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月圆时》

贤话多说

<p class="ql-block">二十有六,如果单从年龄上看,还很年轻。要是论起心智来,尚且显得稚嫩。若然要说人生的阅历吧,那简直是浅得不值一提。然而却不知从哪时起,我养出了一个老成的习惯,那就是喜欢谈话当年,也不知是好是坏。又是一年月圆时,当黑幕与宁静悄然而至,我就知道,今夜又注定要回到从前。那就让我说说这些年与自梳女的故事吧...</p><p class="ql-block">大二那年,教学楼305课室里,陈涵平教授正娓娓道来着他陪伴作家朋友张翎到江门开平碉楼采风的故事:在阁楼上的某个房间,她拾起抽屉里一双尘封的丝袜,安然地伫立在那里,深邃的瞳孔里透出些许柔光,就这样过了很久,静静地,静静地...</p><p class="ql-block">讲台下,是多少含情脉脉的仰望,当然还有崇拜的目光。说起这些创作的故事,估计读中文的同学都非常爱听,特别是对于那些心中怀着文学梦的人来说,更是不能错过。非常幸运,当时躲在教室一隅默默听着的那伙男生里,有我。以上这些,是我对《海外华文文学》这门课最温暖的回忆。而作家张翎,后来也成功地写出了这部以华人在海外奋斗为题材的血泪史,长篇小说《金山》。</p><p class="ql-block">窗外,淅沥而落的春雨温柔地浇灌着学校的草塘,万物好像一下子被唤醒了。然而,在此刻同时醒来的,还有我心中蓄势萌发的种子,那颗文学创作的种子。由此,我想到了柳卿姑太的故事,这些予我生命,伴我长大的故事。源于初生牛犊般的热血和冲动,我毅然定下为她们写一部小说的目标。现在看来,未免是有些鲁莽了。我从未想象到,书写诸如此类充满历史感题材的文字是多么的艰难,就好比秋英(小说里的人物)第一次出洋前对外面世界有着无限而单纯的向往,却不曾意料到前方的路竟是险阻得寸步难行...</p><p class="ql-block">我选择的第一站是沙头村。论自梳在外的人数,这里最多。论故事的典型性,这里尤为突出。于是,在不知多少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背起行囊在村里的大街小巷间来回穿梭,是我去采风的状态。由于陌生,我往往都要交代好几遍身份和缘由,方才得到一些采访村民的机会,而且回答大多零零碎碎,甚至只是打发的谈资罢了。而更多的情景,便可能是停留在习惯性地吃上闭门羹了。然而到了暑假,我再次踏足这里,却是一片柳暗花明。而说到成功“翻身”的原因,是父亲为我找来了他多年的好朋友信廉。信廉伯是沙头的乡贤,生于此也长于此,而且自身家里也有受姑太孕育的背景,非常适合当我的搭档。他之前一直在医院上班,退休后有更多的心思专注于他的摄影。所以后来,我们颇多时候都是结伴同行,我用笔尖书写,他用镜头记录。是他,让我从此告别先前那种一本正经地如堕烟海的茫然。他带着我,无数次地驻足在冰玉堂的桄榔树下,也流离于阁楼的玻璃展品柜前,更在与姑太的谈吐间感受此刻的平静,或者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去。那个夏天,我还有幸采访到十二姑太、月容姑太、结缘姑太、打理冰玉堂的珍姐、受恩于姑太的满林伯、曾经当过水客的深叔...</p><p class="ql-block">整理手上的资料,凭借自己设定好的人物情节环境,我开始尝试创作。很快,一段五万字(分为十六章)的文稿便完成了,记载的是主角秋英从一个普通的本地农村女子到选择自梳下南洋的历程。质量虽不敢恭维,现在回头看看也许会唾其过浅,但这却让我第一次酣畅淋漓地感受到叙说故事的快感。深思熟虑后,我最终把小说的题目定为《漂落》,用意如下:第一,是取了下南洋坐船漂洋过海之意;其次,把离乡别井的女子们比作在大海上漂流的船只,前路茫茫,没有方向;第三,“落”字预示了秋英的归宿——落叶归根。