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去报道“火车撞汽车”

刘醒民

有人会问“火车撞汽车”不可能吧？哪列火车会跑到公路上去撞汽车？我看你是满嘴跑火车！

事情不是发生在公路上，而是汽车违章停在火车道口上，被火车撞到了。

一九九三年一月三十一日，新民境内，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火车撞汽车”事件。

“新民市高台子乡与大柳屯乡。以一条铁路为界。这条铁路就是今天的京沈大动脉。假如京沈线是横座标，高柳路是纵座标的话，那么，这两个座标的相交点，就是那个两车相撞，死伤六十一人的无人值守的道口。
闻讯后，我飞速驰往新民……

那年一月三十一日，是正月初九。年味未消，虽说人们还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里。过惯了勤俭日子的庄户人家，已经开始忙碌于节后的生计了。走亲访友的纷纷开始返家。早上七点多钟，在大柳屯的乡道上，几个穿着一新的大老爷们领着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老婆孩子，带着大包小裹望眼欲穿地在那里等车。每天早上八点钟有一辆从三面船到沈阳的个体大客车打这儿经过。 虽说是个晴天，可是干冷干冷的，各家各户的烟囱冒出来的烟把地面弄得还是雾蒙蒙的。终于人们望见遥远的路的尽头有一个甲壳虫似的黑点，象蜗牛似地爬了过来。慢慢地慢慢地，那个甲壳虫晃晃悠攸悠地越来越大，爬得越来越近了……　等到近前一看，原来象一座山。大客车的车顶上装了有两米多高的行李。行李上面还堆放着几个白条猪肉半子。摇摇晃晃的，好象随时都可能倒下来。等车的人群“呼”一下子的围了上去，然而大客车好象没看见，依然我行我素，象个醉汉一样贴着大伙的鼻尖开了过去。人们感觉好象受了愚弄，叫着，骂着，抛掷着雪块在后面追打。然而个体大客车不理不睬，慢慢地，慢慢地爬远了，直至变成一个黑点……

因为每天只有一辆大客车从这里经过，所以人们开始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走不远，就听身后传来了急促的喇叭声和发疯似地嚎叫，“闪开！闪开！人们还没等反映过来，一辆两轮摩托，放着响屁，喷着白烟，箭打的似的，“嗖”的一声窜了过去。有人认识摩托车骑手，“二秃子，找死呀！”“火车撞汽车了，死老了人啦，我去乡里报案去！”从远处飘回来二秃子的急匆匆的回答。

人们撒腿又往回跑，不一会儿就上了铁道。
一列由内燃机车头拖挂的深绿色的旅客列车，象条死蛇一样躺在铁道上。列车从道口处脱轨后，又向前奔跑了五六百米，几百根坚硬的水泥枕木齐刷刷地被车轮啃出了两三寸深的豁口。
值得庆幸的是列车没有翻倒，否则伤亡就更大了……
铁路两侧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和痛苦呻吟的伤员。然而大客车却不见了……仔细一看，原来大客车车壳被撞成了碎片，最大的碎片有巴掌大，小的象只鸡蛋那么小，散落在路基两旁的皑皑积雪中和柳树毛子里。撞不碎的两个车轮，滚到了路基下面一里多地远的田野里。远远望去，就象两个烙糊了的烧饼。两个前轮和发动机一直被顶在内燃机车车头的前面，因而从两侧看不见……
见此惨状，那些没上去车的人们目瞪口呆。“祖宗积了八辈子德了，祖坟冒青烟了。这要是上了车，全都一道去了！”他们打心眼里说。
不一会儿，新民市的医疗队，沈阳市的医疗队，亲人解放军的医疗队，一批又一批的抢救队伍开进了现场，铁路、公安和省、市政府的领导也都亲临指挥。现场开始戒严，武警和公安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格禁止无关人员进入。双音双频调的警车警笛声和单音单频调救护车警笛声嘈杂在一起，搅得人心烦意乱。朝权副市长扯着嗓子在喊：“先抢救有气的，上救护车；不行了的，上卡车去火葬场！”说来也巧，新民市新建的火葬场就在肇事地点附近。后来有人说就是这个火葬场妨的，当然这说法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不管怎么说，对当时及时清理现场还是起了积极的作用。大量的残缺不全的尸体被运到火葬场院里的空地上，然后再进行分捡，安装，清理和擦洗，等候家属前来认领。
消息传得就是快，本地的腿脚快的家属马上就赶来了。他们呼天抢地，肝肠寸断。一个少妇披头散发，悲痛欲绝，发疯似地扑到一具血葫芦似的尸体上，“你咋就这么狠心哪，一转眼功夫就撇下我们娘俩走啦，让我们可怎么活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在家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两眼发直，口中念念有词：“闺女呀，你魂归西天了；闺女呀，你驾鹤成仙了……”
十里八村的吹鼓手们也蜂拥而至，希望能在为死者超渡亡灵时多挣点劳务费。他们纷纷拿出自己的绝活。一个吹大喇叭的头上顶了一碗水，脚下摆了三个火盆。边吹边在火盆上跳，碗里的水一滴不洒。一个吹小喇叭的鼓着个腮帮子用鼻子眼吹，左边吹完用右边吹，还能在地上来个后滚翻，然后站起来接着吹。敲小鼓的一个劲地“咚呛、咚呛、咚咚呛！”敲大锣的一个劲地小抠请客“汤、汤、汤！”
十字路口上，不知是那个孝子插下的招魂幡迎风招展。上写着“爹爹呀，你既从此路而去，何时能从此路而归？”望之令人酸鼻……
市府大院里比农贸市场还热闹。一拨接一拨的家属被迎了进来，号啕之声不绝于耳……食堂二十四小时昼夜免费供餐。招待所免费住宿，小病小灾的免费治疗，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一会儿象风一样的跑过去，一会儿又象风一样跑过来，脚不沾地儿。伤亡者的家属们简直受到了闺女回娘家一样的待遇。
新民人常说的一句俗话，叫作“客走主人安”。虽然这台大客车没有参加任何保险，车主、司机和售票员又全部在车祸中丧生，但是政府主动承担了管理不善的责任，紧急筹措１００万元资金，进行善后处理。

