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那条黑狗》

砍樵

<p class="ql-block">  没人知道这条黑色公狗从哪来的,都说它是大地震那天才到的村里。那时它大概已有四五岁,看模样是狼狗和土狗杂交的后代。因为正值盛年,体格极为健壮,除了头部和四肢带有一些浅黄色外,它通体黝黑,也没人知道它以前的名字,就“黑狗、黑狗”地唤着,它很快就习惯了这个称呼。</p><p class="ql-block"> 这条狗在村流浪了几天后,终于想离开村子去找自己的老家了,结果横穿马路时被一辆面包车卷入车底。都以为它性命难保,谁料从车底爬出后它竟毫发无损,只是自此心里有了阴影,再也不过马路,每次行至村边马路白色边线时必定折返。我家对面那户人家的老太婆见它可怜,给了它碗剩饭,它吃完后就趴着不走了,仿佛决心要给老太婆看家护院。老太婆很开心地收留了它,还给它铺了个窝,自此,它就算有了新家。</p> <p class="ql-block">  因为很节俭,老太婆不是顿顿有剩饭,很多时候他还得四处觅食。我们一家人常给它吃食,可能是觉得我家的伙食较好,它于是开始“东食西宿”,平时趴在老太婆家门口,到了饭点就跑来我家院子等候,我们把一些骨头、肥肉、和了油汤的剩饭统统倒给它吃,它吃得很开心,有别的狗想来蹭食,总会被它的一串低沉愤怒的喉音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近前。某天中午,一家人在屋里吃饭,它闻香而至,犹豫再三,终于按捺不住,腆着脸掀开门帘,进屋卧在饭桌旁边,一声不吭,只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我们,惹得一家人大笑,忙把手上的东西投给它吃。</p> <p class="ql-block">  吃完饭后,他通常会到处溜达,或者回到老太婆家,妻子数落它:“光吃我们的,也替我们看一看门啊。”它听了似乎有所觉悟,就趴在我们脚边让我们逗着玩。妻子垂下手来,它以为要跟它握手,高兴地抬起右爪搭在妻子手心,把妻子乐得像发现了新大陆。当用手抚摸它的脑袋时,它也会低下头眯着眼,下巴紧贴地面,尾巴东甩一下,西甩一下,很享受的样子。路上有陌生人或者别的狗经过,它会警觉地撑起前肢四顾张望,被安抚后,又恢复原状,顺从地趴在地上听我们说话。夏天,天很热,它趴在地上吐着大舌头,口水成串连珠往下掉,我看着恶心,嫌恶地骂了一声“滚远点”,它似乎伤了自尊,站起来耸着肩离开了。然后一连好几天不主动来我家,我叫也不应,妻子叫它才来,我知道它在生我气,连忙给好吃的安抚,它虽然接受了,却显得心不在焉,对我爱理不理,吃完就走,让人好生难过。从此我再不敢喝骂它。</p> <p class="ql-block">  这条黑狗体形硕大,威风八面,战斗力极强,来村子里干过几架后,俨然成为一方霸主,无狗敢惹。有段时间,我每周末都要回老家,刚到村口,它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昂首挺胸迈着大步,为我带路,身旁还簇拥着好几条村狗,仿佛它的小弟一般,低眉颔首,谦卑恭顺。我认得其中两条,平时单独见到我时总是呲牙咧嘴、桀骜不驯的表情,这时完全换了幅模样,摇尾乞怜,极力想讨好我,这种改变反倒更叫人反感了。以前经过大伯家时我会特别小心,他家那条斑点狗常常突然蹿出来攻击我,有了黑狗护送,这危险完全不存在了。斑点狗见到黑狗就一幅惶悚猥琐模样,大气都不敢喘。到了我家门口,黑狗并不留恋,转身带着小弟们离开了,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风度。村里塘堰边我有两块地,利用假期我种了些蔬菜瓜果,每次出门干活,黑狗都会突然出现,不即不离,一路或前或后伴着我,还一路抬腿撒尿宣示主权。我在地里忙活,它在四周乱逛,等我出地,他又在前面开道,好像担心我不认得路或者被别的狗欺负似的。我想村里其它的狗一定在心中暗骂“人仗狗势”了。</p> <p class="ql-block">  村里的狗多是散养,晚上只要家门口有人路过,不管是谁,无论经过多少次,它们都会狂吠不已,还有追咬人的,非常讨厌。这条黑狗与众不同,从不追人,也不会对着本村里人叫----它似乎认得村里所有的大人小孩。至于那些村外的人第一次路过时,它会大叫提醒主人注意,却并不攻击,被喝止后也就听话地安静下来。如果无人喝止,他会一直叫下去,直到看见那人离开。有一次,大老远从浙江回来的岳母住在我家,上午我和妻子有事出门,黑狗发现我家多了个陌生人,就隔着村路一直冲她叫,一直地叫,一直地叫,人都进屋关了门,它还在叫,整整一个上午,给什么都不吃,直到家里有人回来让它别闹了,这才消停。岳母说:“这条狗怎么就叫不累呢?”说它东食西宿其实有点不公,它晚上虽然没有住我家,却随时关注着我家的一切动静,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它起身来巡视一番。有年冬天半夜,有贼进村,光顾了周围十几户人家,有啥偷啥,惟独我家和老太婆一家安然无恙,都说这条黑狗立了大功。不过,它从不僭越本分,只要超出了它的职守范围,它就懒得搭理。那几户被偷的人家对此很是不平,却也无可奈何。</p> <p class="ql-block">  从零八年大地震到它离世,它在村里呆了整整八年,这八年里,无论何时,我只要冲着门外大叫一声“黑狗”,它都会摇着尾巴出现在院子里,有时一时没动静,以为它离得远没听见,不过一支烟功夫,它还是会从什么地方跑来,简直有些神奇了。时光流逝,这条狗身上的毛换了一茬又一茬,有一天,妻子突然说,这条狗老了。仔细看时,我发现它身上长出的新毛已不再是发亮的乌黑色,而是浅黄色,仿佛被炭火烤过一般,未褪尽的旧毛和新长的黄毛纠结在一起,凌乱不堪。以后再叫它时,发觉它的反应也不像以前那般灵敏了,总是姗姗来迟,一身疲惫的样子,见到我,想表示开心,摇尾都显得很吃力。它的食量减少了很多,吃几口就不再吃了,面对骨头一类硬物,只是嗅嗅,便不再搭理。眼角还好像总有泪水的痕迹,大概是知道大限将至,心中常怀悲戚吧。掐指算来,它也该有十二三岁了,如果按狗一岁人七岁来算,它也确实步入晚年了。</p> <p class="ql-block">  有一段时间没回老家,再回去时它没有来迎,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回到家中,得知黑狗确已离世,我和妻子心中都好一阵伤感。我不安地问:“没被人吃了去吧?”“没有,老太婆把它安葬在了院子旁边。”我叹了口气:“这样最好。”吃晚饭时,手中有了骨头,我大喊一声“黑狗”,“早死了。”家人提醒我。“唉……”,我不禁又长叹一声:“多好的黑狗啊……”大家也都不再说话。</p><p class="ql-block">  这条狗离开我们已有五年了,可我还是经常想起它,每次回老家走到村口时都会幻想它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昂首挺胸,摇着尾巴为我开路-----身边还簇拥着一群让人讨厌的村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