拼搏一生,终究是回到家乡;再者,“落”更广阔的含义,是自梳女群体在滚滚的时代洪流里,冥冥注定中命运的陨落,也为这个特定历史背景下衍生的群体,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这里,我也把当时写的小说序言摘录下来,以表自己的初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漂落》小序</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仅以此书献给我敬爱的柳卿姑太</b></p><p class="ql-block"><b>余华在《活着》的前言中写道:“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诚然,把“作家”这个词加在一名才疏学浅,且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身上,未免有溢美之意,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然而,对于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内心,余华的说法同样适用。内心驱使作者在能到达的最深处了解自己,认识自己,剖析自己,更是创作灵感的源泉。但同时作者的内心往往又是复杂的,寂寞的,孤独的,甚至有时难以被人理解,它所包容的情感应当比较合理,但也绝不缺乏荒谬的一面。内心林林总总的矛盾与冲突,无疑曾在写作过程中引起我无数次的动摇,甚至承受精神折磨的痛苦。但在屡屡的挣扎和自问过后,我认为在作者复杂的内心世界里,最重要的还是初心。只有在最原始状态下激发的情绪的直接表达,才会是最真实、最自然的诉说。所以,我一直在注重自己的本心。</b></p><p class="ql-block"><b>正是在这种心态的推动下,我想到了自梳女故事。当然这与我的家庭背景有莫大的关联,我出生于一个受自梳女孕育的家庭。我的姑太(爷爷的姐姐)一生自梳,当年藉着南下的风潮,漂洋过海,远渡重洋,凭借一己之力养育了我爷爷一家。等到侄儿长大成人,有能力报之以养育之恩时,姑太却默默地离开了人世,平静安详。作为后代,虽与她素未谋面,但我却有幸听着她的故事长大:村口榕树头说书人的嘴边,老屋前黄皮树下奶奶轻摇着的大葵扇前,睡前摇篮旁爸爸在耳边的低声呢喃,都有姑太流芳的倩影,这一切成为了我童年中不可缺失的记忆。后来一次偶然的会面,我得到了与自梳女群体交流的契机,我把握机会走进她们的生活,记录她们的点滴,并了解她们深处鲜为人知的故事。或是出于对长辈的感恩,或是对自梳女群体的崇拜,又或是随着年岁渐长而递增的责任,鼓动我从一个历史的聆听者慢慢变成故事的诉说者。但无论是哪种原因,这都是出于我的本心。在此之前,围绕着自梳女的题材,我游历了一些历史文化遗迹,采访了不同阶层的人群,搜集了比较完备的资料。我愿意把口耳相传的故事,融之以自身的理解,挥舞手中的拙笔,以小说的形式把故事叙述出来,也以此来回报我的本心。</b></p><p class="ql-block"><b>我感觉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情。</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2016年写于均安冰玉堂</b></p><p class="ql-block">虽说作品的整体框架基本成型,但妈姐(自梳女的别称)们在南洋拼搏的点滴,度过的艰难岁月,于我而言,却是一个美丽而羞涩的未知世界。如果仅靠口耳相传的一些故事,和书上少得可怜的文字资料,要去书写一个时代,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想起路遥当年为了写《平凡的世界》,把一九七五到一九八五十年间各大报刊的合订本都读了一遍,成山的资料足以把他的房间“埋葬”。感到无望的同时,我开始怨恨自己当初的天真。幸运的是,我的另一扇窗又开了。听父亲说,顺德电视台正在筹备拍摄五集《重走南洋路》的纪录片,见证顺德人在东南亚奋斗的旧日时光,里面还有自梳女专题的内容。并且,下周就出发。这晚,我彻夜未眠。第二天,我忐忑地跟班主任说明了情况。感谢郝老师的爽朗答应和鼓励我勇敢追梦。四月十日,我坐上了飞往马来西亚的航班。</p><p class="ql-block">落地槟城,接待我们的是生意人李永光。他祖籍均安南浦,祖辈已迁至马来西亚,因对本土的商业发展有巨大贡献,后被册封为拿督。此外,他还有另外一个特殊的身份——妈姐女婿(他的妻子是妈姐的养女),因为经常要帮妈姐们读信写信,所以对她们非常熟悉。李先生虽然位高权重,但没有半点架子,他亲自带我们游览了位于爱情巷(Love Lane)的顺德会馆,这个以往游子们相互抱团取暖的地方,更是他们身在异乡的家。