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村庄

河丁

<div><br></div><div>最近一次去看望姥娘,是一个多月前了。那时,她面朝墙壁曲身侧卧在床上,静静地,好像睡着了。大舅把她搬起来,扶坐在床边,她才睁开混浊的眼。她的身体僵硬,坐立时仍保持躺着的姿势,双手像干枯的树枝一般。胡言乱语了一会,她才忽然认出我来,“是前进啊!”她嘴唇抖动着,眼里滚下几颗浊泪。我忍不住抱住她的头,脑门贴着脑门陪着哭。<br><br>妗子们说,你姥娘天天净胡扯,不是说你爷就是你姨夫,还有老村子那边死了都“八百”年的人,今天能认出你,真是奇了怪了。<br><br>我心下凄然。近两年,姥娘已经老得混沌不清意识模糊,可碎碎念的都是她这一生牵肠挂肚的人,和她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丁楼老村。那老村早在几年前就废弃了,九十三岁的姥娘,却还像深秋老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深深地依恋在枝头,但随便一阵风都能把她轻轻吹去。<br></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村坐落在淝河北沿上,站在门前就能望见清亮的河水缓缓东去,一片一片的芦苇荡跟庄稼地犬牙交错在一起,似乎在争夺着生死之地。河水浅浅的,水底摇曳的青荇和嬉游的鱼儿清晰可见;河沿平平的,甚至没有一段像样的坡岸,河里水位只要一涨,河水便轻易地漫过来,直到漫灌了村前的荷塘才停下,弄得荷塘里的青萍随着荡漾的水波飘散开来,无声无息地把老村围住。此时,老村便成了水上的一座孤岛。不过,一般情况水上来得快,退下去得也快,短则三两天,长则四五天就全部退回到河床里去,好像只是去邻家串串门一般。流水无心,不解人间愁事,可这水一趟趟地来,洼地里的庄稼是怎么也长不好的,难怪母亲说“十年倒有九年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样的水患并不算太坏,好歹能给留点收成。最怕发大水。大水一来,次年必定要青黄不接,只能东挪西借靠亲戚朋友的接济度过饥荒。有时,发大水是有征兆的,比如连续几天倾盆大雨,河水一路奔涌过来,直到淹没了荷塘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有时,明明连续晴好的天气,某天半夜醒来,却发现屋里的水已经齐腰深,桌椅板凳大床小床都漂浮起来,随着水波荡漾着,互相碰撞着,发出“铎、铎、铎”的声音。男人立即拆下门板,张罗老人孩子和女人坐上来,着急忙慌翻出家里的积蓄和一点值钱的东西,便凫水推着门板往地势高的村子游去……村里没谁家有船。虽然村子离河沿很近,但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排一条船并不容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道这一脉丁氏来自何时来自何地,他们为什么落脚在这片地势低洼的河沿上繁衍生息?</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听母亲说,很久以前村子的风水是很好的,并没有那么多水灾。地下还有不知道哪个朝代的楼宇的地基,这也是丁楼村名的缘起。不知在哪一朝,村东南有一方水塘,塘底的泉眼足有石磙那么粗,即使连年大旱,塘里的水仍汩汩不绝。一天,长工给地主家放牛回来,把牛赶到水塘里洗澡,等牛洗完上了岸,长工发现牛群里竟多了一头!长工没有隐瞒,跟地主如实说了,地主很高兴他的诚实,把多出来的那头牛送给了长工。后来,长工要回家照顾生病的母亲,地主又重新雇了一个。新来的长工放牛洗澡的时候,也发现了水塘里多出一头,不过他却悄悄回家拿来一把铁叉,向那头牛刺去,水塘里翻起一股血水,突然所有的牛都不见了……不知道那长工后来的命运,只是不多久水塘就干涸了,河水几乎年年都泛上来,把村子围上几天。村子的人丁也渐渐变得不旺了,最终成为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传说总归是传说,这种对村子人丁不旺原因的臆想当然是不足信的。不过,老村的确很小,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超过十户人家。或许是因为村子小,除了姥娘一家,其他人家也都沾亲带故。我小时候性格内向,很少到姥娘家走亲戚,可只要一去,村头到村尾遇到的人都跟我打招呼,有人还拽我的胳膊叫我到她家吃饭去,热情得让我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我也搞不清他们是谁,只知道老人得叫姥爷或姥娘,年轻一点的叫舅舅、妗子,或者姨娘,跟我年纪差不多的都是表兄弟姐妹。</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姥娘家是村里人丁最旺的。姥娘这辈子总共生了七个孩子,拉扯起来六个。“要不是你姥娘,就没有你姥爷家一门人。”一提起姥娘,母亲总跟我说这句话,似乎只有这句话才能充分表达她的敬意与感恩。母亲说,你老姥爷、老姥娘一个瘫子一个瞎子,你姥爷身子弱干不了活,就是会打个算盘,在大队里当会计吧,挣不到多少钱,还不敢往家里扒拉东西,全靠你姥娘打席子卖钱养活一大家子。打席子,要去岭集买苇子,席子打好了要到岭集去卖,肩挑背扛来回二三十里路,遇到上坡,你姥娘弄不动,同行的男人不帮忙还看笑话,你姥娘就顺着地往上拖,说什么也不愿让人家看扁了去……每次说到这里,母亲总眼角泛起泪花,频频抹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姥爷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一手扎纸花的手艺,是远近小有名气的纸扎匠。小时候,我亲眼见过姥爷和舅舅们一起扎纸花,苇篾子、麻线、麻绳、白纸、彩纸这些简单的材料,在他们手里像活物一样,七摆八弄就变化成栩栩如生的纸人纸马、金山灵屋、旗幡车轿。平时,姥爷家堂屋西间里总堆着很多纸花,我那时不懂得这些东西对于生活窘迫的姥娘一家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那一对穿得花花绿绿的纸人儿脸白得让人瘆得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或许因为姥娘的勤劳能干,或许因为姥爷能写会算还有手艺,姥娘一家在村里过得算是最好的。母亲和姨娘出嫁后,几个舅舅也一个接着一个娶妻生子,家大了,业也大了。别的几户人家却有女可嫁、无妇可娶,日子过得日渐凋零。小小的只有八户人家的村子,竟然有六个男人没有娶亲,孤独终老。这是受了神牛的诅咒吗?还是有来由、没来由的水患带来的灾祸?我不知道。</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第一个搬出老村的,是村东头的一个舅舅。他除了帮老娘侍弄几亩薄田,闲时就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巷。每次他路过我家门口,父亲母亲都热情地邀他来家里坐坐,吃了饭再走。此时,我是最开心的,因为货郎担子里不仅仅有针头线脑,还有好吃的梨膏糖……这个舅舅虽然早早搬离了频频被水围困的老村,活得也足够努力,可最终也没娶到老婆,想来真是令人唏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近些年来,外出打工潮起潮涌,日子好过很多了,又赶上乡镇规划建设新农村,人们便纷纷搬离了老村,在河沿往北数里外的高地上建起了漂亮的楼房,跟别处迁来的人聚居在一起,俨然成了一个充满生气的小镇。老村的旧屋被悉数推平,重新恢复了耕种,很多新人不知道,也有些老人忘记了,在往南几里远的河沿边上,曾有一座只有八户人家、经常沉浸在水里的村子。那是我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行将就木的姥娘无比留恋的人生。</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离开舅舅家的时候,胡言乱语了一个晌午的姥娘,突然喊了一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进,别忘了来给我烧纸啊!......</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