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靶记事(2)

山之雨/吴鹏

<p class="ql-block">  1975年秋,天高云淡。一辆北京212吉普车在苏北灌溉总渠的沙石路上疾驶,车后卷起长长的烟尘。这是军区炮兵司令部机关派出的勘察组去苏北沿海勘察地形,他们要去寻找一块适宜建造高炮靶场的场地。</p><p class="ql-block"> 这一时期,随着地方经济逐渐增长,上海奉贤高炮靶场周围居民区日渐稠密,在靶场的一端民房开始增多,使原本安全的落弹区风险系数在增高,这直接导致空军靶机以前能从东西两端进入的航线变得只能从一个方向进入,射击检测效率立即降低了一半。而在靶场的另一端也很难保证没有民房增多的趋势,加之每年须与空军及地方政府各相关部门的协调关系繁杂,建立陆军自己的高炮靶场已势在必行。</p><p class="ql-block"> 吉普车沿着苏北灌溉总渠一直开到了黄海海边。这里是苏北盐城市所辖的射阳县,漫长的海岸线和广阔的沿海滩滁深深地吸引着他们。经过仔细的勘察比较,勘察组人员的眼光终于定格在一片较为平坦开阔且沿海大堤较为平直的海滩。</p><p class="ql-block"> 射阳县是一片海中生长出的陆地。古代唐朝以前这里还是茫茫沧海,在宋代后期由于黄河南移,使大量泥沙在这一带淤积,并在海流的冲刷与搬运下逐渐开始形成浅滩,至明代以后渐成陆地。汉代时还濒临海边的盐城,到清未时距海边已达数十公里,中间硬生生地多出了这个射阳县。直到今天,射阳县南部的濒海湿地仍在悄悄延伸,成为全国少有的土地面积仍在增大的县域。</p><p class="ql-block"> 有人考证,之所以名之射阳,是因附近原本有一条名为射水的河流。古人称东西向河流的两岸南坡为阴,北坡为阳,此地在射水以北,固名。有趣的是进入射阳县的主要路口不知何时已矗立起一个巨大雕塑,显示着一位魁梧彪悍身着兽皮的古代青年左脚前伸右腿曲膝,正拉弓搭箭瞄向天空。毫无疑问,他就是古代传说中的英雄——后羿。他曾用弓箭射落了九个太阳,使人类免受娇阳烈焰的炙烤。他决不会想到自己能在几千年后被射阳人民所认领,在这里他有了自已的家。</p><p class="ql-block"> 由于是海水造陆,这里的海床平缓,且延伸至很远,使大型船只难以靠近,这恰恰使海面方向落弹区安全有了基本保证,且这里海岸线较为平直,便于靶机进入时较准航向,也便于部队展开部署。而这块滩滁以前是省军区独立师的一片军马场。随着部队现代化发展,南方部队已经不再使用军马,而军马场没有马,场地随之荒芜,滩滁上已长满大片的芦苇和荒草。经过周密的测量论证,勘察组终于有了在苏北射阳海边建立军区高炮射击场的主导意见,并形成了正式报告。</p><p class="ql-block"> 转眼一年过去,又到了沙场秋点兵时节,各高炮部队浩浩荡荡来到射阳东部海边,这是炮兵机关专门在这里组织的一次高炮实弹射击,将实地检验这块场地选做靶场的可行性。这时我已是团作训股参谋。我们高炮部队就在海堤附近的滩涂上扎营。砍掉茂密的茅草,撑起班用帐蓬。固定帐蓬的三角桩在刚开出的盐碱滩上很容易就打了下去。在帐蓬内挖两道沟,堆成土坎,把随车带的铺板铺在上面就建成了很好的宿营地。</p><p class="ql-block"> 暮色渐深,月亮高悬,海风送来阵阵涛声。在完成并上报了《行军报告》和《部队宿营报告》等战斗文书之后我也躺下沉沉睡去,只有帐蓬中间立柱上的马灯还在幽幽地发出淡淡的黄光。凌晨时分,耳畔忽然响起轻微的“沙沙”声,起初我还以为是在做梦,但那像是刮擦木板的声音却续而不绝。