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往事之二:烂蛋

向勇

<p class="ql-block">今天,我一当医生的发小在朋友圈推介一款牙膏。说这种牙膏是当年为了抗美援越而专门研制的,采用了军方的保密技术。它不仅能洁牙健齿,还能治疗因潮湿而引起的阴囊湿疹等皮肤病。</p><p class="ql-block">发小的话让我想起一桩往事:上世纪70年代我在海岛服役,连队官兵几乎都得过阴囊湿疹,而且没有特效药治疗。今天才知道这款特效牙膏都拿去给“同志加兄弟”的越南朋友了!</p> <p class="ql-block">我当年在岱山守备区无线电连当兵,虽然是守备区直属分队,但远离司令部机关,独自驻扎在高山上,天高皇帝远,如同水泊梁山一般。由于业余文化生活贫乏,官兵只好自寻快乐,比如互相起绰号就是自娱自乐的一种方式。我们连不分官兵几乎都有绰号。这些绰号分为四大类:第一类取自名字的谐音,如五只鸡(吴则继),两只羊(梁作祥)等。</p> <p class="ql-block">第二类取自相貌和言谈举止,如收信台某战士皮肤细腻,且有时会不由自主做出兰花指等女性动作,故而被称为“小娘B”;70年江阴兵陈国金少年白头,被称作“白佬”。</p> <p class="ql-block">情报站69年入伍的山东老兵刘丰良隆鼻细目,相貌酷似柬埔寨国防部长兼武装部队总司令朗诺(此人曾于1970年发动政变,推翻西哈努克亲王),因此被人叫做“朗诺”。</p> <p class="ql-block">情报站的俞锦洲(68年绍兴兵)爱较真,喜欢高谈阔论,被称之为“智叟”(寓言《愚公移山》人物)。俞提干调走后,来自沙洲县(今张家港市)的73年新兵汤建明也是这个做派,因此也被叫做“智叟”第二。</p> <p class="ql-block">第三类取自电影和戏剧中的反面人物,这类的绰号最多,如汤司令(《地道战》皇协军司令),温其九(《杜鹃山》叛徒),座山雕、三连长(《智取威虎山》匪首和匪连长),老狐狸(《看不见的战线》的潜伏特务)等等。</p> <p class="ql-block">第四类则与疾病有关。比如有线电报站的M君黄疸指数偏高,被叫做“老肝”;收信台L台长坐骨神经痛,被叫做“锁骨”(绍兴话“坐”读suo);Z台长患肺炎住过院,被叫做“烂肺”;一台报务员Y君得过菌痢,被叫做“阿米巴”。不过,有一种病例外,从来没人用这种病来起绰号。因为这种病几乎全连官兵都得过,不好套在某一个人头上。这种难于启齿又令人畏惧的病就是——“烂蛋”。</p> <p class="ql-block">下面这排平房是1971年初,我们这批新兵刚到连队时住过的。当年夏天从教导队报务训练结束,又住过一个多月,直到“9•13”事件发生,部队进入一级战备,全员进驻坑道,此后一直到退伍就没再住过平房。</p> <p class="ql-block">无线电连的营房早先是在守备区司令部机关驻地石马岙。1969年珍宝岛战斗之后,北方中苏边境军情紧急,蒋介石集团也趁机在东南沿海动作频频。为了战备需要,我连随同司令部作战值班室搬到西高山的坑道内。营房也同时搬到坑道乙口〔注〕上方的一条山沟里。虽然叫营房,其实就是在山上挖的坑道,用水泥简单被覆一下而已。一般每个坑道住10-12人。人少的两个台(站)合住一个坑道。海岛原本就湿气重,山沟里日照也不足,上午九十点钟太阳才露头,下午四点不到就阳光就被山峰遮住了。因此,坑道里十分潮湿。特别是到了夏天,顶棚和四壁都会渗出许多水珠。</p><p class="ql-block">〔注〕岱山守备区作战指挥坑道位于西高山,代号“181”。坑道贯穿了整座山的腹部,共有三个出入口,分别是西侧的甲口,东侧的乙口和西北侧的丙口。</p> <p class="ql-block">上图是居敖荣等战友在情报站坑道口合影(摄于1971年前后)</p> <p class="ql-block">上图是我们当年住过的坑道,现在已经废弃(摄于2015年)</p> <h3>李文龙战友回忆:1969年,因国际形势紧张,无线电连搬进大山沟,一驻十多年。当时官兵平均年龄二十出头,刚入伍的战士十七八岁,有的只有十四五岁。