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殉梦，天地对话——纪念我逝去的儿子

紫竹风

1儿子啊，你走了，这个世界再没有你。你走得好轻松，你走得好勇敢，你走得好绝情，你走得好决绝。你在另一个世界能听得到吗？你在那边安心吗？那边不会再有学习的压力，那边再没有你梦想的留学生活，那边也没有你可以放松的游戏，那边是不是有一条再不用努力的康庄大道？谁有你勇敢，你可以坦然赴死，在你上到那幢楼房的26层推开窗户纵然一跃的刹那，你一定没有任何的迟疑和犹豫，你不会去想还有自己的双亲与好友，不会去想我们会有多难过多悲伤，就像你以前说过的，你都死了，还考虑那么多干什么，这些已与你无关。死亡将我们隔开，你痛快地撒手而去。你没有丝毫的胆怯与害怕，你的心里只有自己未尽的梦想以及因此而来的心灰意冷。然而孩子，在我们看来你是那么脆弱，即便老师刚刚打电话来说因为英国教育部的审查，认为你雅思补考的成绩虽然及格，但被认定为不合格，让你今年留学的心愿会暂时搁浅，我也认为这并不妨碍什么，你还有三条路可以选择，最快两个月之后你就可以重新考试取得合格的成绩，明年走也不迟，难道非得执拗地断送掉自己大好的前程与生命。我们不理解，真的不理解，所有人都不理解。那一刻，当你决定出门，声称要和同学商量此事，是爸大意了吗，没有即刻拉住你，先听听你当时的想法？是爸这么多年没有教育好你，没有给你最好的开导，让你的思想可以转弯，别一根筋地想问题？或是当爸上次听到你有厌世的念头时虽很是忧心地对你做了苦口婆心的开解，明显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应该即刻带你去找心理医生？都怪爸没有足够重视你的问题，都怪爸没有把你教育好，都怪爸没有足够用心，而你的决绝便是对爸的惩罚。20岁，你才刚刚二十岁的青春，怎么就戛然而止？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来得及恋爱，来得及看异国的风景，来得及体验丰富的人生，尝遍酸甜苦辣。你的人生太短暂，也太过单调，除了那唯一留学的心愿与梦想，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就匆忙地与这世界挥手告别。甚至你的母亲回想起来说，你临出门时还回头对她笑了一下。你的笑是你最后的从容与笃定吗？你的魂现在是不是还没有走远，你在黄泉的路上有没有驻足回望？你可曾听到爸妈撕心裂肺的哭喊？你可曾怜惜过已步入中年的父母？你可曾明白我们的丧子之痛？你可曾有一丝丝的不忍与留恋？你可曾觉得生命的不甘与不忍？这世界还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可是这世界已没有你，我的儿子。留下你的父母将来孤独终老，并长久活在悲痛与懊悔之中。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所有与你有关的东西都没了存在的必要，所有人都不再与你关联，所有的所有，包括你的父母继续活着，还有什么可资期望与念想的东西？儿子，你能听到爸与你说话吗？像从前一样，爸始终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与你推心置腹地交谈，并不想给你太大的压力，只是希望你能做得更好一点，而我们也相信你有这个实力，只是努力得不够，只是对自己要求得低了一点。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你的成绩虽然不怎么理想，但我看得到你的进步与成长，也许是我们期望得过快过高了些，让你感觉到疲惫和难以应付，所以做了最自由随性的决定，什么都无所顾忌。在这个你走后留下的空白的夜里，爸再一次，想通过文字和语言与你做一次最坦诚的交流。我佩服你的勇敢，但同样鄙视你的脆弱，你太看重自尊，却经受不了挫折，你对事太过认真与执拗，就直接选择以七尺之躯去撞南墙而不回头。你让爸说你什么好？罪过是在爸身上，你却义无反顾地承担了所有，看起来是为我们，但我又不得不说，你考虑的其实是怯懦的自己。生活从此残破，再难愈合。往后余生，只有我们夫妻相依为命。惟愿你在天国再无遗憾与任何压力，笑对来生。如果有可能，下一世，我们再做父子，我一定穷尽力量，把你教育成一个普通人的样子，做一个简单的、健康的常人，别再如此极端，这个世界真的不需要你这样。我知道，从此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摆脱你走后的阴影，我会整夜整夜地失眠，回想过去二十年来我们抚育你长大的种种，自责也好，诘问也吧，我的脑子会把这一切统统过一遍甚至N遍，直至我们可以彻底接受你离开的事实，回归正常的生活，习惯没有你的日子。