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记忆之二:母亲的灶台

杨柳岸边

<h1 style="text-align:center;"><br></h1><h1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母亲的灶台</b></h1><h1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杨德平</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弯月形灶台是母亲的一方天地,也是母亲半生的记忆。灶台上的两口大锅,烹饪着时蔬之趣和生活况味。锅瓢碗盆的磕碰里,融合了岁月的酸甜苦辣;柴米油盐的烟火中,沸腾了贫乏的春秋冬夏。</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养育了儿女5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7口之家的一日三餐可是个大问题。老家杨家塆山多地少,修建吉阳水库后田地就更少了,人们又不懂科学种田,粮食产量特别低,父辈们没日没夜地在土地里刨食,可怎么也填不饱肚子。那时,大姐随奶奶生活,兄弟三个年幼,一家人就靠母亲和二姐一天的16个工分过日子;父亲在陈巷区政府上班,每月工资不到30块,父亲省吃俭用补贴家用,不到月底就囊空如洗。</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身上从来没有揣过10元的大票,即便是父亲给她十几块钱,她也会迅速地换成毛票,逐一还账后衣兜里所剩无几。家里除了卖鸡蛋、砍柴和挖药材的收入外,几乎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有时,母亲连买两盒火柴、一袋食盐和半斤煤油的钱都拿不出来。年底,生产队里算“长进短出”,父亲总是拿出一大摞钱,换回全家人半年的口粮。</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患有风湿病和其他疾病,不能下冷水干活和过度劳累。可是,她总想多挣几个工分,早春时节,母亲硬撑着下田插秧,跟男人一样犁田耙地赶耖子;为了孩子们少受饿,母亲顶着“压力”,只身一人深夜到野外开荒——她在坚硬无比的山坡上,挖出簸箕大小的田块,种上红薯、南瓜、葫芦之类的食物;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种上蚕豆、豌豆、绿豆之类的杂粮;在自留地里,套种丝瓜、甜瓜、西红柿之类的瓜果。每当遇到“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行动时,看着快要成熟的庄稼被逐一毁掉,母亲心疼不已,偷偷地抹泪。</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打我记事起,母亲常常在鸡叫头遍就上山砍柴,顶着月亮整地种菜、浇水施肥。忙完了集体的活儿,回到家里又得像陀螺一样飞转——淘米做饭、赶牛喝水、养鸡喂猪、浆洗缝补、烧水给孩子们洗澡,忙到了深夜,母亲又要纺线织布,飞针走线纳底子做鞋。</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尽管母亲拼命地劳作,可家里还是粮食短缺。母亲只能划算着煮米,她总是把已经装到升子里的米,抓出一小把放回米缸,也会把细糠再筛一遍,整出碎米煮稀饭,还会把麸皮筛箩几遍,滤出细粉掺和到面食里面。很多时候,我家的饭菜里面都是南瓜、红薯或腌菜当家——母亲在沥饭前,加进半筲箕的杂粮混在一起;米缸快要见底时,母亲就拿麸皮或细糠包粑给我们充饥;到了青黄不接之时,家里经常断炊,母亲只得煮一锅的野菜加几勺子面粉,搅拌成清汤寡水的糊状粥。</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别人家的米饭与杂粮多是对半开,我家里却是野菜占了大半。饭里的辅料随季节变化,依次是黄荆叶、芝麻叶、南瓜、腊菜叶子、红薯和腌菜等。最难吃的是腊菜叶子拌饭,焦煳毛边、有盐无油,难以入口不说,吃下去还糙心——就为这个,我和大哥竟做出了跟弟弟抢白米饭吃的荒唐事。</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秋冬时节,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晚上不做饭”,还不准我们跟小伙伴捉迷藏、玩跳房、滚铁环,说这样疯闹既糟粮食又坏鞋。