由于年纪轻轻的就经常夜里值班白天补觉,长此以往,造成昼夜颠倒,生物钟紊乱。而且值班期间,精神高度集中,捕捉时隐时现的微弱信号,不能丝毫马虎,生怕漏掉警报信号或重要情报。因精神压力大,不少战友患有失眠症。<br></h3> <h3>上图为程建国、吴文干等战友在坑道值班室工作。</h3> <p class="ql-block">李文龙还回忆道:当年连队的生活条件极其艰苦,训练、学习、住宿都在窑洞、工作在坑道,仅清晨出操和晚饭后种菜搞生产和打球在户外。海岛本身空气湿润加上阴雨天和山沟里常年大雾弥漫,很少时间能见到太阳。值班的坑道和住宿的窑洞都是阴暗潮湿,衣服被子霉斑点点,烂裆皮肤病和关节出问题不少。从我留存的当年记录和信件中,多处有这样的记载:“连长、副连长拉痢疾被隔离”;“这次全连有半数以上得了感冒”;“冷纪才急症连夜担架抬下山住了院…。那些年可真不容昜!上图为李文龙在指导新兵朱海明上机实习。</p> <h3>刘宁战友的回忆也证实了这一点。他说:当年条件之差确实难以想象,一开始发的羊毛毡床垫根本抗不住潮湿,只用了一年就烂了。后来发棕垫,情况才稍微好一些。晾晒好的衣服都要用塑料袋包着防潮,但潮气仍无孔不入,白衬衫上都是霉点。床上的被褥也总是湿漉漉的,一出太阳,大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晒被子。加上常年值夜班,生活无规律,三餐时间不固定,所以,关节炎、神经衰弱和胃病成了无线电连的职业病。</h3> <h3>从以上两位战友的回忆中,提到了无线电连的几种职业病:关节炎、神经衰弱、肠胃病还有烂裆皮肤病。这烂裆皮肤病是最具无线电连特色的疾病,有必要再来补充一下。<br></h3> <h3>所谓烂裆皮肤病,医学上称为“阴囊湿疹”(俗称绣球风)。主要表现为阴囊皮肤红肿、皮肤增厚、粗糙,针头至米粒大小的丘疹、水疱,患处瘙痒剧烈。因搔抓致红斑、丘疹、水疱破裂,显露出大片湿润糜烂,有大量淡黄色浆液渗出,部分凝结成淡黄色痂。一般经2~3周,红肿减轻,渗液减少,逐渐完全愈合,但易复发。在无线电连,几乎所有战友都得过这种病。当兵的不懂医学术语,形象地称之为“烂蛋”。</h3> <p class="ql-block">此病的位置隐秘,涉及个人核心隐私,无法轻易示人,一旦发作,奇痒无比,而软塌塌的阴囊,抓也没法抓,挠也不好挠。特别是白天训练或学习时间发作,最让人尴尬。为了止痒,战友们频出奇招:有的用手指弹,有的用指甲掐,有的用手捏,有的把患处抵在板凳上摩擦…但这都只能临时缓解一下,要想治愈,只有搽一种特效药水,叫做什么“复方**药水”(名字忘了,是装在棕色的小瓶子里的)。</p> <p class="ql-block">这种药水的刺激性非常强。我第一次见识它的威力是从教导队毕业回连不久。当时我们这批新报务员需要跟班实习,负责管理我们的是69年入伍的山东兵姜显明。有一天晚上,睡在我上铺的姜班长早早放下蚊帐,在床上摸摸索索不知道在干嘛。突然,他发出一声瘆人的嚎叫,把一屋子人都吓到了。只见姜班长撩开蚊帐,露出一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手里拿的正是那瓶要人命的药水。</p> <p class="ql-block">另一次见证这药水威力是在三台宿舍。那天大家正在闲聊,突然,三台报务员王金华(70年江阴兵)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下,一手撑开短裤的裤腰,另一只手拿着蒲扇拼命地向裤裆里面扇,嘴里发出痛苦的“丝、丝”的声音。不用说,也是搽了那该死的药水。</p> <p class="ql-block">当时在无线电连,几乎每个官兵都烂过蛋。故有“没烂过蛋的不是无线连的兵”之说。我自己也不例外。至今还记得,卫生员黄居生用棉签蘸了药水搽在我患处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下图是无线电连的卫生室(摄于1975年)</p> <h3>通信兵的一大基本功是“坐功”。与步兵、炮兵等不同,通信兵每天的收发报训练是要坐在教室里的。值班更是四五个小时坐着不挪窝。