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凭栏的美篇

独坐凭栏

<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是坏人</p><p class="ql-block"> 作者//唐半傻</p><p class="ql-block"> 出浑河北岸的抚顺城向东70里在一个兵工厂那儿左转下道,再走十里路有个叫长岭子西山的小村庄,那里的人一律管父亲叫爹。村里人家几乎都姓耿,当年耿氏祖先一根扁担从山东老家挑来两个小孩落草于此,许多代过去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连祖坟都占了西塘崴好几亩山地。我们家是唯一的下放户,也只有我们这外星人家的孩子管父亲叫爸。小时候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管父亲叫爹而我们家却要叫爸呢?想来想去,也许是跟我们家的成分有关吧!于是作为地主富农的崽子就羡慕贫下中农的红根壮苗,人家多牛,可以管父亲叫爹……</p><p class="ql-block"> 幼年时对于父亲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因为他一直在北大荒的山里伐木头拉大锯,如今我唯一伊始的记忆就是六岁时举家南迁,火车的地面不知怎么积了好多水,父亲把我抱到座席上站着。回到抚顺,住在古城街远房的二舅家。二舅原本是从庄河老家投奔在站前粮食局当干事的父亲来的,后来父亲出了事发配北大荒,那几间平房自然被二舅象征性地给了几两散碎银子捡了去改了姓。</p><p class="ql-block"> 在古城街的那段日子,在我碎片的记忆里父亲一边病着一边去矸子道捡煤。那时候还有一个记忆就是游街,牛鬼蛇神戴着高帽画着鬼脸在路边人的声讨和叫骂中低头走过,游街的人中有一女人是我认识的,二舅家的邻居,有夫之妇,勾搭上了二舅这个钻石王老五东窗事发,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加入游街的行列。破鞋掉了一只,她不懂事的女儿追着喊:</p><p class="ql-block"> “妈,你的鞋掉了……”</p><p class="ql-block"> 还好,父亲虽是地富反坏右,游街的队伍里没有他。</p><p class="ql-block"> 转过年,乍暖还寒的季节,我们全家被下放了,一开始说是去一个叫王大狼沟的自然村,人家不要我们,家家户户管父亲都叫爹的西山收留了我们。还好没去王大狼沟,后来才知道那地方满山都是核桃树,核桃表面的绿皮有毒污染了山泉,村子里净是傻子聋哑人。</p><p class="ql-block"> 在队部住了一年才落上户口,拿着政府给的三百块钱安置费买了一间半泥瓦房,就是东西屋中间厨房(乡下叫外屋地)那种,房主是一没爹没妈的年轻光棍儿,家里的大事小情由他的叔叔做主。我叫他大哥。他住东屋,我们住西屋。后来母亲给他做媒,还真成了,那女子长得很漂亮,外村来她姐家串门的,婚后生了两个女儿。</p><p class="ql-block"> 在我所有的记忆里父亲一直病着,老慢支。母亲说是因为年轻时在抚顺古城街住的时候,好酒的父亲借着酒劲不让烧炕,大冷的天睡凉炕睡的落下了病根,一天都断不了药,断顿了就上不来气儿。母亲为这唠叨了他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旧中国,庄河老家。</p><p class="ql-block"> 爷爷兄弟五个没分家一起过日子。二爷曾是晚清的穷秀才,二奶奶当家,自己家的地少,就租种地主的,种了很多。兵荒马乱的年景,二爷头脑灵活提前分了家,爷爷憨厚老实,据说只分到了一张狗皮,一肚子气回到家扔棚上,烂了。土改时划成分,被定为佃富农,后来父亲从老家来抚顺,派出所上户口不明白什么叫佃富农,直接写了个富农,缺了一个佃字,成了坏分子第二!</p><p class="ql-block"> 老家六间房子一个院,住了三家人,婶婶强势霸道,奶奶又偏着她,父亲背井离乡只身去了抚顺城,凭他的伶牙俐齿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站前粮食局谋得一个干事职位,并偶遇了在古城街派出所当所长的同乡。一年春节,同乡回老家探亲,将母亲的金银首饰悉数借去装阔,回来后不给了,父亲索要几次未果,一次所长来家里喝酒,父亲又提首饰的事,所长火冒三丈:</p><p class="ql-block"> “你再说一遍我听听!你还敢跟我要?你家哪来那么多金镏子?还不是解放前剥削穷人的?