每次听说没有晚饭吃,我就心里发慌,卯起劲来喝几碗糊状的大杂烩。到了晚上饥饿难熬时,母亲偶尔拿出十几粒豌豆、蚕豆或一小块锅巴来,让我们嚼几口压压饿心。并安慰我们说:快点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夕阳西下,月上东山,左邻右舍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上桌,我家里却是冷火煪烟。大半天的时间,母亲饿着肚子在田地里忙活,兄弟几个眼巴巴地望着对门冲,希望母亲早点回来,可等来的又是没有晚饭。那一刻,兄弟几个是一脸的失望与无奈,母亲却是一身的疲惫与汗水,还有她转过身去的泪水。</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我9岁那年,家里仅有的两升子米就着野菜吃了六天,眼看就要断炊,母亲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她既不想几个正长身体的孩子挨饿,又不想患有肺病的父亲太过节俭,累坏了身体。大姐悄悄地对我说:“明天你到陈巷去,让父亲想想办法。”第二天清晨,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我,好不容易走完十几里的山路,区政府的人却告诉我:农忙时节,父亲一直住在村里。区委书记宋德安打来了一钵米饭和一碗粉蒸肉,让我饱餐了一顿。下午一点多钟,我来到8里外的董家龙村,见到父亲跟村民们并排着插秧,又黑又瘦。父亲回到农家的住处,拿出20斤粮票和5块钱,放到我的贴身口袋里。我和二姐买回了10斤大米和20斤碎米,吃了半个多月,直到夏粮落地。从那时起,我才知道粮食的金贵,也知道节俭与珍惜,以至于后来在外面吃饭,从不多点一个菜,哪怕是在亲朋的酒宴上,也不怕别人笑话,我会把剩下的饭菜打包回去。</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大家生活特别简单,吃饭嚥菜从不挑剔,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就拿大米来说吧,为了能多吃一些时日,母亲只是将稻谷脱壳,简单地辗压成黑不溜秋的糙米,虽然米饭的品相和口感不好,但米饭的数量会多出三分之一。洒在桌上的几颗饭米,父母捡起来丢到嘴里,即便是掉到地上,他们会捡起来吹几下吃掉,哪怕是馊了的饭菜也不舍得倒掉,还叫我们吃焦煳的锅巴,说吃了肚子不疼。如果哪个孩子不小心打翻了饭碗,必会招来父母的“钉力骨”惩罚,那钻心的疼痛,确实叫我们长了记性。</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10岁以后,我也能替父母“分忧”。放寒暑假时,我和大哥干点简单的农活儿,半天挣2个工分。在收割的季节,我和奶奶到田野里捡麦穗、拾谷物、掏红薯,我们在田地里仔细寻找,包括路边隐秘的角落,就连落入泥巴里的几十粒谷子,我们也会掏出洗净。这少得可怜的谷物上不了磨子,只能用“地窝”捣碎了煮稀饭。我们也会把刚挖过红薯的田地再深挖一遍,直到田边地角。每当挖到半头的红薯时,自己就会大呼小叫、欣喜若狂,即便是挖到细小的根系,也要拿回去加工成“美食”——它可比腊菜叶子好吃多了。</span></h1> <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养家禽?母亲却总是记得抓几把秕谷给鸡吃,那是希望母鸡多下一些蛋来,以此换回日常的生活用品。家人不舍得吃鸡蛋,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煮上一碗荷包蛋——美其名曰招待客人,实则借客人之名让孩子们解解馋。客人明白其意,只是象征性地吃一个,任你怎么劝说,他也不会多吃半个,否则,会遗为笑柄。有一天大姐夫来了,母亲打了5个鸡蛋,姐夫吃了一个就放下了筷子,几个小不点望着碗里的鸡蛋直吞口水。就在众人送姐夫回家的间隙,弟弟半路返回,两只小手捞出鸡蛋,狼吞虎咽纳入腹肚,等大家回到屋里,望着空空如也的大碗和弟弟满脸的油渍,明白了一切,弟弟却谎称鸡蛋被狗吃了。</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儿时天天望着过年,过年就有肉吃。大年三十儿,母亲会煮一锅的猪头肉和牛羊的杂碎给我们吃,并告诉我们说:吃完了这些你们都要禁嘴,做客不许吃别人家的肉食。