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悲歌(下)

江宝章

崖山祠内盛开的凤凰花。凤凰花花期长,在广东,从5月一直到11月份都可见到凤凰花开。(江宝章摄影) (江宝章摄影) (江宝章摄影) 1983年新会县立的介绍“奇石”的碑文,仍将张弘范的官职错称为“镇国大将军”,我曾向当地文管部门同志提起该处错误。此外,1962年田汉游崖山,当在春天而非夏天,因为田汉题刻署的日期是“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江宝章摄影) 眼前的绿野平畴,曾是当年无数战船的折戟沉沙处。(江宝章摄影)<br> 从崖山顶上远眺,外面就是曾经的宋元海战古战场。笔者从一册描绘崖山海战地形图上看到,如今的水面只约略当年的三分之一,可以想见当年的海面是多么宽阔,否则也容不下上千只战船的舟楫交攻。(江宝章摄影) <h1 style="text-align:center;">二</h1><p class="ql-block"> 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翻阅历史,早在北宋时期,东京(开封)已是一个繁华富庶的大都市。小时生活在开封的《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孟元老,在宋室南迁后曾回忆起那时东京(即汴京开封)的情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东京梦华录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是北方都城的花花世界;东南的杭州,同样花团锦簇。柳永《望海潮》词歌咏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p><p class="ql-block">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首词流传甚广,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载,金朝皇帝完颜亮听到这首词后,“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隔年他果然率六十万大军南下,放言“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却意外地死于内部兵变,梦想成空。一首词竟然激起一个帝王贪婪的欲望和侵略野心,这恐怕是作者始料不及的。</p><p class="ql-block"> 一个王朝的兴起与灭亡总是有种种因缘际会。有宋一代,周边群狼环伺(不含贬义,只是形容其战力之强),辽、西夏、金、蒙元等游牧民族政权先后崛起,而“崇文抑武”、以文治国的宋政权在他们眼里,更像是一头毛色光亮、鲜美肥硕的野物,随时可以围猎。公元960年,宋太祖赵匡胤以殿前都点检(禁军首领)的身份,在陈桥自导自演了一幕“黄袍加身”的戏剧,兵不血刃夺得后周政权。这一侥幸行径竟然成了他的一桩心病。因为担心将领们故伎重演,建政之初,他就以“杯酒释兵权”剥夺了一些将领的军权,并采取多种措施限制军事将领的权力,比如由文官执掌枢密院(最高军事决策机构。宋代武官当上枢密使的只有曹彬、狄青、韩世忠、岳飞等少数人。);削弱地方军事长官的管辖权、财政支配权、调兵权;实行“更戍”法(轮换驻地,兵无常帅,将无常兵)等等。赵匡胤有一句名言:一百个文官纵使都贪浊,也不及武臣一人为害大。这种刻骨铭心的对武臣防范,固然使有宋一代,军事将领再难形成藩镇割据势力,威胁中央政权,但同时也造成了“强干弱支”“实内虚外”的军事格局,除了少数禁军外,地方军队的战斗力普遍低下。南宋朱熹在总结宋朝国力软弱的原因时曾经说过:“本朝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藩镇之权。”“州郡遂日就困弱。靖康之役,虏骑所过,莫不溃散。” (《朱子语类》)文天祥在南宋灭亡前夕也上疏痛陈“宋惩五季之乱(惩:以……为戒;五季:指唐亡以后北方先后出现梁、唐、晋、汉、周五个政权。),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亦以寝弱(寝弱:渐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沉,痛悔何及。”(《宋史》本传)所以一遇强敌,宋朝只能割地、纳币纳帛求和。两宋期间,宋朝分别与辽、西夏、金签署了宋辽“澶渊之盟”、宋夏庆历和议(以上北宋)、宋金绍兴和议、宋金隆兴和议、宋金嘉定和议(以上南宋)等五次和议,以及亡国前夕与蒙元签的纳币纳帛协议,每次多则二三十万两匹(银子、绢),少则几万两匹;甚至要自贬身份,称呼敌国统治者为叔皇帝、伯皇帝,而以侄辈、孙辈自居。这在中原王朝史上可谓绝无仅有。(后晋石敬瑭甘做契丹的儿皇帝不在此列。后晋为胡人政权,石敬瑭为沙陀人。)宋与辽、金、元的北方控制线也被迫从黄河以北退到黄河以南,从黄河以南退到淮水-大散关,从淮水-大散关再退到长江一线。</p><p class="ql-block"> “靖康之变”,徽宗、钦宗两位皇帝及数千宗室、后宫、官员、宫女等被俘北迁,北宋政权遭受奇耻大辱。举国上下同仇敌忾,抗金意志空前高,一大批忠义之士以恢复中原为己任。老将宗泽在驻守东京期间,一年之内连上二十几份奏章,力主高宗还都东京主持抗金,但宋高宗赵构却为保住自己的皇权,坚持求和政策,对他的这些奏章置之不理。建炎二年七月十二日(1128年7月29日),宗泽忧愤成疾,临终前连呼三声“过河(黄河)!过河!过河!”宗泽死后,岳飞继承遗志,岳家军所向披靡,一度打到汴京附近的朱仙镇。正当岳飞豪情满怀,准备指日渡河,并扬言要把金人赶回老巢,与诸将举杯痛饮(“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黄龙府在今吉林省农安,为辽、金政权的发祥地。)之时,一天之内,十二道撤军金牌却从临安(杭州)马不停蹄地送到了他所在的前线。“(岳)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面对功败垂成,岳飞满腔悲愤。当岳飞准备班师回朝时,当地百姓拦在马前恸哭,诉说道:“我们顶盆焚香、运粮草来迎接官军,金人都知道。相公走了,我们将没有一个人能活得下来。”“飞亦悲泣,取诏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哭声震野。”为了等待百姓随其南迁,岳飞特意停留了五天,跟随他往南迁徙的百姓拖家带口,如集市上的人群,挤满了道路(“从而南者如市”)。(《宋史•岳飞传》)然而,岳飞没有想到,更加悲惨的政治迫害在等着他。为了扫清求和路上的最大障碍,金人与宋高宗、秦桧等都必置岳飞于死地。