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王大同

王大同

我的外公（一）

王大同

“秋思亲”，好像有点道理，这段时间我想外公了。

要说，一生受到的影响，我当然是承袭母亲家族的多些，从外公张拯亢及其子女，他们都像乱世中的劲草，都属于精神世界丰满，物质世界骨感的一族，贫穷而发奋，给后世留下许多励志故事，这些故事与钱财无关，却充盈着丰富的倔强、务实、谦卑、个性。

从生命维度上来看，我与外公，交集只有三年，三年，用绍兴话讲，我只是刚刚从“奶奶头上乍（此处从“摘”）落”的婴幼儿。那时妈妈有好几次带着我，从杭州赶回故乡的老屋，去探望病卧床榻的外公，外公一见到我这个小外孙来，总急不可耐地唤人：“饼干罐头驮（绍兴话，从“拿”）来”，要给我找吃的。对那时的故乡，我一点没有印象，而“饼干罐头驮来”，有烙印般的深刻。昨夜又一次梦见慈眉善目、清癯消瘦的外公和他那“饼干罐头驮来”的欣喜样貌。与其说，是我在想外公了？还是外公在想我了？说不清楚。

从精神维度上来看，外公与我交集，那就不是三年的事了，而是“三岁到老”，纵贯我一生的事。外公是我敬仰的偶像、是我羡慕的图腾、是恩泽后世的绿荫。他们那辈的精神，一直如涓涓细流，潜移默化地渗入于我的脉络，像敲在我身上的烙印。尤其是在当今吃穿不愁的时代，尤其是我们也步入晚年，虽然我们也非一帆风顺，也有冤屈，也有起伏，但想想外公那一代，兵荒马乱、朝政更迭、战乱频仍、食不果腹、缺医少药、生死难卜时代中，还能坚持做个有情怀、有建树的文化人，实在太不容易了。

外公《拯亢遗墨精选》

外公是绍兴市名人，他的墓地被列为绍兴市文物保护单位。《绍兴市志》载：

张拯亢(1887-1957)，字筱霞，号野牧，别署象云，浙江省绍兴县浬渚镇人。

清光绪十三年（1887）生。出身书香门第。其父精医工诗。 张拯亢自幼酷爱金石书画，童年在绍兴城内（悦来南货栈）当学徒，曾为王世裕主持的《绍兴白话报》作插图。

民国六年（1917），去苏州税务局工作。旋转浙江海塘工程局任职员，在察看海塘时坠落致伤，疗养8年，奋发苦读古典诗文，尝试写诗，与秋午桥、秋宗章（1896-1955年，是秋瑾的异母弟）等成立螭阳（螭，读chi，平声，螭阳，旧时螭阳，就是漓渚别称,谓在螭山之阳，笔者王大同注）诗学社，印成《螭阳诗稿》5集，并著《老子新义》。

1929年，至浙江省地方银行任助理行员。其间曾被派往瑞安一年余，结识书法大师、金石巨匠池志澄（1853-1937，字云珊，晚号卧庐）。

1936年，根据收购文物及实地考察所得，撰成图文并茂的《绍兴出土古物调查记》，在浙江《文澜学报》1936年第三卷第二期发表，在日本等国颇有影响。

1937年，日机轰炸杭州，被迫遣返，由王世裕介绍至绍兴中国银行任科长。后因病辞职，长年在家养病。

1941年4月，绍兴沦陷后，其家乡小步公学一度濒临停办困境，曾向绍籍企业家钱子宁筹集经费，又自作画130幅送沪义展，以卖画所得支持办学。

1956年，应浙江省文史研究馆之聘，任馆员，并被选为绍兴县人民委员会委员。

1957年逝世，享年70岁。 临终嘱子女将所藏文物83件无偿捐献给绍兴县文管会。其书画清丽挺拔，尤以画梅最为奇秀杰出。

《市志》当然要简明扼要，留下个“大概”，留下个“骨架”，让人一目了然就够了。但终不能避免偏平、骨感的味道。后世研究外公的文字，很多或并未读过原著，大多以《市志》为蓝本演绎，流于浅显。

而外公是个物质生活至简，热爱生活，有血有肉，慈爱无限的人。他的一生充满正气，淡泊名利，在考古、金石、书画、著述诸领域，为学极其严谨、建树殊为独到。

外公张拯亢照片

（一）考古

和鲁迅先后为《吕超静墓志石》写跋文



民国五年（1916），绍兴兰亭镇灰灶头村农民在采石烧灰时，掘出了一块“墓志”，但被当作一般的石料放在娄家坞村，第二年5月，陈古遗发现这一文物后，就买走了，洗刷后发现铭文尚可辨认者110字左右，29岁的外公张拯亢，率先为之作跋，范寿铭（见注1）、鲁迅、顾燮光（见注2）相继考证，认为该碑刻于南齐永明十一年（493），引起社会广泛重视，现展览于浙江博物馆历史陈列室。学者认为碑文书体源于二王（王羲之、王献之），为后端楷（介于楷书、隶书之间的一种书体）所祖。这就是《吕超静墓志石》。

