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最后的冬日（上）

刘井刚

一朱平说：人不出门身不贵。三个月后，这话他没有得到验证。二在山崖旁的坑道里，几个人正吃力地将大筐大筐的淤沙抬上肩，颤巍巍地走过搭在水面上的跳板，向着那堆得已经四处流溢的沙堆走去。这是八工程队的一个班，他们担负着总工程的突击任务。所以，他们必须赶在三天之内将这个满积淤沙的半亩坑道拿下来。然后钢筋、电工、木工、清理、灌浆、浇铸一道道的工序一项紧接一项的跟上来。可以想象，这个班任务完成与否显得举足轻重。如果他们在指定的期限内不把这些淤沙清出去，那么，其他各班只好停工了。班长朱平抬袖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望着“吭唷吭唷”正走上跳板的王小峰和周玉，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他俩的筐比别人的要大，而且装筐时垒了又垒的，和谁竞赛一样。接受任务的第一天就收到如此的效果，那么三天时间是稳操胜券了。稀疏的雪花在空中飘舞，落下来，融化了水道出口的路径。远远地一辆汽车老牛一般往这里驰来。王小峰一见，将筐一丢，一声吆喝：“吃饭！”然后向铁屋子跑去。于是，其他人也都仿着他的样子，丢下筐，跑进铁屋，风快取掉墙上装碗的网兜，抖出碗，右手两指夹着，左手插在裤袋里，瑟缩着加入等饭的人群。汽车刚一停稳，人就蜂涌着过去了。车箱上穿白大褂的炊事员只好用一双油腻的手驱赶黑压压的人头，央求道：“先退后，放下车门！”人群一退，那车门“咣当”一声翻下来，人群随即又涌过去。“喂喂，你们伙房真缺德呀，这馍能咽得下去吗？”一个最先吃着馍的人梗了梗脖颈，好不容易咽下了那口馍，扬着手里的馍叫嚷着。“又硬又小！”“肯定又偷工减料了！”“你们也太夸张了吧！”王小峰推推搡搡地拨开人群，挤到后车门边，递上碗，接了馍就是一口，嚼了嚼，那馍果然是大伙说的那样，他又看了看碗里的菜，白乎乎的肥肉片，激于义愤，暗暗将咬剩的馍使劲捏了，丢进碗里，手一扬，连汤带水全泼进装馍的筐里，嘴里恨恨地道：“去你妈的！”骂完就转过身咚咚地跑进铁屋子，碗一扔，气呼呼地往草铺上一仰，生起闷气来。王小峰倒是出了一口恶气。不过，只是他这一小小的动作，却使好多人没吃上饭。炊事员憋着一口气，索性关上车门回驻地了。这三四个平方大的铁屋子，是工地上特有的移动工房，通常是用来置放工具，在这冬季里却作了躲避风寒的处所。见大伙都进来了，王小峰把蜷曲的身子坐直，又往角落里一缩，环顾了一下屋子里的人，余怒未消地说：“也不知你们啥想法，我他妈的天王老子地王爷，不上班了，回家去，吃有吃的、喝有喝的、玩有玩的。马上就要过年了，还这样活受罪！”此时已是腊月二十，这些正值豆蔻年龄的一群人都是第一次出门，越近年底越思家，此时他们还能安静么？“好，我也走！”坐在王小峰旁边的周玉首先呼应。朱平不满地望了周玉一眼，心里道：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儿成见，人牵不走，鬼牵飞跑。碍于王小峰在场，他只好把话绕着弯儿说：“别瞎嚷嚷，没听说明年就要试水发电么？过年不许回家，照常上班？出门人嘛，三心二意做啥！队长还说了，只要大家好好干，明年就让我们转长期合同工。 “队长放个屁你闻着都说香！”王小峰硬硬的顶了一句。自从来到这儿，朱平就不是以前的朱平，表面上也能骂骂队长，背地里不仅给队长送这送那，也把班里的牢骚往队长那儿添油加醋。王小峰这句话等于揭了朱平的底，朱平识趣的收了口。王小峰见朱平不作声了，先自软了一半，心里有几分内疚。两人以前关系就很密切，现在出门在外，一说说话就红脖胀脸吹胡子瞪眼，总欠家教。“刚才打饭谁挑头闹事？”声到人到，王队长一步跨进屋子，一手插在腰上，一只手指着草铺上的人，古铜色的脸阴沉着。朱平正要答话，王小峰先抢着说道：“王队长，今天的事不是个别人有怨言。伙房的饭菜也太那个了。大伙怨气冲天怨声载道。总得有人制止摆平吧，要不高涨下去，早把那狗日的炊事员撕着吃了，还轮得到他去你那恶人先告状？