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位通常不被算在存在主义者里面的哲学家:伽达默尔。</p><p class="ql-block">他身上最重要的标签是“哲学阐释学的创立者”。但是他曾经跟随海德格尔学习,他的阐释学也直接来自海德格尔对人的生存分析,并且对存在主义做出了某种推进,所以我还是把他算进了广义的存在主义阵营。我希望到这一讲的最后,你也会同意我的这个决定。</p><p class="ql-block">伽达默尔出生在1900年,2002年去世,活了102岁,完整地跨过了整个20世纪。而且在101岁的时候头脑依然清晰,还可以参加学术会议。他真的是完美地实现了“百岁人生”的理想。</p><p class="ql-block">伽达默尔在22岁的时候,就在马堡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导师是当时非常有名的新康德主义哲学家纳托尔普。第二年,意气风发的伽达默尔遇到了比自己大11岁的海德格尔,这次相遇彻底颠覆了伽达默尔的认知,用他自己的话说:“完全动摇了我从前的所有自以为是”;“海德格尔学说中蕴含的诗意和能量,使我经历的所有东西都变得苍白”。</p><p class="ql-block">随后的5年,他给海德格尔做助手,上了很多他的课,跟随海德格尔做自己的教职资格论文,也见证了《存在与时间》的诞生过程。从20年代开始,海德格尔就对伽达默尔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p><p class="ql-block">不过伽达默尔本人相当大器晚成。年轻的时候,他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教课,还有处理像系主任、校长这样的行政事务上。直到60岁的时候才出版了自己的代表作《真理与方法》。这本书也成了《存在与时间》之后,德国哲学界最有分量的著作,开创了“哲学阐释学”这个思想流派。</p><p class="ql-block">现在我可以来说说“阐释学”是什么意思了。阐释学的英文是Hermeneutics。这个词的词根是希腊神话里的信使神赫尔墨斯(Hermes),他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把诸神的信息传递给人类,所以“阐释学”的意思就是传递信息、把一个本来不好理解的东西说清楚的学问。</p><p class="ql-block">这个词在中文里有好几种不同的翻译:诠释学、解释学、阐释学,说的其实都是一回事。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阐释学”这个翻译。</p><p class="ql-block">人类文明的发展,离不开对过去的理解和阐释,这里有对经典文本的阐释,特别是宗教的、法律的、文学的和哲学的文本,也有对历史事件、民族认同、艺术作品的阐释,所以阐释本身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作为专门的学问,现代阐释学是从18世纪的德国发源的,阐释学主要的目的是提出一套阐释经典文本的方法。</p><p class="ql-block">海德格尔独树一帜,把现象学看作阐释学,把自己在《存在与时间》里所做的工作说成是 “生存的阐释学”,也就是把人的生存处境中那些原本隐而不显、容易被忽略的东西揭示出来。在人的生存处境里,有一种就是去认识和理解事物。</p><p class="ql-block">人总是在尝试理解周围的一切,理解就是人的生存方式,对世界的每一种理解都是对生存的理解。所以搞清楚人如何理解事物是“生存阐释学”的一个重要方面。</p><p class="ql-block">海德格尔对人的生存处境做了很多的阐释,但是对于“理解”这种处境和“阐释学”本身并没有做出系统的讨论。</p><p class="ql-block">这也就成了伽达默尔思考的出发点,他的“哲学阐释学”和传统阐释学最重要的差别就在于,他不是要给出一套方法去指导人们如何进行阐释,而是要讨论一个更基本的生存论问题:我们的理解是如何发生的?想要理解某个东西,就离不开阐释,阐释文本、阐释历史事件、阐释周围人的一举一动。</p><p class="ql-block">伽达默尔认为,要讨论理解的可能性,需要从人的有限性说起。人总是在寻求理解世界,但是人没有上帝的全知视角,人的理解总是有限的。伽达默尔也反对笛卡尔以来的那种过于乐观的启蒙理想。这种理想认为我们可以先扫清一切障碍,然后从像“我思故我在”这样确定的地基开始,凭借理性的力量,一路把真理的大楼盖起来,实现对世界的充分理解。</p><p class="ql-block">伽达默尔认为,人这种有限的认知者,是不可能实现这样的理想的。我们只能从一个现有的框架开始自己的理解,也就是从一系列的“前见”(Vorsicht)开始。这些“前见”是在家庭、学校、社会、文化、传统中形成的;简单来说,就是被我们的历史和传统塑造的。</p><p class="ql-block">我们常说的偏见,或者有色眼镜,都可以归入“前见”的范畴;但是前见也不一定都是错误的,我们从小学到的知识也都是进一步学习的“前见”。这些“前见”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视域”(Horizont),也就是一个视野的范围,让我们在这个范围内理解和判断事物。