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也会摆上一桌子的好菜——可惜,桌上热了多次的荤菜,只是装门面的“看菜”而已。客人懂得规矩,只吃萝卜不吃肉,他们实在拗不过父母的劝说,才拈一小块肉尝尝。兄弟几个闻着肉香直流口水,没事总往厨房跑,抽空偷吃一二。如果被父母撞见,必会招来一顿臭骂或几个耳巴。</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尽管父母再三嘱咐,年少的我哪能管住贪吃的嘴,为此没少挨打。那年正月初二,我去给舅舅拜年,望着炖钵里跳动的肥肉垂涎欲滴。那会儿顾不了父母的叮嘱,夹起半生不熟的肉就咬,舅舅无奈地说:三斤肉过个年,待完客还要管到正月十五!我却充耳不闻,再去夹第二块时,舅舅拿起筷子在我的头上抽出了一道血梗,就连向来疼我的舅妈也生气地说:一点规矩也不懂!</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也许是太过嘴馋,头上的伤还没有好,一行人又到姑妈家里偷鸡吃。兄弟几个端出姑妈煨在灶膛里的瓦罐,啃完鸡腿和飞胯后把鸡骨头丢到瓦罐里。弄得姑妈上汤时不停地道歉:哎呀,火太大了,把鸡子炖散了!不久,姑妈知道了原委,暗自记在心里。此后30多年,老人家总是剁一只鸡子加半扇排骨,为她眼里的大孩子们炖一罐子的肉汤。</span></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回家是我们最期盼的日子。干完了农活,父亲到外面捉回一笆篓的黄鳝、乌龟和甲鱼。母亲用油渣爆炒,再加些蒜坨,用木炭文火细炖慢煨。三四个小时后,那野生鱼汤的香气飘浮在杨家大塆的上空,引得邻家孩子深夜吵闹。家里的每个孩子顶着一个大碗,美滋滋地吃到罐子的底朝天。参加工作后朋友们聚餐,有人建议点一个甲鱼尝尝,我却不屑一顾地说:吃腻了,味道不正!</span></p> <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也不是真抠门,一年之中她也会“奢侈”几回。她会在麦子下地时,做出香喷喷的老面发粑、手糊油粑、手擀面条和面子羹;也会在新米入缸时,煮出白花花的大米饭、黄澄澄的锅巴粥,做出酸酸甜甜的米面粑,熬制农家风味的小米粥。母亲还会在不同的季节,做出鲜美可口的菜肴来,比如说香椿炒鸡蛋、葱花儿拌豆腐、清水河虾、黄丝菌韭菜汤;比如说腊肉老豇豆、虎皮青椒、盐菜小麻鱼和粉蒸肉。</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且不说饭菜的食材怎样、味道如何,只听这名字就让人醉了!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故乡的老屋,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尝到了它的甘甜;轻轻呼吸,空气中散发着稻麦、青草和树枝的淡淡香气,还有阳光的味道;用心感受,你会发现故乡的炊烟是温馨的、甜美的、醉人的;细细品味,那融合了母爱的饭菜就是好吃!</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今,人们都过上了好日子,可惜,母亲已然仙逝。回想当年,母亲苦待自己劳作的情形时时浮现眼前——黑夜里,母亲摇摇晃晃地挑大粪、担草头、背麦子、抢谷场,累得疲惫不堪;风雨中,母亲跌跌撞撞地做事,摔得鼻青脸肿;饿极了,母亲在洗锅水里找米粒,晕倒在灶台边,磕得血流不止。母亲瘦弱的身影、慈祥的面容,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每每想起,总会令我暗自心痛,悄然落泪。</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清明节回乡,望着故乡的老屋和二妈忙进忙出的身影,吃着老人家做的农家饭菜,特别是吃着放在饭边蒸得冒油的腊肉时,就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饭菜,那香甜的味道,依旧弥漫在唇齿之间。沉醉其中,又想起了母亲的弯月形灶台和杨家大塆的袅袅炊烟。</span></h1>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图片/音乐:网络</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