注1：范寿铭(1870～1921)，字鼎卿，晚号循园，山阴人，范文澜叔父。年十六，以第一名入绍兴府学。清光绪十九年(1893)举人。任河南安阳、内黄等县知县，先后７年。又叠佐名公幕府，赞襄机要。民国后，典守彰德，旋授河北道道尹。9年夏，河南大旱，河北各属赤地千里，灾民数十万，露宿风栖，饿莩载道，吁请中外慈善团体募集赈粮，分路发放，虽深夜严寒，犹驱车察访，全活甚众。后为河南道志局长，江苏公署机要秘书，不久以疾卒。　　

一生酷爱金石，任安阳知县时，设立古迹保存所。在河北道尹任内，与顾燮光遍历太行山８年，访得自汉迄元各书未著录金石700种，成《河朔古迹志》80卷、《图象》1卷。所著尚有《安阳金石目》1卷、《元氏志录》1卷、《循园金石文字跋尾》2卷、《循园古冢遗文跋尾》2卷，均由燮光为之刊行。又有文集及《钟山忆语》藏稿于家。

注2：顾燮光（1875—1949），字鼎梅，号癯，别署非儒非侠斋，绍兴人。幼承家学，酷爱金石，虽一度从政，然毕生潜心于考古之学。自带“袱被裹粮”，“足茧手胼”，“扪葛剔藓”，访碑于荒墟刹、深菁断岩，足迹遍及关中江右，终于访得古人未著录碑刻近700种。　　工书法，法汉隶。画则以白阳新罗为宗。著作有《河朔金石目》3卷，《两浙金石别录》1卷及《堪墨活》、《梦碧簃石言》、《书法源流考》、《河朔金石待访目》、《非儒非侠斋诗文集》等。

外公张拯亢《绍兴出土古物调查记续编》手稿影印

鲁迅早期对碑文极其珍视，据不完全统计，仅堆砌在北京鲁迅博物馆文物库房里的拓片，就有6200余张，沉睡了50余年。2006年底，为了保障《鲁迅文物资料多媒体数据库管理系统》中拓片数据的准确性，才对实物进行了大规模的清点和核查。

而鲁迅发现这一碑文和外公发现的这一碑文来自同一个人，那就是陈古遗，（陈古遗(1875-1943)，字伯翔(又作伯祥)，号古遗，浙江绍兴人。越社、录社社员。曾任绍兴府中学堂，绍兴浙江省立第五师范学校教员，《浙事新闻报》，《越铎日报》编辑，著有《中国历代郡县分类考》等）。

1917年发现的《吕超静墓志石》，被后世称为端楷之祖。

依据张拯亢长子、我的大舅张载人诗作《舅父古遗先生为鲁迅旧识，嘱多读文，并闻所见，作歌奉答》和《忆大舅陈古遗先生》看，这个古遗先生，应该是外公的舅姥。鲁迅在研究校写了《吕超静墓志石》之后，发表了题为《南齐《吕超墓志》跋》释文，刊登于1918年6月24日《北京大学日刊》第170号“文艺”栏，末署“绍兴周树人跋”。《鲁迅日记》1923年6月8日，1924年8月22日，又分别2次购得《吕超静墓志》拓本的记载（共3次）。鲁迅先生此文开头是这样写的：

“吕超墓志石，于民国六年出山阴兰上乡。余从陈君古遗得打本一枚，以漫患难读，久置箧中。明年，徐吕孙先生至京师，又与一本，因得校写。其文仅存百十余字”…… ，（见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

西晋青釉堆塑谷仓罐，高42cm，腹围72cm，底径15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创造性地提出“谷仓”、“魂瓶”，沿用古今

外公考古，完全靠自学，因伤养病期间，不想浪费一点时间，熟读经史，这与家族学养的传承，脱不了干系，他在饱读诗书的基础上，为学严谨，知古而不拟古，创造性地提出了一种冥器（陪葬品）中“谷仓”瓶、“魂瓶”的定名。

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耿东升先生，在他的《冰清玉洁的越窑青瓷》一文中说：

“目前发现最早的纪年谷仓罐，是故宫博物院所藏浙江绍兴出土吴永安三年(260年)刻铭的青釉谷仓罐。西晋时期谷仓罐烧造工艺繁缛，有的堆贴龟趺碑，碑铭刻有制作的产地和年月等”。

