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6年(德祐二年)三月,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奉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及数十万官兵(一说军队17万,后宫、官员、民众等30万,共47万余人)循海道奔闽,五月一日,在福州林浦立益王赵昰为帝,改元景炎,进封广王为卫王,升福州为福安府。十一月,福州被元军攻陷,宋帝及随扈军民浮海奔粤。(江宝章摄影) 林浦村外景。林浦村紧傍濂江,可沿闽江出海。北上杭州,南下广东。(江宝章摄影) 林瀚(1434—一1519年),林浦人。明成化二年(1466年)进士,历庶吉士、翰林院编修、谕德、筵讲官、国子监祭酒等职,官至南京吏、兵二部尚书。其家族“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林瀚与其子林庭机、其侄林燫亦为国子监祭酒,世称“国师三祭酒”。(江宝章摄影) 广东江门市新会区宋元崖山海战遗址纪念园船型大门(江宝章摄影) 海战遗址纪念园“浩气广场”(江宝章摄影) 崖山祠。供奉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等人。(江宝章摄影)<br> 田汉所题“宋少帝与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行草,刻于崖山海战原奇石所在的近岸崖壁上。(江宝章摄影) <h1 style="text-align:center;">崖 山 悲 歌</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江 宝 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记:公元1279年(宋帝昺祥兴二年、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农历二月癸未(3月19日),广东江门市新会以南的崖山海域,风雨如晦,浓雾笼罩,稠密的雨雾混杂着滚滚硝烟和阵阵杀声,一场攸关一个政权生死存亡大战正在海面上展开。次日,当清澈的晨曦再次洒落海面,四下阒寂,金鼓之声不闻,只有波涛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和野䓍,无数船只的残骸和士兵尸体在水面上载浮载沉。数万残军与延续了319年的大宋王朝一同倾覆于惊涛骇浪。</p><p class="ql-block"> 从南宋灭亡之日起直到近代,无数骚人墨客、孽子孤臣或痛于一个花团锦簇的王朝消失于铁蹄之下,或感于家国兴衰成败,为它抒写了一曲又一曲沉痛哀伤的挽歌,甚至悲叹“崖山之后无中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宋•文天祥《观崖山海战》节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明•钱谦益《后秋兴》之十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桐飞一叶海天秋,戎马江关客自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五载干戈初定局,几人旗鼓又争侯。</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须知国破家何在,岂有舟沉橹独浮。</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旧事崖山殷鉴在,诸公努力救神州。(近人郁达夫《秋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云低岭暗水苍茫,此是崖门古战场。</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帆影依稀张鹄鹞,涛声仿佛斗豺狼。</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艰难未就中兴业,慷慨犹增百代光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十万人齐殉国,银湖今日有余香。” (田汉《崖门怀古》)</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然则,“崖山之后”果无“中华”乎?</p><p class="ql-block"> 所谓“崖山之后无中华”的“中华”,大概指的是传统的华夏文明,包括社会结构与文化习俗。尽管蒙元政权在南征中原之初,的确有蒙古大臣动议杀光汉人,把占领的土地变成牧场。(“近臣别迭等言:‘汉人无补於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 《金史•卷一百四十六》。)几千年中华文明面临消亡的危险,幸而在政权内有识之士耶律楚材的反对下而没有实施。孔子曰:“礼失求诸野”。事实上,蒙元统治者征服南宋及入主中原后,既无法变更施行了数千年的中原王朝的政治文明与架构,更无力改变深深植根于民间的中原传统文化,相反,而是迅速被中原文明所同化。</p><p class="ql-block"> 历史的发展并不是简单的一条直线,它有时会有迂回曲折,有时会长久地逡巡踯躅甚至倒退。并不是每一次的改朝换代都是历史的进步,历史的选择也不一定都是正确,它也会犯错误(限于篇幅,恕不能展开。)。并不是所有的征服和胜利都天然地具有进步和正义的光环。西哲黑格尔有句名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一些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把“合理”解释为“对的”和“正确的”,其实大违黑格尔本意。黑格尔这里讲的是事物的因果和逻辑关系,而不是道德与是非判断。历史,往往只屈从于时势,而不是道德与理性。这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纵观古今中外人类历史上出现的多次野蛮对文明的征服,无不造成文明的毁灭与倒退。