所以我就制止了弟兄们，并同他们解释：今天的馍小是小，但重量绝对够，菜哩，也不怪炊事员，只怪现在的猪只长肥肉不长瘦肉！”“你什么意思？”“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我们肚子还饿着，没精神！”“我就知道你小子混蛋。”王队长手指鸡啄米似地点着：“这事下班了再处理。三朱平是第‘一个走出铁屋子，王小峰随后跟着，周玉疲惫无力地走到朱平跟前，可怜巴巴地说肚子不舒服，请半天假。朱平说：“啥子不舒服，就说饿呗，歇就歇吧。”才应允周玉，接二连三的都来请假了，朱平恼怒地扫了这些人一眼，全部准了。于是，整整的一个坑道只剩下朱平和王小峰两人干活。朱平身为班长，不得要领地硬撑下去。他见王小峰树桩一样站着不动，暴怒地吼道：“都走了你不走？”王小峰冷笑一声，说：“哼！乍呼啥？要走也用不上你赶，屁股一拍走人。只是我不想走。你抬还是不抬？”说完，就把杠子扛上肩。朱平心肠软，既然他王小峰态度霭软了，也就不再同他怄气。一整个下午，两人没说什么话，只是不停地抬，象两个不离不弃的木偶。两人也默契地配合着，一人卸一筐、装一筐。这样的气氛对少言的朱平倒很合适，对王小峰简直是一种折磨。他几次故意做些手脚，目的是迫使朱平开口说话，可是朱平就是不开口。“这筐卸了我走。”“你走就是。”“明天我就不上班了。”“谁能强迫你？”“你什么时候回家？”朱平象被蜂蜇了一下，没言语。“队长跟你说的那事有影形么？”“不用你管！”话不投机，王小峰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突然，他眼前一黑，一个趔趋。“站稳！”朱平话刚出口，那泥筐一荡，王小峰已收脚不住，扑通一声落下水里。接着就是一声惨叫。朱平判定王小峰身上某处被淤沙里的铁钉刺伤。他啪的扔掉木杠，伏在跳板上，使出全力将王小峄拉上来。王小峰唉哟唉哟地叫着。“你忍一会，来我背你。”朱平蹲下，王小峰就势伏在他的背上。朱平把王小峰背进铁屋子的，轻轻地放在草铺上。这才检查王小峰的伤势。原来王小峰的脚是被一枚铁钉刺破。朱平轻轻地去脱王小峰的水鞋，可血把鞋和袜子粘在一起，稍一动，王小峰就痛得直叫。朱平有些恼怒，沉着脸道：“干叫唤，还是个男人吗？”不等王小峰开口，他唰地一下拨掉王小峰的水鞋。“痛的厉害吧？”朱平蹲在地上，才把王小峰脚掌上的血擦拭掉，王队长一头闯了进来，铁青着脸，气势凶凶地样子。“怎么了？怎么了？”朱平怯怯地说：“脚被钉子刺穿了！”“活该，安全安全，大会小会讲无数遍了。还不送医院？你呀，唉！”王队长叹一口气，显得特别失望。刚转身要走，突然又转过身来，从衣袋里掏出十元钱塞进朱平的手里。临走时还叨叨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才扬长而去。四吃过晚饭，朱平去找王队长借钱。王队长倚在楼道的栏杆上，津津有味看楼下工人打羽毛球，圆圆的脑袋被羽毛球引得左右摆动，全神贯注的样子，压根就没听到朱平说话似的。“王队长，”朱平又叫了一声，声音也比刚才高了。王队长极不情愿地扭过头，从来不认识似地看着朱平。“有事？”“借钱，王小峰明天换药。”朱平清了清喉咙，唯恐叙述不清。他最头痛的就是与别人语言交流时，喉咙里象有块棉纱堵着。通常在说话之前总是先打好腹稿，可这些提前打好腹稿的语言，一经自己的口又变得含混不清。就因为这舌头的笨拙，吹了几个对象，丢过一份好工作。王队长的眉毛挤到一块，半天又没任何表示，把头又转向楼下飞来飞去的羽毛球。朱平一时进退两难。如果自己就此回宿舍，又怎么跟王小峰解释？那他这个班长在全班工人面前就益去面子么？他忍耐着，试图作最后的努力。“行吗？”“什么行吗？”“钱呀！”“队里现在没钱，一会看总管有不有。”说完又望着楼下。“狗，”朱平把涌到舌尖上的恶语强吞回去。他明白王队长是成心不借，骂了又有什么作用？于是，他淡漠地望了王队长一眼，轻轻地咬着嘴唇，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