“张拯亢，本世纪三十年代调查绍兴出土的古墓葬随葬器时，研究认为谷仓罐功能所堆饰的牌楼碑亭，人物鸟兽是“取子孙繁衍，六畜繁息之意，以妥死者之魂，而慰生者之望”。

“谷仓罐是中国丧葬文化延续发展的产物，也是研究当时建筑、服饰、习俗、宗教等方面的珍贵资料。此器工艺较为精致，为西晋时期的制品。从堆塑看魂瓶的文化内涵”。

"谷仓罐”以及日本学者经常使用的说法，神亭壶，其实都是不同的学者对这种形制奇特的冥器的不同称呼。而“魂瓶这一名称，最初发端于张拯亢1936年所著的《绍兴出土古物调查记》中，将魂瓶和五联罐分别称作“神亭”和“五壶罅”，并且认为五壶鳟“为神亭之变相作品，所堆之物，取子孙繁衍，六畜繁息之意，以妥死者之魂，而慰生者之望。今浙江所属有所谓魂瓶者，或即其遗制?”。其对魂瓶用途的推论意义深远。因为，这一推断成为“魂瓶”这一名称的最早发端。虽然，无法确定这种冥器客观存在过的本来名称，但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学者们发现“魂瓶”似乎能更为准确地表达这种器物的功用和内涵，于是，“魂瓶”逐渐成为学术界对这种特殊冥器最为认可的定名。

（所以无论形制如何的“谷仓”、“魂瓶”都是用来装五谷杂粮的，怕死者饥饿无粮，此风兴于晋，衰于汉，笔者注）

古漓渚，兰亭旧址，茅洋岭下，山清水秀，风水俱佳，千年以来，一直是皇亲国戚墓，理想的葬地，当三十年代盗墓风盛，许多古物将面临流失，或再也找不回的关键时刻，外公挺身而出，便宜一点的就收购，出价高、买不起的就借用，画下来，标注出处。为此家里甚至不惜举高利贷而为之，外公奔走四乡八邻，寻访古物，一点一滴地收集积累、记录、写作《绍兴出土古物调查记》，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较释、查证，所以此文在《文澜学报》刊出之后，在中外考古界引起很大震动。

而外公此时的生活状态又如何？我从大舅舅张载人关于外公的诗作中，再见一斑：

我父居室 （张载人）

危楼安瘦骨，图书夺四壁;

窗外万棵松，窗内一支笔;

入画鸟无歌，觅句魂先咽。

洁志路难行，蜗居意自适;

题额见沉浮，百忧一喜室;

百忧穷人债 ，一喜名家贴。

父亲养伤斗室 （张载人）

万松楼上满松声，陋室何妨予美称;

不少穷人无处宿，危楼已足慰平生。

灯下 （张载人）

灯下揭账簿，执笔望慈母;

愁眉从不见，笑容一如故;

肩压千金债，辛勤不知苦;

情深屈雄狮，志坚伏猛虎。

天真本无染，斑斑见泥污;

页页债主名，行行高利数;

落笔多踟蹰，停笔常他顾;

大海犹可渡，何年清债务!

二

浅盏芯灯寒夜昏，慈亲吐语怪春温;

回身怕记千金债，强笑尤深寸草心。

高利贷片断 （张载人）

借得乡绅两百元，森罗殿里觅桃源;

自知高利如山重，怎顾全家日夜酸?

樟树 （张载人）

樟树荫重深，一如父母心；

世无儿女爱，生死若浮沉。

外公潜心学问，家里的一切全赖外婆这样的贤妻良母操持，日子过得相当清苦，张家口碑和信誉是没得说的，外婆即使身无分文，也可以买的一篮菜回来，乡邻都会借贷或佘纳给她，据说，外婆是可以嫁入好人家的，但对外公的仰慕、挚爱、理解、支持，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宁可坐在自行车后笑，不愿坐在宝马车中哭”女子，在这样家庭熏陶下的子女，都发愤图强。

大舅舅张载人给我讲过一则刻骨铭心的故事，那是抗日战争初期的一个大年三十，漓渚大雪，所谓年关，也是清贫人家的“鬼门关”，一般规矩，都要把借贷的钱物归还，而家中实在一贫如洗，三舅舅张翼人带回一笔钱，冒雪绕路，往家里赶，到家已经后半夜，当敲开老家屋门的时候，外婆看到的，完全是一个雪人，全家都忍不住落泪了，第二天，外婆首先用三舅舅带回的钱，去清偿了乡邻的钱物。

“年终三尺雪，寒风骨里钻；

绕山防日寇，飞雪叹奇观；

急行九十里，夜色掩家园；

叩门惊父母，喜色上眉端；

如潮热泪至，慈亲悲更欢；

寒门愁节日，百贯自心宽。”

（见大舅舅张载人诗《忆三弟翼人》）

有这样的儿女，张家倒也勉为其难地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待续、《我的外公·二、金石》）

---- 2021.9.17-9.27草于水木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