揉揉眼睛从蚊帐里探出头,借着昏暗的马灯,竟然看到铺板下有很多墨水瓶盖大小的螃蟹在爬,它们一定是受马灯的感召过来集合的,那“沙沙”声正是几个小螃蟹用爪子抓挠铺板发出的,像是要通知人们起来检阅。帐蓬里的人都惊喜地起来,不仅要检阅,还要抓捕它们了。大家七手八脚很快就装满了一桶,白天的餐桌上果真多了一道好菜——油炸小海蟹。</p><p class="ql-block"> 因靶场尚未正式建立,各种检测条件只能因陋就简,检测100高炮射击成绩的避开仪和双部雷达还是从上海空军靶场借过来的。由空军操作人员帮助测定成绩。对三七与五七高炮光学瞄准习题的射击成绩也是请空军上海靶场的观测队协助实施。</p> <p class="ql-block">三七高炮实弹射击</p> <p class="ql-block">  1980年仲秋,军旗招展,战歌嘹亮,射阳县濒海滩滁第一次云集了一个整师的高炮部队,数百门高炮昂首蓝天,“西北望,射天狼”,军区的“射阳高炮实弹射击场”正式建成并投入使用,成为华东地区最大最为规范的高炮射击场。不仅有宽阔的射击考核区,而且有战术训练区、部队集结区及部分生活设施相对完善的营区,对检验和提高部队作战能力发挥出重大效能。</p><p class="ql-block"> 靶场专门组建了专业的射击成绩观测评判分队。在对轰--五拖靶射击考核时,由于每一个航次间隔时间较短,对于观测分队来说非常紧张,他们必须在对一个连队射击观测完成后,立即在下一个航次射击开始前赶到另一个射击阵位架设好观测器材。有时距离较远,间隔两三个阵地,他们还得在第一时间立即背起观察镜快步跑向第二个射击阵位。尽管阵地上都特意为他们准备了茶水,有的连队甚至专门为他们摆上了香烟,但为了避嫌,他们自己背着水壶,不喝阵地上的水,不碰连队给他们准备的东西,只是迅速统计一下连队的番号、连长姓名和总发射弹数,作风严谨细致,获得大家的赞誉。</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里可算是军区的‘东伯利亚’。”一次,新任的靶场主任诙谐地介绍这里。射阳靶场在地理上接近军区范围的最北侧,又是最东端,每到冬天,凄历的海风发出尖锐的呼啸,沿海大堤上栽种的树木许多己被海风吹得枯焦,树干发黑,象是被火烧过一样。在场部的院内已建起了两座水塔,以解决场部和打靶部队吃水问题。阵地上用水都要从这里派水车送过去。每天早晚两次送水。冬天若水塔补水未能及时关断,水会从上面溢出,结成一个个长长的冰锥。不久,这些冰锥与水塔的连接处开始慢慢地风化,整段冰锥从水塔上掉落到地面,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在靶场全部建成后,高炮部队的实弹射击时间逐渐提前,能够为年底前的人员退补工作预留出时间。入秋后的海边,时常有“秋老虎”来访,住在帐篷里的人员闷热难耐,晚上会把帐篷两侧卷起来,以便通风。海边蚊子多,帐蓬两侧能够通风了,但夜晚的海风常把蚊帐吹贴在身上。饥饿的蚊子这时可捕捉到了战机,不断降落在蚊帐贴身的一面,早晨起来经常发现一侧的胳膊大腿遭遇了蚊子狂轰滥炸,成片的红包又痛又痒。 </p><p class="ql-block"> 这一时期,根据国际上两伊战争和阿(拉伯)以(色列)战争等几场局部战争经验教训,我们的高炮部队也进行了混编,每个团由以前单一口径高炮混编为两种口径,我们团一营与100毫米高炮团一营对调,团里便有了100与37毫米两种口径的高炮。当时100毫米高炮是陆军的防空“长臂”,有效射高一万两千米,最大射程二十一公里,是中高空防御的利器。