“凡是在“１．３１”事件中的死亡者，每人可凭客票领取１００００元赔偿金。此次事件中有６１人死亡３０人受伤，这６１个死亡者的家属获得赔偿离开后，可给政府减轻相当大的压力。否则，市委市政府的大部分人员和车辆都陷入到纠缠不清的接待中，只能越来越被动。“快刀斩乱麻！”保权书记和学忠市长为首的班子咬了咬牙拍板了。民政局长刁永桐守着大捆大捆的钞票，可脸上没有一丝喜气，是呀，这又不是分花红，怎么能有喜气呢？不论是黑脸汉子高台子乡乡长胡金山，还是白脸小生大柳屯乡乡长赵作刚脸色都是灰秃秃的。不仅仅是脸上，包括全体工作人员的心里都是灰秃秃的……

这一幕惨剧实在是太不应该发生了啊：
那辆个体大客车是从三面船开出来的，车里定员是三十六人。刚入新民界，人就坐满了。到了大柳屯已经装了九十一人，挤得就象沙丁鱼罐头。因为是串亲戚，几乎人人都有行李，还有哥俩搬上来七个猪肉半子。实在装不下，售票员不让上，吵起来了，最后每个猪肉半子收了一张客票钱。车子开动时，帮着送肉的老爹在车下喊：

“别心疼，没关系。到沈阳卖肉的时候秤低点就啥都有了！”

“放心吧，爹。我们比你会算计！”哥俩中的一个向车窗外喊道。

车子继续离拉歪斜地向前开。车主心里美滋滋的，“这一趟就是五百块呀，照这个跑法，今天少说也得两三千！”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天若容人算，天下无穷汉”如今事故天天有，说了半天，都是钱闹的！
严重超载的大客车，继续吱嘎山响地往前爬，驾驶区部位也挤得全是人，好几个人已经被挤得趴在司机的肩膀上，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霜花。有句古话“牛羊步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用来形容当时的大客车是太恰如其分了。车上的九十一个人，全都睡昏了头，没有一个人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死亡。
这时，就要通过道口的高速行驶的列车发现了这辆如牛负重似的个体大客车，于是拉响了凄厉的警笛，紧急制动阀勒住的车轮与铁轨，磨擦出的火星好象电焊的弧光，汽笛声、刹车声、车厢之间的撞击声撕心裂肺，震耳欲聋。可是大客车依然故我，继续往道口上爬……
“轰隆！”一声巨响，一片火光，大客车终于和列车进行了“死亡的亲吻”。
大客车车顶行李架上的行李和七个猪肉半子散落了一地，由于惯性作用，卖肉用的两把砍刀象炮弹片似的击碎了列车的风挡玻璃，射进了列车驾驶室，从火车司机的头顶飞过。
…………
在这次车祸中，高台子和大柳屯两个乡，共有十五位乡亲罹难，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六十岁，最小的还不满三岁，其中包括那两位卖肉的老乡。
“砰！”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了。我和朝权市长都一愣神。只见一位小个老汉领着两名大个村妇，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冲着朝权市长吼道：

“你是头儿吧，妈拉巴子的，政府还讲不讲理！讲好的一张票赔一万，俺们起了九张票，凭啥只赔俺们两万！”

“对呀，凭啥只赔俺们两万！”两个村妇异口同声地附合。 “消消火，消消火，有话慢慢说，”朝权市长劝解道。

“俺家一下子就死了两个人能不发火吗！”小个老汉跳着高吼道。

“对呀，两个人就赔两万哪。没错呀！”

“你们讲的，一张票赔一万，俺那七个猪肉半子还起了七张票呢。”

“那不能算，得因肇事死了的……”“是死了的，俺们都是在家现杀的，怎么不是死了的呢？”

“大爷，那不算，得是死了人的……”“那我不管，你给不给吧！”

“大爷，不能给。”

“不给哈，哭！”小个老汉一摆手,那两个村妇“扑通”往地下一坐，两腿一叉，咧开大嘴拍手打掌地干嚎了起来，

“我的天呀！没法活啦。你们刚走，人家就这么欺负咱们哪！”原来这是两个儿媳妇。
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说，“上青天易而‘善后’难”。在这次事件中，新民市委市政府忍辱负重，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苦口婆心的包人到户，为所有的遇难者家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他们说，“如果进行一下换位思考，谁的家里死了人谁都会难过，说点过头话，做点过头事是可以理解的”，“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只要工作做到家了，群众都会通情达理的。”事实确实如此，通　过艰苦的工作，仅仅几天功夫，“１．３１”事件就得到了圆满解决。　
我及时采访，迅速编播，把沈阳市和新民市委市政府的艰苦工作情况如实在屏幕上作了反映，解决问题起到了良好催化剂的作用。

2021年10月5日
写于沈阳长寿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