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紧接着是连班,即从早上八点接班到下午五点下班,负责中午十一点半到下午一点半收治新入院的病患。<br>“刘娜,待会要收一个新病号。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合并眼部感染。”护士台接到新的指示,也便立马通知到天遥。<br>“刘娜!”杨老师又适时地出现了,想是这个病号病情特殊,他应该刚刚到急诊查看过。“这个病人病情危重,现在又是检查期间,你和小宋不能马虎。”<br>“知道,杨老师。”<br>到如今,刘娜和小宋已经有了深刻的觉悟。<br>很快,患儿便由住院总、急诊护士、护工护送到达PICU病房。<br>“刘娜,这个孩子病得很重,病危通知书赶快让家长签字,还有各项手术、深静脉穿刺、镇静、麻醉、输血的协议书。”住院老总把病号送上来,连忙嘱咐了几条重要事项。<br>“是。” <br>孩子的确病得非常严重,来医院的路上已经处于酮症酸中毒昏迷中,到现在,胰岛素和扩容液应用上之后才稍有缓解。然而,更可怕的还不只这些,而是她的眼睛,刘娜轻轻打开遮住她右眼的纱布,一股窒息的冷气直直穿进她的胸口。这样重度的感染,该如何医治?整个右眼完全坏死,眼睑已无法闭合,眼球突出在外,变成混浊的苍白色,甚至眼周围的皮肤也开始发黑,而眼睛下方靠近颊面部的皮肤还有一处深长的瘘道直接通到口腔内部,不时地从口腔壁冒出脓液。<br>见此情景,小宋吓得惊叫一声,往后倒退两步,但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赶紧双手捂住带有口罩的嘴巴。<br>刘娜一边穿戴好无菌服,戴无菌手套,一边交待,“小宋,我现在要在她眼部取分泌物做培养,你去给眼科打电话催他们赶快下来会诊,她的伤口需要清理。”<br>“是,学姐。”小宋此刻几乎快要哭了,是因为害怕,更是因为心疼这个孩子。毕竟她才刚刚从本科毕业,如今才22岁的年纪,一头柔顺的短发,满脸的胶原蛋白,其实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除去大学第五年的临床见习,如今才算是真正贴近临床工作——临床规范化培训的第一年,第一个月。<br>“打完电话,把腰穿包拿来,杨老师交代我们要给她做腰穿。眼部这么深的感染,不要侵犯到脑子里才好。”声音从口罩里面传达出来,听不出刘娜的情绪。“刚好给你做一遍示范,下次你做。”<br>小宋发着颤音回答,“知道了。” <br>这患儿是个小姑娘,名叫妍妍,今年11岁,来自温岭的一个农村地区。父母都是憨厚老实的农民,父亲常年在外,工地上打工。暑假的最后一周她跟着表姐到一家鞋厂里工作,不想近三天眼睛先是发痒,第二日加重,到当地医院,考虑眼部感染,用药后却是没见有明显改善。到了第三日眼睛就模糊看不清了,当地医院无法医治,建议他们去省城医院,一路急忙赶过去;到了省城,孩子已经开始出现昏迷症状,查血、查尿,竟又发现她还患有糖尿病,与此同时孩子的眼睛在十几个小时内急剧恶化,周围组织也出现了溃烂。省城医院告诉他们没有办法治疗,随后他们又一连去了两家专科医院,结果一样。这样严重的眼部感染,换做哪家医院都不敢轻易收治,她最大的可能就是死在手术台上,或者出现严重的脓毒症进而休克死亡。最终他们赶到上海。<br>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孩子的病情没有再继续进展。但是若要治疗,她眼部的坏死组织、包括眼球、眼底组织血管都必须手术切除,否则延误时间,孩子的另一只眼睛也无法保住。可是这样复杂危险的手术,却是任何医生都不敢轻易触碰,也是单独一个医生没有能力承担的。这将是一次精细复杂而惊险、多科合作的手术。 <br>最终在杨老师和科室主任的努力下,联合了五官科医院眼科医生、本院眼科医生及上海第九人民医院的整形科医生共同完成了这项手术。<br>孩子从手术台出来,依旧回到重症监护病房。<br>“孩子,很痛,忍一忍啊!”刘娜看到妍妍右眼框、右脸面颊大部分被纱布填塞覆盖。