随着大理寺狱中那一声声“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呼喊,宋朝唯一一次收复失地的机会随风而逝。</p><p class="ql-block"> 绍兴十一年(1141年)十一月,在岳飞被迫害死前一个月,南宋朝廷迫不及待地与金朝达成“绍兴和议”:两国以淮水-大散关为界;宋割让从前被岳飞收复的唐州、邓州以及商州、秦州的大半;每年向金进贡银廿五万两,绢廿五万匹。隆兴二年(1164年)十二月,南宋再次与金国签订和议:金宋两国皇帝以叔侄相称;宋朝每年给金朝的“岁贡”改称“岁币”,银、绢各二十万两匹。……宋王朝再次以屈辱的和议换得了政权的苟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陆游《关山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国势颓败若此,一生以“塞上长城”自许的陆游看着镜中的衰鬓,把失望与苦闷倾注在一首首诗篇中。而在江南的辛弃疾,则在“落日楼头,断鸿声里”,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在统治集团的苟安政策下,他们一个慨叹自己“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游),一个戏称“却把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辛弃疾曾上《美芹十论》和《九议》奏章,提出抗金军事策略,被当政者束之高阁。),在自我解嘲中内心悲凉如水。</p><p class="ql-block">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西湖的歌舞通宵达旦,无日或休,南迁的达官贵人们在醉生梦死中已经忘记了故园风物,“直把杭州作汴州”了(南宋林升《题临安邸》诗意),有几个人还会在意“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终于有一天,蒙古帝国狂飙突起,千千万万只铁蹄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曾经强悍一时的西辽、西夏、金、宋王朝转瞬间灰飞烟灭,都以为可以永世保有的荣华富贵、锦绣乾坤,顿时化作华胥一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style="text-align:center;">三</h1><p class="ql-block"> 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十二月辛丑,南宋将作监柳岳等人带着宋主及太皇太后书信,来到无锡面见元军元帅伯颜,流泪恳求道:“太皇太后年高,继位君主年纪尚幼,且在服丧中。自古礼不伐丧,还望您能体恤宋室的不幸,撤回军队,宋室怎么敢不每年进奉修好呢?”遭到伯颜一顿痛斥,并说:“尔宋昔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亦失于小儿之手,盖天道也,不必多言。”(《元史•列传十四》)300余年前,当赵匡胤从周世宗柴荣的孤儿寡母手上夺得后周政权时,他是否会想到,他的江山也会在幼儿的手上失去?难道冥冥中真有所谓的天命吗?</p><p class="ql-block">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天,当我站在崖山顶上,眺望曾经的古战场,时光如潮水漫过我的周身,一个王朝的影子仿佛正消失在远处的岚色烟光里。岁月抚平了一切。当年刀光剑影、矢石纷飞、硝烟弥漫、舟楫交攻的海面,如今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水面依然宽阔,但已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岸边的一片绿野平畴,曾是当年折戟沉沙处。</p><p class="ql-block"> 江山易主,王朝更迭。几千年中国历史不断上演着这一循环剧。每一次朝代的更迭,无非是从姬家人入主天下,换成嬴家人、刘家人、赵家人、朱家人……,但都难挣脱繁华竞逐,悲恨相续的命运。改朝换代并没有给中国的政治运作、社会管理带来制度性的改变,老百姓永远是社会最卑微的群体,是各种权力砧板上的鱼肉。黑格尔曾经这样评价中国的历史:“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几千年的中国,其实是一个大赌场,恶棍们轮流坐庄,混蛋们换班执政,炮灰们总是做祭品,这才是中国历史的本来面目。事实上,中国任何一次革命都没能使这个国家取得尺寸的进步。”抛开一些过激的言辞,如果从政治文明的进化角度来看,黑格尔的话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当王朝肌体内流动的依然是专制独裁与世袭的血液,天下是赵家的还是朱家的对老百姓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对于这一点,古代的中国百姓虽然没有黑格尔那样的理性思辨,却也能直观地表达出他们的感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峰峦如聚,</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波涛如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山河表里潼关路。</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望西都,意踌躇。</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伤心秦汉经行处,</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宫阙万间都做了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兴,百姓苦;</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亡,百姓苦!</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元•张养浩•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2016年6月初稿,2021年9月修改)</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