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瀚之

这是今年暑假发生的一个故事。 早上八点钟的13号线异常拥挤，让我感觉我在春运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儿、脚丫子味儿、香水味儿。等车的队伍从最前头排到我那里，最少有10米远。 突然，我的眼前冒出一只黑黢黢的手，手上的表皮粗糙而又干枯，骇我一跳。那只手紧紧地捏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去哪儿我忘了，只记得上面写的首发站是北京西站。与此同时，一声苍哑的女声从我后背传来。那位妇人，一手握着那张皱巴巴的车票，一手指着那车票，用一种很无助的眼神看着我：“小伙子，你是上这辆车吗？你去哪啊？这车到不到北京西站啊？你去北京西站吗？能带着我一起走吗？” 她的声音不仅苍哑，而且还有一种我听不太懂的口音，应该是南方那边儿的。 　　由于我要坐车去固安，回学校接种疫苗，家在昌平，离得算蛮远的，要四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我有些着急，我就支支吾吾地应付了几句，大致告诉她13号线不到北京西站，我也不去北京西站，让她再找别人问问。 不过我还是打开了手机导航，多年以来的习惯吧，每逢有人向我问路，我都未曾拒绝，或是深感在他乡漂泊的无奈与无助，我都会选择为同样在迷途中漂泊的人指明方向，虽然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地方，但我会点开手机导航，再细致地为其讲解。 我看手机上导航说，去北京西站就是要坐13号线，再转4号线，再……这时候车的队伍又开始攒动了，我忙转身冲要离去的那个妇女喊：“就坐13号线，上车！” 前面的几个人，后面的几个人都转头看向我，我有些尴尬。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向前走，看着手机，不再做声。 “你去北京西站吗？可以一起走吗？”赶回来的那个妇人在我身后，用她那苍哑的声音接着问我。 不知为甚，或是因为刚刚的行为令我颇感尴尬，我忙说：“不去，我不去，你上车再找人问。” 即使我没转身看她，我依然感受到了她的失落，就这样，我和她都走进了那列13号线…… 到了车上，我禁不住地看向她。她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一米五左右的个子，干瘦又有些佝偻的身躯，“是生活压在背上的证明吗”我稍诗意地想。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像她的手一样干枯、黑，就像枯死的老树皮，只有她那两侧的脸颊有些红色，像冬天冻伤的一样。全身上下唯一亮眼的就是她那耳朵上的一对金色耳环，样式很旧，我上一次见到这种耳环还是在我奶奶的耳朵上。她提了很多东西，一个快跟她一样大的行李箱，一个大到能装下成年人的迷彩塑料袋。我很难想象她将要提着这些东西走完一路。 她双眼失神地望着什么，她就好像不会眨眼睛一样。我本来以为她上了车就会问周围的人，但她好像在等着什么，迟迟没有开口。我低头看了会儿手机，她一直没有说话。 沉默…… 突然，她终于忍不住了，抓了抓手中的车票，对着一位坐在座位上的姑娘开口了。她俯下身子，还是操着她那难懂的口音与沙哑的嗓音。她问：“姑娘，你去北京西站吗？” 她还没说完，那位姑娘就站起来了，忙对她说：“您坐、您坐。” 她显得比那姑娘还慌忙，一边摆手，一边说：“我不坐，我不坐，姑娘你去北京西站吗？” “没事儿，我下站就下车了。”那姑娘有些脸红了，紧接着列车开到了站，车门刚一打开，便匆匆地跑了下去。 于是那个座位便空了下来，那个座位就在我面前，我却不好意思坐下去。我希望她能坐下去，但我猜到了她不会。于是我又希望能来个别人坐下去，但许多站着的人同我一样，没有过来坐，而是任由那个座位空着，明明还有很多人没座，明明离终点站还有很远，我看着面前的那个空座位，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在刚刚，又开始转身询问另一位男士，那位男士约莫三十出头，留着一种潮流的莫西干发型，带着一副运行式的蓝牙耳机。 “您好，您去北京西站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你说什么？”那位男士摘下耳机。 “你知道北京西站怎么走吗？”她的声音依旧发颤。 那男士扫量了她一眼，然后说：“我给你查查昂。”说罢他打开手机点了起来。 男士还没查完，她就突然哽咽了：“你去北京西站吗？能不能带我一起，我也不会坐地铁，人家都跟我说坐这辆13号线就行……” 没等她说完，男士就打断了她：“你先别急，”他把手机对向她，“你看，这辆车坐到终点站下，然后转……” “你能带我去吗？我不知道怎么去……”她的眼睛红了。 “我不到北京西站。” 这时，我看到一位穿着白裙子的女生坐在了我面前的那个空座位上，先往这儿瞅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开始玩手机了。 车快要开到下一站了。 “是这一站下吗？” “终点站。” “这站下车吗？” “终点站！终点站！”男士被气笑了。 她开始在这期间，断断续续地讲了她的故事，我也忘了她是在哪一刻崩溃的了。