它由炮瞄雷达和指挥仪搜捕与跟踪目标,并通过指挥仪计算出目标飞行轨迹与射击提前点,由电缆传至阵地,带动火炮射击,具有很高的自动化水平。然而,由于它的自重接近十吨,对陆军野战防空来说已显得过于笨重,后来渐被自动化与反映速度更高的防空导弹所取代。</p><p class="ql-block"> 一次,团作训股接受了一个试验性射击任务,专题研究100高炮拦阻射击方法。这是为应对极端条件下雷达指挥仪不能使用,或发现敌机突袭征象时而采取人工手动控制,利用100高炮弹片散布在预定方向设置空中拦阻线,以杀伤可疑目标。这个科目以前没有做过,部队不知该如何操作。我在炮校学习时对此做过研究,受领任务后,到100高炮连选定了火炮。首先计算出不同角度的拦阻点,并根据预定距离确定弹丸的时间引信,同时将射击方式定为最短射击间隔4秒,以三发急促射在空中预定区域形成拦阻火网。试验开始,一炮手操作火炮指向了预定方向与射角,弹药手将三发数十公斤重的炮弹摆到供弹机的托盘上,我手握秒表下达了“三发急促射,放”的口令。三炮手立即扳下手动击发拉杆,只见供弹机卡笋从容地将炮弹推到预定位置,引信测合机快速套住弹头装定好引信,之后炮弹入膛,立即击发。连续三簇烈焰伴着巨响从炮口喷出,火炮立即被巨大的烟尘所笼罩。我第1次站在距炮口如此近的炮盘上指挥发射,100毫米口径高炮所产生的巨大冲击波静压像两只大手从前后挤压着胸膛,令人一时喘不上气来,耳朵瞬间塞满了尖锐的高频啸叫,以后挺长时间只看到别人的嘴巴在动,但一点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忽然感觉抓着秒表的右手“哗啦哗啦”作响,拿过来一看一直在用的机械式秒表似乎已经散架,巨大的震动和静压竟然使表蒙玻璃与表壳分离开来,机芯和秒针也掉了下来,我攥住表壳用力把表蒙玻璃压了回去,但掉下的秒针却在里面游荡,找不到自己的位置。</p> <p class="ql-block">一OO高炮实弹射击</p> <p class="ql-block">  1985年,我国宣布裁减军队员额100万,原有的11大军区也将合并缩减为7个。这是军队的重大变革,每个部队都面临着合并、调整或撤编。而<span style="font-size:18px;">高炮实弹射击是真枪实弹的检验,每次部队的组织工作都必须非常周密,避免发生安全事故。但这次重大变革已不可避免地对人员思想及组织管理等方面带来不容忽视的影响。</span>此前,我已调至军区炮兵机关工作。这年的高炮打靶对许多部队来说都将是最后一次。</p><p class="ql-block"> “打靶结束后你到哪里去?”这句话几乎成了来指挥部参加联络会人员的问候语。人心浮动的氛围正悄悄演化为引发严重事故的因素之一。</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湛蓝的天空飘着少量白云,这对高炮实弹射击考核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良好天候。位于靶场东侧阵地的一个连队刚刚结束了对低空目标射击习题的检测,烟尘风吹去,阵地上还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连长下达了“炮后集合”的口令,紧接着要求各班检查弹药,擦拭火炮。有个班开始把炮口摇至负十度,召集人员到炮前准备通炮膛。大家端起长长的洗拔杆,并为清洗头浇上炮膛液。这时应有五炮手将炮闩拉开,使炮膛通畅,并检查膛内有无剩弹。