长时间坐硬板凳,屁股容易生疮,叫“坐板疮”。坐板疮容易反复发作,时间久了,屁股蛋上会留下两个铜钱大小的黑疤。记得那时去石马岙军人浴室洗澡,在雾气腾腾的澡堂一群脱得赤条条汉子当中,只要看到屁股上有两枚“铜钱”的,准是无线电连的!这让我想起革命导师列宁在纪念《国际歌》作者欧仁•鲍狄埃的文章里说的一段名言: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是什么肤色,无论你是在异国他乡,你都可以凭《国际歌》熟悉的曲调,为自己找到同志和朋友。</h3> <h3>当年的澡堂没有淋浴,都是在大池里泡浑水汤。澡堂里面雾气腾腾,面对面都看不清面孔。</h3> <p class="ql-block">还是继续说“烂蛋”。</p><p class="ql-block">由于值班、训练任务重,像“烂蛋”这种病根本就不算病,因此也无法享受病号待遇。该干嘛还得干嘛。为了减轻带病工作时的痛苦,战友们也想了一些土办法。收发报训练时,有人把两本厚书垫在屁股底下,让那玩意儿悬空,以便透气。队列训练时,有人在迈步之前,总有一些附加动作:先在原地把腿抖动两下,然后再跨出去。旁人看了可能会感觉奇怪,但是我们连的人一看就明白,那是为了不让患处粘在裤子上。因为阴囊湿疹发病后期,患部溃烂,容易粘在内裤上。所以,在迈开步子之前晃动大腿,是想让伤口轻轻地与内裤分离,避免猛然抬腿撕扯伤口造成疼痛。</p> <p class="ql-block">多年之后,我在一本介绍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的画报中,看到解放军战士在猫耳洞里、在战壕里,都脱得一丝不挂,对此我感同身受,对战士们的做法非常理解。因为在那种潮湿的环境下,尤其是患上了阴囊湿疹,身上有任何东西遮盖都会感到极不舒服。</p> <p class="ql-block">在一篇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记录,原文照录:(猫耳)洞里面到处湿漉漉的,不但人无法忍受,连衣服食品很快就会霉烂,武器容易生锈,连特制的防潮被都是潮湿的。人在里面和蒸桑拿差不多。在洞里面根本无法穿衣服,因为湿度过大,衣服都是潮湿的,很容易贴在身上,除了让人非常难受以外,还极容易生皮肤病,甚至全身溃烂。由于在洞内沉闷,整日汗水流淌,裆部长期被汗水侵蚀,污垢与盐分积累,红色癣菌白色球菌等细菌得到繁殖,加上缺水,不刷牙、不洗脸,当然就无法洗屁股了,以致出现了“烂裆”这个如同阉割的奇怪疾病。睾丸处烂得最厉害,烂得都不成形状,只剩下烂糊糊的一堆,透明的液体、黄色的水分和红色的血迹渗透出来,只要人坐着不动,不一会便把大腿根与裆部粘在一起。稍微不小心,拉扯到被血水渗透与肉粘在一起的裤头,那种撕心裂肺般的感觉如同阉割一样可不是好受的。因此,坦然的战士为了作战方便毅然脱去了裤头,害羞的战士坚持了没有几日,也脱去裤头。这成为世界军事史上光着屁股打仗的唯一一个独特景观,也成为老山独有的风景。所以猫耳洞里面的解放军士兵百分之百都是全身赤裸,连内裤也不穿。这就是为什么两山轮战留下的影像图片中战士们衣冠不整的原因,两山轮战也因其恶劣的阵地环境而闻名于世,这场战争被后来称为八十年代的“裸体战争”。</p> <p class="ql-block">我军战士赤身裸体在战斗。</p> <p class="ql-block">“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革命军人死都不怕,还怕烂蛋乎?部队艰苦的生活,磨练了人的意志,强健了人的体魄。经过部队大熔炉的淬炼,怯懦者变得勇敢坚强,学生娃也会变成钢铁硬汉。我至今怀念部队的生活,感谢部队的培养。</p><p class="ql-block">上图是我在181坑道乙口站岗(摄于1975年)</p> <p class="ql-block">上图是我退伍后第一次回部队,和部分战友的合影。前排左起:张小平、许春宝、本人、黄正方、李文龙;后排左起:陈国金、严伟定、陈太林、李增民、张世贵。摄于1982年11月。