公司呢,还是电机厂?”我不想说出真实身份,就含含糊糊地敷衍他几句,说如今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马马乎乎混口饭吃,谁能比谁强到哪里去!他很不以为然:“话不能这样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饱汉不知饿汉饥呀!你们吃公家饭的,比我们没有工作的,到底要强上百倍、千倍!”</p><p class="ql-block"> 路上老牛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讲他当年扯旗造反的时候,如何地呼风唤雨,如何地十分了得:“那时候我在武汉当造反派司令,不是吹牛,一一那时候,哼!” 我知道他后来是丟了工作,连老婆也跟别人跑了的。我问他怎么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叹口气,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老牛走背时运。”</p><p class="ql-block"> 沿着塘边又走了一段路,他说:“早两天我看见那个瘸老爷,跟个女的一起轧马路,那女的去年死的丈夫,死瘸子又在打这个女人的歪主意了。”“你知道她住在哪里么?” “不知道,只晓得大概在欣怡村这一带,她丈夫好象姓潘,得了硬皮症,拖了两、三年,还是死了。这寡妇一副苦命相,人长得还勉勉强强,白白净净的,就是太瘦了,一身的骨头,没有几两肉。”我笑了:“你掌握的情况不少哇,人家几斤骨头几两肉都晓得得清清楚楚!说,是不是对她有意思?”老牛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辩白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莫拿我寻开心!”</p> <p class="ql-block"> 隔了ー会儿,老牛说:“还记得摆夜宵的邓老板么?昨天他又跟我打招呼,让我别管闲事,他说瘸老爷招惹不起,別看跛条腿,打起架来,七、八上十个人拢不了边。一一对他的女人有意思,我敢?不怕老弟你见笑,有那个贼心,我也没那个贼胆呀!”我拍拍他汗津津的肩膀,说:“想当年你牛司令跺跺脚,全武汉三镇都发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区区瘸老爷,你会怕?鬼才信!”他裂嘴嘿嘿笑了:“此一时,彼一时,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当年勇!”</p><p class="ql-block"> 过了鱼塘,我随老牛弯上一条田埂路。我想起一件事来,就问:“那个李钢,就是和你一起喝过酒的那个小伙子,你了解他的底细不?”老牛说:“先前我们并不认识,那天吃夜宵,就是你丢摩托车那天,碰巧坐在一起,扯谈扯熟的。他从我这儿拿了一套古龙的武侠书,说是借去看看,到现在也没还,怕是肉包子打狗回不来了。”我说:“老牛你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什么林子里的鸟没见过!你说他像不像公安?”老牛用手在脸上揩一把汗,抹在肥肥大大、皱皱巴巴的西装短裤上,说:“如今啥不搀假?假烟、假酒、假夫妻、假文凭……对了,说起假文凭,我还帮一个中学老师买过呢,他评了高级职称,送糖给我吃,乐得嘴都合不拢。”</p><p class="ql-block"> 一只蛤蟆在田埂上慢吞吞地爬,他飞起一脚把它踢开,接着说:“你没听说么,现如今啥都假,只有两样东西是真的,这第一样,酒席上劝酒是真的,巴不得对方醉成死猪;再有一样,骗子是真的,而且骗子多如牛毛,躲都躲不开。瞧他李钢一身匪气,他是公安,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信!不过话说回来,我老牛也险些看走眼被他蒙了,那天吃夜宵的钱还是我付的呢,妈的!”</p> <p class="ql-block"> 很快就到了那家旅店。老牛领我从大门进去,向右拐,转到了厨房附近,指给我看停在门边的一部单车。“就是这部。” 我大致地看了看,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好,只有四、五成新,而且龙头已经断裂了,中轴有些松动,前后闸也不太好用。他一直在注意着我的表情。他说:“前后刹车问题不大,紧紧螺丝,装两根刹车线就行了;中轴洗洗油,上几粒弹子就好了;龙头呢,焊一下,只几块钱,或者换个新的,也要不了几个钱。你要想要,我再去说说,看四十块钱行不行?” 我说:“单车新点旧点无所谓,关键是要能骑;这样的车子怎么行!” 他说:“我跟老板娘讲讲,二十块,看她肯不肯!” 我说:“别去问了,兴许过两天我的车子就找回来了呢!再说,现在我已经借了同事的一辆旧单车在骑。” 