但班里五炮手这时没在位,班长让四炮手临时去拉炮闩,忽略了检查弹药环节。四炮手是个新兵,身体比较单薄,他双手使足力气把连动炮闩的握把拉了开来,但未能准确地压进卡槽。他稍一松手,已被压紧的复进弹簧强力反弹,使握把突然返回,炮闩重新闭合。而谁也没想到这时左边的炮膛里竟然还有一发剩弹。握把的反弹带动了压弹卡笋自动装填,而炮闩重新闭合导至撞针再度击发,前方班长带人刚举起洗拔杆凑近炮口,突然一发炮弹从炮口轰然而出,强烈的气浪立即将他们几人掀翻在地,由于炮口已降至负角,弹头打到前方地面上爆炸,密集的弹片和冲击波将前面炮班正在炮后集合的人员全部打倒。站在中间的两位战士后背瞬间被打成了大洞,只有前面肚皮的皮肤还有一点连接。阵地上一片血红,火炮和周围草地上都飞溅着屡屡碎肉和鲜血。现场的人们全部都惊呆了。情急之下连长急令人员把盖在一旁弹药堆上的篷布拆下,抬上两位战士就向大堤公路飞奔,赶来的救护车风驰电掣地送他们到医院,但已无力回天。这次后炮打前炮事故造成2人死亡,3人重伤。我在靶场招待所陪同指挥组领导向军区报告此事,眼看他手握电话,脸色越来越凝重,说话间后背军装已汗湿了一大片。</p><p class="ql-block"> 由于炮兵部队大多是重装备,车炮千乘,事故往往难以预料,使各级领导深感压力巨大。记得有一次部队实弹射击期间遭遇台风,风夹暴雨,很快使整个阵地区变成一片沼泽。虽然靶场的中心河建有排灌站,但抽水速度远远赶不上积水速度,必须尽快将阵地上的火炮全部拖拽到堤坝上。车重路滑,一台车抛锚在上堤的坡道上,另一台牵引车赶过来拖拽。战士们将钢丝绳一端挂在前车后边的拖车钩上,另一端固定在后车的保险杠上。由于前车司机经验不足,在钢丝绳还没有拉直受力前就加速前进,使这条钢丝绳猛然紧崩,巨大的拉力使前车后部的牵引钩瞬间被拉断,钢丝绳连带着牵引钩飞速向后反弹,击碎了后车前挡风玻璃,打中司机额头致其当场身亡。军人是光荣而充满危险的职业,有时牺牲并非是在战场。现今兵器操作手册上的规定许多都是用鲜血换来的。</p><p class="ql-block"> 在两批部队轮换进场的间隙,我们也得到了喘息休整时间。几个参谋人员相约着走向海边,跨过濒海大堤,面向无际的大海,看那浪涌鸥飞潮起潮落,紧张工作的神经总算得到了放松。沿大堤漫步,可看到附近一些农家,门前常有摊晒着的大蒜头和棉花,这些都是射阳县的特产。而更多是沿海老乡家里通常都有的大木盆和木桶,里面装满了新鲜的海蜇。由于这里的海床斜面平缓,秋季的海潮过后会有许多海踅来不及退去,搁浅在大片的沙滩上。老乡们把这些海踅用大石头压紧,一段时间后自然就排干了水,海蜇被压成一片一片薄薄的海蜇皮,不难想见它做成的下酒菜是多么的脆爽可口。在老乡家里卖海蜇皮和海蜇头好像只要十几元一斤。但后来不知是否由于海洋污染还是海踅转向,这些大海的馈赠似乎越来越少,只有一些海鱼和醉泥螺还琳琅满目地摆在小镇商店的货架上。 </p><p class="ql-block"> 在新千年开始之际,军区高炮部队开始部分换装防空导弹。从俄罗斯进口的“道尔M1”和国产的“红旗-X”防空导弹已列装到防空旅,部队的火力与机动能力均得到大幅提升,射阳靶场也以“防空兵”靶场的崭新姿态迎接着精兵锐旅的重生。</p><p class="ql-block"> (2021.9.26)</p> <p class="ql-block">五七高炮夜间实弹射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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