抑或就像你姨妈所言，我权且认为你是真的出国了，并在心里记恨我们，毕业后留在那里定居，不回家也不与我们通话，但我们知道，你就在地球的另一面，像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而且你在我们心里还能永远停留在二十岁，那青春的模样不会衰老与沧桑，直至你在我们逐渐苍老的意识里渐渐遥远与模糊。2021.9.30 03：27 2人生真的能做到真正的断舍离吗？儿子，你告诉我，能。除了生死，人生其它一切都是小事，都无关要紧。可我们往往悟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人生没有重来，如果我手里有月光宝盒，念一声菠萝菠萝蜜，就可以让时间倒回去，那么你出门的那一刻，我一定要拉住你的手，让你坐下来，我们一起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是听任你的一句“我出去找同学商量”就毫无戒备之心，让你独自一人轻易地滑落在虚无的尽头。2021.9.30 8：01 3你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孩子，有最正常的思维，过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你为什么要那么特别，那么单纯，那么简单，那么果敢，却就是缺少通达与最基本的理性；你为什么要弃绝于世，弃绝父母，弃绝这个美好的社会；你为什么？……我还有太多的为什么要问你，你能不能回答我……2021.9.30 10：40 4这个世界一如平常，可是却没了你。最后一段路，爸爸陪你。只是你冰凉地躺在黄色的裹尸袋里，爸爸茫然地坐在副驾，世界昏暗，秋风萧瑟，有专人为我们送行。昨天是爸爸生日，你应该忘记了，要不然你应该不会选择在这一天走上绝路。也或者，一切都很突然，你根本就没有多想，从此让爸爸的生日变成你的祭日。2021.9.30 11：35 5这个世界离开谁都一如往常。我知道你不想活得那么累，你留学，只是想看看外面不一样的世界。可就是这小小的的心愿都满是挫折。我们当然可以怨怪你不够努力，也不是我们对你有多高的期望。然而，天意绝你，你终究没有逃过命运的定数。你终究选择了放弃。你说得简单，从楼上跳下去就完了。你终究践行了自己的思想，做了真正的自己，不再听爸妈的数落与怨怪，不必再背负我们的期望，不用再努力，不用为任何人负责，哪怕再多给自己一次机会都不情愿。马上就到了。你将很快化成一缕青烟，一撮灰尘，最终陪伴在你奶奶身边。2021.9.30 12：16 6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从此终结。我们现在应该考虑下一步的打算，我们应该思量以后的日子。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寄托与方向，我们必须给以后的生活寻找到一个值得努力与追求的理由。既然你已经彻底抛下我们独自离开，当下首要的问题是，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孕育新的生命，作为延续，填补空白。我要告诉你，儿子，从今天开始，爸爸一根烟都不再碰，作为对你的承诺与纪念。你知道，爸爸其实是不抽烟的，但偶尔无聊时也会抽上一根，或是别人热情地赠送。你看见了，便会轻蔑似的怨叨一句，像是对我定力不够的嘲笑。爸爸答应你，以后绝不再抽，虽然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听进去爸爸的话，只一门心思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我不怪你，你也别怨爸爸妈妈。你走了自己选择的路，如此决绝与随性。而我们，也将会像你曾经期望的那样，有可能的话，再生一个孩子，承续你未尽的使命。2021.9.30 21：15 7现在，且让我冷静地讲述一下孩子的事。他报的中外合作外校，选择的是2＋2教学模式，也就是国内读两年，然后可以去合作办学的国外院校读两年。大二期末的雅思入学成绩，他口语和听力各5.5分，阅读6分，写作5分。按照最低的留学分标准，只需要在参加过培训以后，把写作提高到6分，也就是两个5.5两个6即为合格。然而培训结束，儿子的口语与听力成绩却降到了4.5分，但写作在补考之后总算达标。按照老师当晚和我在微信语音里谈到的，英国教育部之所以最终否决了他今年的留学申请，是因为前后两次的口语与听力成绩被认为出入太大，况且是在参加过培训以后不升反降。