</p><p class="ql-block">比如说,我的“前见”告诉我,柏拉图是一个只关心理性、不关心情感的哲学家。我的前见还告诉我,恺撒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人,他想要摧毁罗马帝国,自己独揽大权,所以他才会带兵跨过卢比孔河,挑起内战。</p><p class="ql-block">那么,这是对柏拉图哲学观点和恺撒跨过卢比孔河最好的阐释吗?我能不能改进自己的理解呢?</p><p class="ql-block">想要改进自己的理解,首先就要正视人的有限性,承认我们每个人的前见和视域都带有局限性,都只是暂时的。然后带着开放的心态,去展开与历史文本、历史人物的“对话”。这里说的“对话”,就是去了解与这个文本或者这个人物相关的历史背景、语言知识、后续事件,等等。也就是尽可能地了解文本作者或者历史人物的“视域”。</p><p class="ql-block">在这个“对话”中,我才能越来越清晰地看到我的视域和他们的视域有什么差别;然后认识到,我之前用来理解历史文本和历史事件的那些“前见”,哪些是随意的、妨碍理解的、应该抛弃的;哪些又是合理的、有助于理解的、可以保留的。</p><p class="ql-block">比如说,随着我对柏拉图写作背景的更多了解,和我对他更多作品的仔细阅读,我意识到,他并不是片面地强调理性,而是要在理性与情感之间达到平衡;再比如,我通过阅读更多的史料,了解到,恺撒夸过卢比孔河之前遭到了政敌的算计,他挑起内战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权力欲,而是有很多的迫不得已,他也有很多纠结和无奈。</p><p class="ql-block">这个时候我就需要修正自己的前见,也就是实现了对文本和历史事件的更好理解。</p><p class="ql-block">伽达默尔认为,历史文本和历史人物永远是外在于我们的“他者”,我们不可能进入历史人物的头脑,用和他们完全一致的方式思考,所以也就不可能绝对客观、精确地还原文本的含义,还原历史人物的每一个意图。阐释始终都是一个未完成的、开放的过程。但是,这种开放性也并不意味着我们要落入另一个极端,接受“历史相对主义”,完全随意地理解历史。</p><p class="ql-block">我们还是能在不同的理解之间分出高下。因为我们能够通过对话,分享那些历史人物的“视域”,从而实现“视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视域融合”也是伽达默尔阐释学里最关键的概念,意思就是说,通过对话,让理解者的视域和被理解者的视域,交汇在一起,实现更好的把握被理解者的意图。</p><p class="ql-block">那我凭什么说自己可以跟古人实现“视域融合”呢?这里,我们就要回到海德格尔的“生存的阐释学”了。“视域融合”之所以可能,就是因为一切文本和事件,说到底都和人的生存境遇有关,所以对文本和事件的“阐释”,就是进入他者的生存境遇,分享他者的生存经验。而这种进入和分享之所以可能,又是因为一个关键的要素,那就是语言。</p><p class="ql-block">人类的语言具有可交流性,语言的本质就是共享的经验。伽达默尔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语言就是能够被理解的存在”。我们的理解是和语言同在的,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就是不能理解的东西。世界通过语言进入我们的理解。</p><p class="ql-block">通过“视域融合”,我们改善着自己对历史文本和历史事件的理解,也通过这种理解更好地理解了塑造我们自身的历史和传统。这种与他人的对话“把遥远的、陌生的东西带到近前,让它们再次开口说话,以一种新的声音说话”。我们在他者的声音中被唤醒。</p><p class="ql-block">到这里,我给你介绍了伽达默尔“哲学阐释学”的一些核心观点。最后我们再来看看,他给“存在主义”贡献了什么?我觉得下面三点非常重要。</p><p class="ql-block">第一,他更细致地发展了海德格尔开创的“生存阐释学”,很有洞见地解释了人如何获得理解;</p><p class="ql-block">第二,伽达默尔把个人的生存与他所处的历史和传统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而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更像是一个缺少历史的个体;</p><p class="ql-block">第三,伽达默尔进一步发展了雅斯贝尔斯那里的“交流”概念,把个体带入了更深入、更广泛的交流和对话,因为一切理解都意味着交流和对话,只有在阐释和对话中,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他者,同时也更好的理解自己。</p><p class="ql-block">这三方面的贡献,足以把伽达默尔这个哲学阐释学的开创者也划入“存在主义”的阵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