</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22px;">  后 记</span></p><p class="ql-block">此美篇发布不久,《大院孩子编辑部》微信公众号也刊发一篇文章“乐话绣球风”,和我这篇“烂蛋”异曲同工。特地转录如下:</p> <h1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inherit; font-size:22px;">乐话绣球风</b></h1><h5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inherit;">作者:一缕轻风</span></h5><p class="ql-block"><br></p> 没当过兵的朋友,当您看到这“绣球风”,可千万别和古时小姐在绣楼上抛的绣球、或是狮子舞的绣球挂钩哟。您查百度可知:“病名,指生于阴囊部之疮疹。出自《医宗金鉴》卷六十九。即“肾囊风”。当今称阴囊皮炎,为阴囊皮肤潮红、起疹、湿润或有渗液,瘙痒剧烈,痛如火燎为主要表现的湿疮类疾病。根据本病临床表现及特点,与西医病名阴囊湿疹基本相同。 凡男兵者,绝大多都曾有过绣球风的亲身体验。 我爱人有一个战友叫王永和,同为师医院的军医,他曾发过一个帖子名曰《绣球风》,看后忍俊不止。从他的帖子中,我猜“新兵蛋子”这个军旅名典大概因此而来。可惜这位战友英年早逝,在此先向王永和战友敬个礼,再将他的文章摘录于转此。 入伍不久(注:王战友于1965年入伍),我和我的战友中许多人都生了个怪病,那就是患了“绣球风”。所谓“绣球风”就是阴囊皮炎,而阴囊皮炎在医学教课书里都有记载,病因主要是缺乏维生素B2,其实这种病与环境改变和水土不服也有关系。就是这种病,可让许多新兵吃了苦头。 我入伍后的第一个春节是在安徽嘉山县的一个叫管店的小镇度过的。那时入伍不到半年,新兵训练刚结束,一大批新兵患了阴囊皮炎,其中也包括我。卫生员给我们服了维生素B2,可还是不管用,病情没有好转反而逐渐加重。 我们班12个人,除了班长和老兵,新兵无一幸免。这个病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可它着实让人难受。阴囊表面开始是奇痒,接下来就是渗液,然后就结一层厚厚的硬痂,整个阴囊就像是一个外皮烧焦了的地瓜,一碰就疼得钻心。生了这种病还不好意思说,一个个都把手插在裤兜里,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个“烤地瓜”。走起路来都一个姿势——八字步。整个春节期间,新兵们都咬着牙,咧着嘴,似笑非笑,哭笑不得。病情持续2周左右,总算熬过去了。老兵拿我们开玩笑说,这就叫“新兵蛋子”。患这种病都是新兵,兵当老了,对部队的环境适应了就不会再患这种病了。 1970年我从皖南调到苏州吴江,可能是由于水土不服,当了五年兵的我,竟然又一次患上了绣球风。这次我可是有经验了,5年前的“烤地瓜”之苦记忆犹新,可不能重蹈覆辙。我一看情况不对就采取措施,没等到它结成厚痂我就赶紧去洗了个热水澡,用热水把痂壳彻底洗掉,还觉得不放心,又用肥皂洗了几遍。谁知道这次我又犯了大忌,痂是洗掉了,可剩下来的却是一层红兮兮的嫩肉。这次不像“烤地瓜”了,确像是“剥了皮的西红柿”(笑注:对一个有5年军龄的军医来说,这可是个低级错误)。天哪,这“剥了皮的西红柿”比“烤地瓜”更让人难受,不仅走路疼,连内裤碰上去都疼的要命。偏偏这天晚上连队来电话要求出诊,我只好咬咬牙带着卫生员出诊。吴江农场的部队住得很分散,从营部到连队要走三四里路,走一步磨擦一下,疼得我直冒汗。主意,把裤子脱了不就不磨了吗?嘿!好主意,就这么干,农场的路上人少,又没女人,即使碰到人也都是男的,就这样,我光着屁股一直走到连队门口才穿上裤子,看完病人,回来的路上又如法炮制。 补充:那时治这“绣球风”还有个外擦药叫“甘露”。这名字好听,可擦在患处那就不是甘露润心田喽!晚上熄灯后,如果您听到有谁在蚊帐里抽冷气,那他一定是在“享受”甘露的滋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