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时候,好羡慕同龄人。他们叫妈。他们的妈花枝招展,他们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玩。</p><p class="ql-block">我叫娘。娘脑后挽着发髻,常穿着青白或黑的大襟上衣,小小的三寸金莲隐约在宽大的黑色裤脚间。我们老有干不完的活。</p> <p class="ql-block">那时,娘从没说过脚疼。才晨曦微明,娘已快乐地在喊“赶紧起来,热搅团快晾凉了。瓜瓜(锅巴)都炸好了,你都先闻…… ”白天里,娘三两下干完我们不愿干的活,故意眨巴眼显示“活怕人干”的轻松,以笑话我们“人怕干活”的哭丧样。落日余晖时,娘带我们急急拔草背柴抬水喂猪。昏黄灯光下,做完作业的我们已鼾声四起,而娘剪纸纳鞋底的窸窸窣窣声才拉开序幕。</p><p class="ql-block">二年级庆祝“六一”,需要统一的粉红色的确良上衣。排练后期,大家都已穿来略浅略深的粉红上衣,那么可爱娇艳。我和姐姐在几次被批评后,父亲才带回了衣服。虽然娘连夜把长长的下摆和袖子都缝进去一截,但这深沉的玫瑰红色,站在粉红色的队伍里太扎眼,被老师狠狠批评和嘲笑。那夜,睡梦里的我们还不时的在抽噎。天亮时,却发现新衣服的领子上竟然都有了漂亮的绣花。虽然还是玫瑰红,可那么好看的绣花只有我们有,而且在七十年代立即重买的希望几乎没有,事情才敷衍过去。娘虽是村里的绣花老师,但一个晚上,四朵金黄的向日葵,黑黑的瓜子镶嵌其间,八片浅绿的叶子,总共多少针谁也不知道。只记得那漂亮的绣花,和娘疲惫而心疼的笑容,异常鲜艳地照亮了我和姐姐的童年。</p> <p class="ql-block">娘犟。但一生,只做过一回主。那时姐姐一岁多、爷奶都已过世、父亲常年不在家、两个哥哥上学得按时吃饭,家人无奈决定将我送人。可娘紧紧抱着才满月的我,偏了头倾了身子缩在灶前角落,死活不撒手。用一句“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让我在温暖和偏爱里长大,让我看到有关亲情失散重逢的镜头,都忍不住泪奔和深深后怕。</p> <p class="ql-block">娘不爱吃好吃的。记得上中学时,一周回去一次。每次到家,不管多忙,娘都已做好饭菜在门口张望。而晚上我们围坐在炕上说话时,娘总能变出一点好吃的,然后像弥勒佛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只说自己不爱吃。偶尔,我们也到处翻寻,却没有收获。后来竟成了习惯,如果哪晚快睡了还没等到这个惊喜,我和姐姐就故意磨蹭着不去洗脸,都去摇娘的胳膊或蹭肩膀,“娘,娘——”不停地叫。娘佯装不懂,把头迈向一边,嗔笑着“做啥呀?要啥呢撒?”我们自然不好意思说出来,顺势把头埋进娘怀里,只管依旧叫依旧摇。娘这才变戏法般,忽然就亮了出来——几个饼干花生瓜子或糖。于是,娘三便一起大声欢呼起来。屋子里,充满了甜蜜而幸福的味道。娘在笑声里,脸上现出非常好看的光亮来,一下子年轻漂亮了许多。这在清苦而困难的中学时期,成了我们最大的期待和最温暖的回忆,也成了好朋友的嫉妒。只是不知道娘为攒这些,花费了多少心思。现在,孱弱枯瘦的娘九十了,最该补充营养享享口福。可娘还是,谁来了没吃点她的稀罕东西,她就特亏欠。等走时,再推磨般地把好吃的分送给大家,还坚持要亲自送出门或看着出门。</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初二时,我不忍娘太劳累,执意自行辍学。姐姐星期天要回学校时,我已呆在家一周。娘劝到最后,我哭她也哭,但还无果。又颠着小脚硬是将我送出了几里土路,我只好抹着眼泪几步一回头地去了。但在学校一想到娘辛劳的身影,仍泪雨纷飞,两天后又回来了。娘第一次,十万火急地派哥接回了父亲。父亲一句“你要是真正爱你娘你就考上学有工作......”,成了我浪子回头和突飞猛进的真正动力。</p> <p class="ql-block">娘偏心。95年起,我接娘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孩子小时,我和爱人因鸡毛蒜皮时不时叮咣吵架。可不管什么原因,娘一过来总是毫不迟疑地只斥责我。暂时平息的我,仍不服气地嘟囔“娘,你是谁的娘,你向谁呢嘛”。娘淡淡的一句,“我向理呢。你脾气太大太急躁,有话不会好好说就没理......”让我爱人不声不响地走去一边,没活找活地忙起来,让我在工作和与人交往中也时常记起。</p> <p class="ql-block">娘心小。爱生病的娘,对自己打针吃药从不皱眉,对我们的不舒服,却蝎蝎螫螫地怕,还要亲自治治才能睡安稳。前年我休完病假前去看娘,刚好姐姐也在。见我一进门就先躺炕上,都很诧异,因为一直没说。知道后,更是唏嘘。娘不管我再三解释病已无碍是防反复,而是翻箱倒柜起来。等姐姐帮忙才找出报纸,叠成三角形,一定要给我去去晦气。我笑着答应。母亲给我身上蒙了床单,点燃报纸,从头到脚空绕几圈,扔到大门外。又拿笤帚依样,仔细扫几通。并一直念叨着,“了(扫)了前心,前心轻;了(扫)了后身,后身轻,妖魔鬼怪都了(扫)净,浑身上下都轻省….”我静静地躺着听着,温暖得心都快化了,恍惚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我们不管谁生了病,娘都会用三根筷子送晦气,用报纸点燃了(读liao)冲气,揪痧,虔诚地烧纸叫魂,让吃香灰。大多都很快好起来,偶尔也吃药。烧完的纸灰到处飞,但娘扫得极认真仔细,因视力不好,还边扫边反复地吹。娘认为,扫得越费事,病就好得越彻底越快。</p> <p class="ql-block">娘忘性大,还性急。喝水时,老会挨个问“你喝不?我给你倒。”吃饭时,总劝都多吃。娘在我姐家时,每个星期日大清早,娘的来电就会幸福地把我叫醒“你中午想吃搅团,还是面皮……”到现在,只要身体稍微还能支撑,娘都天麻黑就起床,早早梳好她的发髻。每晚我们问候她的电话,经常成了她急急的对孙子、我们还有亲戚们的,各种关心和担忧.</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愚笨的我,多大了才明白,我的娘才是世上最好看最疼孩子的母亲。娘在,家才在。儿女再老,也还是有色有香有根的,可以撒娇的花……</p><p class="ql-block">娘,娘,您一定好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