老师还特别强调了一句，今年被刷下来的学生不止他一个。高老师说得很真诚，学校在这方面已做了最大努力，一直在为这些学生据理力争，但很遗憾，没有效果，最终还得面对与接受。也许今年如此严格的审查既有疫情的影响，也有政治方面的因素，但都不是我们个人所能扭转与改变的。当然还有留学的机会，只需要明年重新参加考试，可以选择大二复读或在家休学，最多就是晚毕业一年。她甚至提到，学校最早会在十一月份就组织一次内测考试，还给学生提供一次免费的雅思考试机会，作为补偿。然而这些对儿子来说似乎都没有意义。我在想，也许不是他连多一年的时间都不愿再等，而是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在雅思考试上耗费心力。他内心的压力太大，担心自己最终留学不成让同学朋友嘲笑，让父母失望。他是一心有留学的梦想与追求，但没想到实现起来会如此艰难。既不能轻言放弃，又像是感觉到困难重重，难以应付，真的是骑虎难下。所以他宁愿选择最轻松最简单的方式给自己做个了结，以身殉梦，下辈子重来。我们当然可以怪他自私、绝情、怯懦还有不够努力，但我清楚，他真的已经尽力了，尽力让自己更好，尽力让父母满意，尽可能地让自己接近梦想——这梦想几乎已经被抓住，却又被命运无情地夺走——尽力不让所有人失望。最终他以最决绝与悲情的方式，回应了这个时代、社会以及父母。此刻我还想说到一点，我想对儿子的老师说一句，孩子前后两次成绩的出入，多少和她开始给学生不恰当的表述有关。这时候我不想追究过错与责任，如果真要追究，我们当然排在第一。我只是想说，老师开始不恰当的表述，多少误导了孩子，这也是他为什么前后两次口语听力成绩出入太大的根本原因。就像孩子临出门时回复我的，因为老师说过，学校会取两次考试成绩较好的那一个。也就是说，只要前面考过了，后面考试的成绩就无所谓好坏，所以他自然就放松了已经通过的考试，只认真对待了作文一门。我甚至在孩子要参加培训之前听他复述过，老师向他们讲，往年只要参加了培训，考试的通过率就是百分之百，几乎是走过场。然而今年不一样了，第一次的通过率极低不说，甚至补考通过的学生，还被审查退了回来，而儿子很不幸就是其中之一，并且成了最大的牺牲品。我想对老师说的是，希望她以后在给这些面对人生重大关口的孩子们讲话时，对于每一次学习与考试，都不应该让他们掉以轻心，有蒙混过关的念头，都需要他们全力以赴做到最好，决不能对自己放松要求。况且考试成绩原本就会有波动，稍加疏忽，就可能发生大的起伏，无意间铸成大错。我说这些，不是要让老师产生负罪感，而是希望她在以后的教学中能吸取这次教训有所改进，因为那是用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换来的。2021.10.1 06：07 8.我们都累了。听着妻在一旁发出的鼾声，我感觉到一阵欣慰。儿子走了，我们还得活着。儿子走的那晚，我们几乎整夜没有合眼，我们如何睡得着，眼里脑子里全是他。悲伤，痛苦，怀疑，又愤恨，这个讨债的儿子呀，整整二十年漫长的光阴，辛辛苦苦养育成人，却一朝弃世，丢下双亲不顾，多么残忍又自私，我们如何不恨。恨是为隔离，是为斩断，是为弃绝，是为平和一些，坦然一点，理性一些，是为试着慢慢适应与接受，是为促成新的习惯，是为逃离忧伤与悲苦，是为将过往丢在身后，别再回头。2021.10.1 06：459什么事都像是没有发生过，就像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雨，浓密滚滚的乌云很快就被风带走。我还能笑得出来，我还有心情摆姿势拍照，我还有意愿去看风景，我还能大口吃饭，我还有饥饿感。而这一切，当然不会让我有任何的罪恶与羞耻感。我知道自己必须尽快从丧子之痛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回归到正常的状态与生活，哪怕还会一次次在无意的谈话中，很自然地联想到儿子，那从前的种种。我会去回忆，并毫不避讳地讲述，但并不是在难过，或是想引发悲伤。我感觉自己说出来并没有什么不好，反倒痛快与自然，哪怕妻不由得在旁边进行阻止，不让我再提孩子。我知道，她是嘴上不提，心里其实最难放下——提了会触及她极度脆弱的神经，但不是回避就能有用。记忆无法清除，也没必要清除。孩子再怎么着，也陪了我们二十年的光阴，他怎么着也都曾经是我们的儿子，如何能从生命中剔除。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也去了另一个世界，希望还有与孩子相见的机会，希望我们还能认得出彼此，希望还有另一种交集与情缘。2021.10.1 2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