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池塘/吴炳勇

老炳

我的家乡在江淮之间，被称作江南北国，北国江南的，虽不是水乡泽国，却也是清溪处处、鳞波寻常。

　　尤其是池塘，几乎是村庄的标配，修短随化、或方或圆，人家的房屋，要么是依塘而建，要么是环池而居，这一方两方池塘，就如同村庄的眼睛，让人觉得村庄有了池塘，便有了灵气、有了生命的鲜活。

我的老家是一个小山村，全村十几户人家，依山而居，一口池塘，鹅卵般镶嵌在村口，莹莹如玉，很有依山傍水的气势。池塘堤岸，东边稍低，与水田相依，每当干旱，田间水稻急需灌水，闸口一开，池塘中的水便哗哗地流入田间，煞是方便快捷，而平时这闸口是由村中有威望的老者负责，是不得随便开启的。堤岸西边较高，正好作为村里的主干道，再上三五级石阶，便是各家的的大门了。这种格局，是极寻常的。

　　堤岸的石缝间，多生黄荆树，虽几经砍伐，其势不绝，有一株年岁较长，主干如人的手臂粗细，每年春季，老树新枝，花开时节，成群结队的蜜蜂飞来飞去，嗡嗡的闹着，倒不失为一树繁华，而傍晚时分，微风吹过，那种馥郁的香气便散乱在空中。

更有臭椿一株，就是庄子“何不树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于无为之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那种大椿。夏季，枝繁叶茂，一地繁荫，自然就成了大人孩子纳凉的好去处，每每在吃饭的时候，小孩们便会聚于树荫里的石条上，边吃边比较谁家的饭菜好吃、油多，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将菜叶扔到池塘里，看谁家的油花翻出的多一些，而那水中的小鱼儿就会跑来争食，小小的尾鳍，带着红黄相间的斑纹，一掀，便有了一圈圈的涟漪荡开，瞬间把那倒映在池塘里的云天揉碎。

夜色渐渐淹没，天上的明星现了，一眨一眨的，与闪闪的流萤一起倒映在水面，分不清哪是流萤，哪是星星。而稻田的蛙鼓，紧一阵慢一阵的敲着，草丛间的蟋蟀也不甘寂寞，将它们的曲子喧嚣的弹起，与蛙鼓应和着。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吃罢晚饭，三三两两的来坐于石条上，拉扯些家长里短，好客的奶奶便会泡上一壶浓茶，倒入带釉的陶瓷杯中，分与众人解渴消暑。爷爷谈兴好的时候，也会讲一些故事传说，演义些家国往事，多是些公案侠义、公子佳人、鬼怪神佛，孩子们夹杂在大人间，是最为津津有味的听众，我想，这乡村的夏夜，应该就是我最早的启蒙。

而月光悠悠，一晃就是四十多年。

　　池塘的水一年四季绿莹莹的，近岸的地方可以透彻，清晰地看到水底的泥沙和几片瓦砾。我后来很是疑惑，那时村里鸡犬相闻、人畜喧天，池塘的水却干净，人家的衣服和菜蔬都会在塘口的石步上清洗，不知从什么时候，村庄人口减少了，而村边的池塘却变得浑浊，少了那份清澈和敞亮。水里是少不了鱼虾的，主要是青草鲢鳙，这都是集体所有，腊月里会捕捞一部分较大的，按人头分给各家，作为年夜饭桌上一道美味。而最让孩子们惊喜的是，夏日清晨，会有成群的鲢鳙浮出水面，它们的嘴一张一翕，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站在岸上扔块小石头，或者拍一下手，它们会扑棱棱钻入水中，在水面激起一阵阵的浪花，也激起孩童们一阵阵的欢乐与梦想，欢快的笑声，扑棱棱的散发在清晨的阳光中。

水中多生菱角与浮萍。菱角是孩子们的美食，夏末秋初，还开着零星的小百花，躲在圆圆的叶间并不打眼，是平铺的翠绿中的点缀。捞起菱角，在它的根部，有如元宝般的果实。我们家乡原生态的菱角，要比市面上销售的菱角小。味道也清淡一些，老的菱角壳坚硬，剥开不易，是要借助一些别的工具，吃起来较面，少了一份甘脆，所以孩子们更喜欢嫩菱角，剥了壳，取出完整的果肉，吃起来又甜又脆，还带着点新鲜的清香。于是伙伴们经常用竹竿缠了菱角的枝蔓，拉扯上岸，挑挑拣拣，有一回，一个年纪较小的不小心跌进池塘，差点要了小命，我们还被大人们好是教训了一顿。那时游街串巷的货郎，有卖一种叫菱角糖的，小孩子会拿上一块废铁、一双胶鞋底之类的，换来一小磁缸，美美的享受，我好长一段时间以为菱角糖是由菱角做的，后来才知道，其实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浮萍应该是一种学名叫水葫芦的，据说是外来物种，和本地那种又细又嫩的浮漂完全不一样。水葫芦的长势旺盛，繁殖力强，不几天就能遮住半边池塘，远远望去，也很有一种接天无穷碧的感觉。大人小孩都会捞起，一筐筐拿回家中，是喂猪的上佳饲料。于是，或是清晨、或是黄昏，我们就会扛着竹竿，甚至钉耙，去赴池塘的那场约会。

　　游泳应该是池塘里最好的运动，但或许是愚钝的缘故吧，我却总是学不会，学了好几回，喝了不少水，呛得眼泪直流，一下水，还是像石块一样往下沉，于是，看着别人在水中扑扑通通，或仰或蝶、或踩或潜，你追我赶，真的徒有羡泳情了。偶尔壮了胆，倚着堤岸，将双手扒住石缝，双脚乱扑腾，算是过把瘾，那种快乐，经久弥留。

　　离乡渐久，村口的那方池塘也渐远离了我们，就如同村里的那些老屋，在岁月中渐渐破败，昔时的风光，被撕成碎片，只能在某个午夜，轻轻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