她自言自语：她和丈夫很早就离婚了，家里有个男孩。她来到北京打工，挣钱养家里的孩子，今年听到孩子考上了好的高中开心的不得了。但是，孩子却突然跟她提不想上学了，说什么都不想上高中了。她一气之下，托老板买了回老家的车票，要去和多年未见的孩子见一面。但大字不识的她，根本不会一个人坐火车，更别说在北京诺大的地铁网里找到坐到北京西站了。于是她又请求老板送她到火车站。可是老板这天又突然变卦了，说有事儿不能送她了，只是告诉她坐地铁13号线。她只好一个人一个人询问。 她那张皱巴巴的火车票看上去很可怜。 她在北京呆了许多年，每次都把挣得工资给孩子寄过去，家里小孩就靠她打工的这点钱上学，他是她唯一的希望，好不容易供到高中，又突然死活说不想上了。不知道是因为以前被班主任提到过的早恋，还是担心母亲无法再供他上学，亦或者有其他原因……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失望、愤怒、难过、无力…… “你说他个傻逼东西，要考不上就算了，考上了又不上，我就算再苦点再累点也行啊，你说他咋就不上了呢？”她边说边用那枯黑如柴的手擦拭眼角留下来的混浊的泪。她一边讲，一边哭，一边看着那位男士，一边看着我。我感到，整趟列车，被一股悲伤的河流灌满，溺得我喘不过气。 全箱的人，有的往这边儿瞅几眼，有的一直盯着看，有的一直低头玩手机，但都是没有说话。那位男士尴尬地笑了笑，看了看我。像一台苦情戏么，她是主演，我和那位男士是配角，其余的都是看客。 静默…… “在这站下车吗？”她颤抖的声音我听的有些揪心。 “终点站，终点站，下一站就是了。” “终点站就是北京西站了吗？” “再倒四号线，你一会儿下车问乘务员，我也不太清楚。”我看见他的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红。 之后她便一直哭着说话，一遍遍重复她孩子考上了高中但不上，很多遍。我不由地想到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 　　终点站到了…… 人流从地铁的各个门涌出，那位男士有意无意地往前挤，很快就被人群冲走了，他在消失前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我也回头看了看她，对她说：“跟我走吧。” 我打开手机，给班主任发了条消息：“老师，我没法按点儿到了怎么办啊？家离得太远了，我已经是赶着首班车来了。” 班主任回复：“没事儿，晚会儿到也行。” 于是我宽下了心，接着往前走，不时地回头看向了她，看她有没有跟丢。她若是太慢了，我便停下来等她几步。 在13号线转4号线的那站，西直门地铁站，有一段很长的路，中间有许多扶梯与楼梯要下。 她提着那两袋与她身形相近的东西，蹒跚着，下扶梯的时候被惯性带了个踉跄，险些摔倒。我刚开始只是帮她扶着，之后终于忍不住了，从她手中接过一个：“给我吧，我帮你提一个。”她有些吃惊，又转忙说：“谢谢你，谢谢你……” 在那一路，我见许多同向或逆向的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看得我觉得有些刺挠，我假装看不见，继续往前走。 她始终在哽咽地给我讲着她孩子的事儿，她一直在咒骂、哭泣，我知道，她太需要个人倾听了，她需要发泄，漂泊异乡，出门在外，寄人篱下，想说的不敢说，不想说的必须说，她真的需要宣泄，她太需要了。我很想安慰她，但不知道怎么安慰。看着她那混浊的眼泪一粒粒滑下来，连成柱，流过她那粗糙的皮肤，我的心，一阵刺痛！ 在4号线上，我找到两个空座位，我和她坐在一块儿，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空白的纸，又掏出一支笔，写道： “兄弟，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上学了，但是我劝你还是要慎重思考一下，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曾经我也有和你类似的经历，我也许能明白你，但是……” “你应该感谢我，是我把你母亲送到车站的，她这一路问了很多人，她连怎么到火车站都不知道。这令我多花了很长时间，不过我很乐意做这件事，我在你身上看见了我的影子，在她身上看见了我母亲的影子。她太可怜了，我无法拒绝帮助她，如果我拒绝了，我想我会不安一辈子的。不管因为什么，听妈妈的话好吗，作为一位陌生人，我恳求你。这次，你替我答应妈妈的话，好吗？” 写完的时候我已经红了眼，思绪回到几年前，当年因为女朋友，我放弃了市一中，转而报名了县一中，在母亲的几番劝说无果后，只得任我自作主张下去。我知道，母亲的头发，就是在那几个晚上白的。 我想哭。 却又不敢。 我把纸递给她，她拿着那张纸看了半天，然后又看向我。我哽咽了，不肯多说几个字，我怕自己忍不住决堤，我怕会哭出来，会哭出声来，“拿回家给你孩子看。” 于是她折了好几层，放在她衣服胸口的那个口袋里。 …… 　　到了北京西站，我带她去附近的一家小超市里买两瓶水。 有个男人小声地跟我说：“小伙子，小心小偷啊。”他边说边回头看了看我身后的她。 我也回头看了看她，然后转过头，对那个男人说：“那是我妈。” 一阵北京早秋的风吹过，她听到了我说的话，错愕，接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