老牛说:“这辆车是差了点儿;回头我帮你另访一部好些的,包你满意!”</p><p class="ql-block"> 我们边说边往门外走,这时,女老板骑摩托冲进门来,见了老牛,皱皱眉,把车停下,说:“你昨天拿走的那些书还没给钱,到底什么时候有钱给呀?” 老牛说:“会给你钱的,我又不会赖帐!”说着,扯着我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老板娘在背后又喊:“老牛,那辆烂单车你要呢,就快些推走,不要你一分钱;不要呢,我就丢给收废品的了ーー放在这里碍手碍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去了欣怡村4栋22号。铁栅栏门上着锁,通往房间的木门却开着。里面黑咕隆咚的,似乎有些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面传出来。我摇摇铁门,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出一个打赤膊、穿短裤的人来,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问:“找谁?”我扫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有道疤,从外眼角向下延伸,如一条风干的蚯蚓,挂在右颧骨上;一部络腮胡子扎煞着,又浓又密,把那张瓦刀脸儿挤得更瘦更窄了。我说:“就找你。”</p> <p class="ql-block"> 他没再说什么,退了回去。隔一会儿,他穿了长裤,依旧光着膀子来开铁门。“你就是田浩吧?”我问。“是的。”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惶惑的表情。门一开,不待对方相请,我直接跨了进去。我在门边的竹椅上坐下来,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房间不大,只有八、九平方米。没有装修过。没有新潮家具。进门左手是老式架子床,挂着蚊帐。旁边是粗粗笨笨的五屉柜。柜子上是一台黑白电视机,音量很小,正演着什么节目,刚才我在门外听到的时断时续、若隐若现的声音,大概就是由它制造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我说:“这么黑,怎么不开灯?”他坐在床沿,双眼眯成一条线,看着我:“黑么?不黑呀,我都习惯了!”我问:“就你一个人在家?”“我老婆也在,正洗澡呢。”他说。果然就听见卫生间那边有溅起的水声传来,“泼喇喇,泼喇喇”的。</p><p class="ql-block"> “咱们就不兜圈子了,”我盯着他目光飘忽不定的那双小眼睛,开门见山地说,“你在温馨屋门口把我的摩托车弄走了,弄到哪里去了?”没等我的话音落地,他赶紧用手指指卫生间,示意我声音小点,不要让正在洗澡的“她”听见。他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眉梢点一下又快速移开,蛮潇洒地向我敬个礼,压低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腿不好,那天走累了,所以……我不是故意要……”我打断他:“我知道,你只是把车骑走了,那么,骑到哪儿去了呢?”“我的一个朋友说想玩两天,就骑去了。这样好不好,你告诉我住在哪儿,改天我给你把车送过来。”</p> <p class="ql-block"> “你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叫朱有湘?车子是不是被他‘骑’着‘玩’去了?你说实话,我不会找你麻烦的,咱们一回生二回熟。”听我这样说,他的头耷下来,整个人像扎了玻璃的烂车胎,泄了气,软在了床沿上。</p><p class="ql-block"> “泼喇喇,泼喇喇”的洗澡声停止了,接下来是一片“悉悉索索,悉悉索索”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儿,卫生间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女主人探出半个湿漉漉的脑袋,娇滴滴地说:“老公,跟谁说话呢?谁来了?快帮我把内衣内裤递进来,我要出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02年10月2日完成一稿</p><p class="ql-block"> 2003年5月10日定稿于寸木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部分图片选自沪跑团微信群,向图片作者致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