她当然知道纱布下面将会是一片空洞,对于一个年仅11岁的女孩子要如何面对她的未来。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她的手术费用已经借光了她周边所有的亲戚。可是将来怎么办?她的面部怕是需要两三次整形都不可能帮她修复很好。<br>刘娜走到家属接待室接过那位疲惫父亲递给她的手术会诊费。那一叠钱压在她手上却是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什么,这样有机会可以治疗、可以康复的重症疾病却没有任何资助基金项目。一场突然起来的疾病,不仅打垮了一个家庭,甚至可能最后还是要夺走他们的孩子!<br>五官科医院的主刀医生每天下班后都要过来看望妍妍,哪怕是他手术做到晚上九、十点钟,也依旧会赶到这所儿童医院,他确实是位尽责用心的好大夫。<br>“张医生,这是手术那天的费用。谢谢您。”刘娜将手术会诊费交给张大夫。<br>“我今天查看过,她的伤口恢复得不错。后期的面部修复,恐怕需要整形科医生的帮助了。”<br>“是啊,但,他们家已经没有钱了。而且,她的糖尿病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控制下来。”<br>“可怜呀。她是哪里人,农村地区的吧。”<br>“是,来自温岭地区。”<br>“啊!温岭!”张医生听到这个地名,不由地倒吸了口气。“我们是怕了那个地方的人啦。谈话记录、病情告知书,有没有都让他们家属签字!”<br>“有。”刘娜点点头,眼眶里顿时像塞进了沙子。严重的医患关系——到底来自哪里,它的发泄口又在哪里?是啊,一场温岭杀医事件已经在五官科医生甚至全国医生的心口重重地抹了一刀。<br>一周后,妍妍的病情已经明显好转,血糖基本控制在了正常高限,再有一两天的努力她就应该可以离开PICU,然而现在刘娜每次出去跟妍妍的父母解答病情,从他们脸上看到的却是一天天加重的绝望。他们已无力再承担高额的医药费用。刘娜向上级医师汇报了情况,现在能够帮助她的也只是如果眼科有病床会即刻转到普通病房医治,减轻他们的住院费用。可是,在这家医院普通病房却全部在排队预约,而几乎每一个家庭都需要同情。院领导了解到妍妍的情况,已经下达指令,一旦眼科有床位必须首先考虑妍妍。<br>虽然对于这个孩子以后的路还非常艰辛,但至少这一刻她挺了过来。<br>这两日,小姑娘变得情绪异动,常常哭闹。往日里,抽血检查她均是咬咬牙坚持,可这几次却是非常执拗,最后一次复查血气,竟是联合三名男医生才按住她的胳膊。<br>在一张病床上一趟便是半个月,伴着脸部的痛疼。让一个孩子如何坚强?<br>她说她想爸爸妈妈,想回家。对啊,她还仅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坚持到现在已是出乎意料的勇敢。当天下午,血气基本恢复正常,妍妍回到了普通病房。再之后刘娜打电话到普通病房,却是听说妍妍一家两天前已经签字自动出院回家了。她的血糖依靠胰岛素才基本稳定,而她脸部的伤口,一旦再发感染,怕是无力再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br>刘娜不敢想,也没有时间允许她想。夜里又收治了一个肝功能衰竭的孩子,接着一小时后救护车送来一个嗜血细胞综合征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基本上处于全身衰竭的状态;不多时一个昏迷的大男孩睡到了妍妍原来的床位上,不明原因的高血压,立即做了心血管增强CT,却意外发现血管夹层,这类疾病极少会在儿童身上发病。<br>一夜的忙碌,刘娜早已忘记了妍妍的事情。这或许就是一个急诊医生,一个重症医学医生所要面对的工作,所要面临的日常所见。<br><br> 本章感想:时间过去了7年多,如今社会上有了许多帮扶渠道。有时候个体等不到发展的结果,只能作为过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