还有妈姐们当年聚居的地方,南华街以及那栋古老的房子,义福街(Jalan Pintal Tali)46号。人去楼空,以往的欢声笑语也化作了缕缕云烟,除了楼梯底下那块模糊记录着每个妈姐生辰的木匾以外,这里一无所有。走出阴暗的房檐,南国直挺挺的艳阳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没有半点收敛。藉着冰心在《荷叶母亲》里的咏叹,站在这里,我不禁痴想:背井离乡的妈姐啊,离开了家乡的怀抱,谁是你们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p><p class="ql-block">接下来在新加坡的一周,有幸认识到李国樑老师,是我最大的收获。李老师文质彬彬,举止投足间总是散发出浓烈的书生意气,加之以受访时自然而真实的叙述感,简直荡人心魄。他本是特许船舶工程师,学生时代在南洋理工大学毕业后,继续到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深造,后来回到新加坡国防部任职多年。出于对文化的情怀,近年来转型社会和文史研究,还义务担任新加坡国家博物馆的中文导览。说起自梳女研究,李老师可是这方面的专家,著有《广东妈姐》一书。他从小在老街被阿嫲带大,邻居是一群来自顺德的妈姐,在平淡生活的交往中,逐渐与她们熟络。特殊的成长环境,让他切切实实地目睹了妈姐时代从兴盛到衰落的整个过程。花开花又落,他不仅是传奇的见证者,更是故事的参与者。在李老师的导览下,我随同摄制组一起游历了牛车水的广合源街(Smith Street),这里是最早的“猪仔馆”旧址,当年很多初踏狮城的劳工第一站就被运送到此地。踱进牛车水原貌馆,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徘徊于小隔房(Cubicle Homes)间狭窄的木板通道,感受恍如隔世的流光,这是华人先民故事开始的地方。除此,我们还走过了实里基路(Selegie Road)——红毛人家住的地方,当时很多妈姐帮他们打工、武吉巴梭(Bukit Pasoh)——公馆聚集地,部分妈姐工作的地方、毗邻新加坡河的嘉宾达街(Carpenter Street)与再和成信局——寄信物回家的地方,因为一般在每年的四、五月份,因此有“南风窗”一说。当然还有举行梳起仪式的准提宫,养老的飞霞精舍、广惠肇留医院、大悲院、慈仁疗养院…</p><p class="ql-block">离开狮城之际,李老师送上了签名版《广东妈姐》,并与小弟在淡宾尼坊合照留念。本想再去拜访另一位故事的亲历者思静,她是《我是妈姐的养女》的作者。但非常遗憾的是,听李老师说她几年前已皈依佛门,不愿意轻易见外人,我也只好就此止步。有幸的是,同年十二月老师回故乡江门古劳调研田野之事,我们得以在顺德再相聚,这回他给我捎来了这本期待已久的《我是妈姐的养女》。按照原本的计划,我应该再续前缘,把《漂落》的故事继续书写下去。但是非常遗憾,一七年由于毕业和考编的关系,小说进程一路落空,工作后慢慢地淡了下来,也便很难再拾起了。一八年四月,我在学校报告厅为学生开了一个自梳女的专题讲座,六月我又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冰玉堂分享了一次。同年八月,我到顺德演艺厅观看了《姑太回来了》的话剧表演,心中的确漾起过一丝的波澜,但说要再续前缘,恐怕暂时就只能是无稽之谈了吧。念念不忘,终有回响。光阴能带走流水的故事,但对于《漂落》,对于妈姐故事的叙说的初心,我不曾忘,也不能忘,完成自梳女题材的长篇小说将是我一辈子的追求与梦想。如果要给它注上一个时间,那就大约在冬季吧。</p><p class="ql-block">对月当歌,人生几何。藉着清风,感谢这些年的同途之遇。明月可鉴,请替我为老朋友们捎去最真诚的祝福,那些还在的,或是永在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纵使悲欢离合,抑或阴晴圆缺。</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1年9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