土改时不老老实实交出去窝藏到现在,我这叫打土豪分田地……”</p><p class="ql-block"> 酒壮熊人胆,父亲打了他一嘴巴。这一巴掌祸从天降,那所长出了我家门直接去了派出所,检举揭发父亲解放前“反攻倒算”!</p><p class="ql-block"> 当年国共拉锯的时候,共产党来了穷人们抄了我们家,国民党来了爷爷领着还未成年的父亲赶着马车把被抄走的东西挨家挨户要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一巴掌晴天霹雳,一封检举信父亲当晚被抓当晚过堂再也没让回家:发配北大荒,五年劳改……</p><p class="ql-block"> 天塌了,母亲带着年幼的姐姐、哥哥回了庄河老家。人一但落难就如丧家之犬草芥蝼蚁,婆家的院子里本来就有自己的两间房却要受着婶婶的欺凌。哥哥病的快死了,没有去那个世界的黑色衣裳,母亲把哥哥的小蓝布褂子用锅底灰涂成了黑色,正赶上奶奶家杀猪,连一片肉都没舍得给她孙子!无奈,母亲只好带着一双儿女搬到大舅家。生产队插秧,中午每个人分两个地瓜,母亲一口都不吃,拿回来给两个食不果腹的孩子。哥哥命大,活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五年后,父亲刑满,在北大荒的农场就业,母亲又带着姐姐、哥哥去了北大荒。中苏珍宝岛交恶,政府怕父亲这样的人叛国,打回原籍、下放……</p><p class="ql-block"> 旧中国那场轰轰烈烈的社会革命是以改变贫困为号召力的;改变贫困的方法就是剥夺富裕,为了在逻辑上让剥夺富裕更天经地义,就必须把富裕与罪恶划等号,也就是说穷人都是好人,而富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必须抄他的家,分他的地,打倒他,甚至弄死他,踏上一万只脚,让他的子孙后代永世不得翻身……</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所有的脏活累活都由父亲和另外一个富农分子干,那家人是关里的,不知怎么出了山海关。老家穷得叮当响,勉强糊口。土改时矬子里拔将军成了富农,要在东北连个中农都够不上。</p><p class="ql-block"> 赶牛车,拉土积肥,收拾牛棚马圈掏厕所,炎热的夏天割草喂马……挣最低的工分干最卑微的活计不许有一句怨言不老实试试?</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伟大领袖去见马克思去了。大队给地富反坏右们集中办了学习班,中心思想就是老实点不要蠢蠢欲动有变天复辟的念头。父亲口才好,在向贫下中农们表明心迹之后很快就被放了回来。土窑子有个张姓“反革命释放分子”认识不上去,我亲眼看见他被五花大绑,腰被按成九十度一顿拳打脚踢,工作队的人说他“一肚子坏水”。许多年以后,我参加工作,做了大型国企的部门经理,在抚顺矿务局电车站看见他在那里讨饭,人老得不成样子,但绝对是他。</p><p class="ql-block"> 一年365天,父亲最得意的就是过年。过年了,那些平日里横眉冷对的贫下中农们都会胳肢窝底下夹一卷红纸踏破我家的门槛来求父亲写对联,每每都是我研墨父亲写。在那个目不识丁的村庄,父亲的毛笔字绝对生花生辉。我读高中时父亲给我写过几封信,那一手钢笔字我至今望尘莫及,只可惜在我南来北往的旅途中我把那些信件弄丢了!</p><p class="ql-block"> 全国人民都差点疯了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寿终正寝,邓公拨乱反正,新时代的雨点淋到我家,父亲被摘了帽落实政策,户口迁回抚顺市,母亲舍不得那几亩薄地,把她的户口依旧留在长岭子西山,城市户口的父亲依旧在乡下躬耕垄亩供我读书。我至今无法理解他当年被流放北大荒,离他的家乡一千多公里,他刑满释放何以还能在那个又有兔子又有狼的地方就业他有没有想过家乡?也许那时候的父亲无处可去。</p><p class="ql-block"> 我十七岁离家住校,除了冬天,春夏秋三季每次放假回家父亲都不在家,我每次放下书包就跑去地里看他,想帮他干活他总是不让,说是怕我帮倒忙。其实他是舍不得让我干农活。有一天傍晚我跟在他的身后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我看见他的白色半袖背心被汗水湿透了,破了洞的地方裸露着瘦骨嶙峋的脊背,像犁一样弓着。那个背影是他留给我留给这个世界永远的形象。他把所有可以劳作的时光都耗在了田野里,他所有的孤独与寂寞都由大豆高粱玉米水稻萝卜白菜陪着,在我的无知无觉中一天天老去。</p><p class="ql-block"> 生命的后期父亲很少回抚顺,我刚参加工作那年,父亲忽然来市里的小舅家找六表姐给他写申诉材料,我听说了,去小舅家看他。那天他剃着光头,瘦小枯干地笑着,我忽然发现他掉了好几颗牙,也就在那一刻,我才知道他老了!我恍如隔世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23岁那年夏天,回长岭子西山去给父亲过66大寿。一进家门,酷热难当的季节父亲盖着厚厚的棉被躺在炕上,刚刚被哥哥从梨树沟的瓜窝棚接回家来。母亲偷偷告诉我:</p><p class="ql-block"> “你爸这回有病有点改常,天天哭……”</p><p class="ql-block"> 匆匆忙忙送去兵工厂医院,例行检查、扎针,安顿好了之后家里人都走了,父亲平生第一次跟我要了五块钱,说是留着零花,我给了他。后来医院让我去交费,算账的时候就差那五块钱,我回到病房跟父亲说明了情况,把那五块钱又要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很大,父亲赶我回家,说是让我回家报个平安。我问他:</p><p class="ql-block"> “你行吗?”</p><p class="ql-block"> 他不耐烦地赶走了我。我骑着自行车,顶风冒雨,回家了!时至今日我都追悔莫及,那天夜里,我怎么没陪着他……</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医院,医生看见我劈头盖脸地训斥:</p><p class="ql-block"> “你们家怎么回事?老头儿叫唤了一夜,没有一个人陪床!”</p><p class="ql-block"> 父亲叫我扶着坐起来。透过破旧的玻璃窗望出去,外面是夏末秋初的玉米、豆角和向日葵,紫色的牵牛花开的正艳。父亲问了我一句:</p><p class="ql-block"> “你姐现在胖不胖?”弥留之际,他想起了撇在了北大荒的女儿……</p><p class="ql-block"> 查房、扎针。医生护士们走了,父亲躺下,慢慢睡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扎针的手腕鼓起了大包,我去找医生,医生看了看他的瞳孔,毫无表情地说:</p><p class="ql-block"> “完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是父亲的66岁生日。</p><p class="ql-block"> 给他换衣服的时候,翻编他所有的衣兜,分文皆无……</p><p class="ql-block"> 父亲穿着过年时我给他买的那件灰色的中山装去了天国。每年清明,他弯弓的骨殖隔着三尺黄土在花儿山下开着洁白的花……</p><p class="ql-block"> 34年过去,我模糊了父亲的模样,他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留给我!</p><p class="ql-block"> 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共和国72岁华诞的烟花刚刚沉寂,忽然想起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整整100岁了。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倏忽都成往事,转眼雁过千年!</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生都在背着时代的大山。祝愿我的有文字可考有实物佐证的3600年文明的祖国万代昌盛,祝愿72岁的共和国的土地上人们自由、平等、博爱,保护私有财产,再无杀伐。让我们敬畏自然,尊重生命,捍卫正义,鞭挞邪恶!中华文明真的文明于世……</p><p class="ql-block"> 秋水淹长天,往事越千年。祈望父亲在天国没有疾病,不缺钱花,一切安好……</p><p class="ql-block"> 爸,对不起……</p><p class="ql-block"> 作者简介:唐胜德,笔名唐半傻,网名独坐凭栏。1988年开始在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获过奖。做过国企经理,杂志社编辑,住过军营,种过庄稼。辽宁抚顺市作家协会会员,都市头条认证编辑,食用菌专家。</p><p class="ql-block"> 七分不食烟火,三分苟且偷生。深山老林一个安静写诗作文的老男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