正因为如此,公元1279年,当一座七宝楼台被拆碎了,才会让后人顿生无尽的悲悯与咏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style="text-align:center;"><br></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崖山,是珠江支流西江出海口的一个岛屿,其西面,是俗称“崖门”的海道,其东面,则是伶仃洋。“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著名的《过伶仃洋》的诗句就是在这里写的。也就是在这一带海域,740多年前(公元1279年),一个王朝在这里留下了最后的哀歌。</p><p class="ql-block"> 在中国历史上,广东、福建等地,因为远离中原政治文化中心,两宋以前,从来无缘于中原政治的风云际会。然而在南宋末年,以及三百多年后的明末,广东、福建却都成了南宋及南明流亡政权最后的立足点,这当然与东晋以后,中原政治经济重心逐渐南迁,以及它们特殊的地理位置不无关系。</p><p class="ql-block"> 从新会城区往南,车行约50公里,就进入一片山地。林木蓊郁,山势并不十分陡峻。继续前行,不久,一座巨大的仿宋代战船形状的大门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崖山海战纪念馆,也是当年宋元海战的遗址。</p><p class="ql-block"> 5月的广东,正是凤凰花盛开的季节,站在崖山祠最高处的望海楼远眺,青山绿水间,但见一簇簇红艳,如同天上飘落的云锦。崖山海道,水汽氤氲,薄雾弥江。江对岸,平林漠漠,沙鸥起落。在南面出海口处,崖山与汤瓶山突然收束,形如一道门,故称“崖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style="text-align:center;">一</h1><p class="ql-block"> 宋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宋恭帝赵显在杭州向元军统帅、中书右丞相伯颜奉表投降,宋军在南方的抵抗力量节节败退。为彻底消灭南宋残余势力,元军从杭州一路追击南逃的宋朝两个小王子(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宋祥兴元年十二月(1278年),文天祥在广东海丰县五坡岭被俘,被元军“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从伶仃洋带往崖山,拘于舟中,南宋陆上的抵抗力量基本消失,只剩下海上的二王势力。</p><p class="ql-block"> 宋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张弘范和副帅李恒率领2万元军从东南北三面把宋军包围在崖山。此时的南宋小朝廷,尚有军队数万,战船千余艘,连同文官、后宫及其他随行人员共约20余万人。决战前夕,有幕僚向宋军统帅张世杰建议,应该先占领海湾出口,万一失利,还可以向西撤退。张世杰则被长年累月的逃亡拖得心烦意乱,又担心分兵引起军心涣散,说:“频年航海,何时已乎?今须与决胜负。”并下令焚毁崖山上全部宫殿、房屋和集市;又下令将千余艘宋军船只用绳索结成水寨,固定在海中的一块巨石上(即后世所称的“奇石”),赵昺的“龙舟”置于最中间。不久,张弘范军队赶到,封锁了崖山出海口,并派兵断绝了宋军汲水及砍柴的道路。没有了淡水,口渴难耐的宋军只能用手捧海水解渴,喝后呕泄不止,委顿不堪。这期间,张弘范还让文天祥写信招降张世杰,被文天祥拒绝,说:“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在张弘范强求下,文天祥只好把之前写的《过伶仃洋》诗抄写一份给他。当看到诗的末句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时,“弘范笑而置之”,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表露无遗。得知张世杰有个外甥在元军中,张弘范三次让他前去招降,均被张世杰拒绝了:“吾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不移耳。”(以上引文均见《宋史》本传)史载,当时除了宋军的千余艘战船外,新会西江、潭江一带的渔民也驾驶着一千多艘“乌疍船”前来协助宋军作战。</p><p class="ql-block"> 祥兴二年农历二月初六,一场海上大决战开始了。天亮时分,“潮退,水南泻,恒从北面顺流冲击,世杰以淮兵殊死战,矢石蔽空。日中,潮长,南面军复乘流进攻,世杰腹背受敌,战益力。” (《续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四•元纪二》)张弘范用布幔将战船围住,让士兵伏在盾牌后,逐渐靠近宋军船只,其间,又故意在战船上奏起音乐,让宋军误以为元军在举行宴饮。就在宋军麻痹松懈之时,元军迅速发起进攻,宋军的箭簇把敌船布幔射得像刺猬一般。元军矢石齐发,顷刻攻破宋军七艘战船,宋军瞬间崩溃。战斗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傍晚。 “会暮,且风雨,昏雾四塞,咫尺不相辨”。(《宋史•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张世杰见大势已去,砍断绳索,带十余船突围而去,并派小船冲到宋帝大船边,想接宋帝一齐出逃,但左丞相陆秀夫担心来人有诈,不肯让宋帝上小船。及至元兵逼近,陆秀夫估计难以逃脱,于是先仗剑将妻子孩子赶下海,随后对宋少帝赵昺说道:“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注:指在杭州投降的宋恭帝赵显)辱已甚(注:已受到极大侮辱),陛下不可再辱!”于是背着九岁的宋少帝赵昺跳下海去。宋军船上的后宫、大臣以及众多随行者也纷纷跟着跳入海中。剩下的八百多艘战船尽数被张弘范掳去。“越七日,尸浮海上者十余万人。” (《续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四•元纪二》)被拘元军船上亲眼目睹宋军覆灭的文天祥悲恸欲绝,写了一首诗表达自己的心情:“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昨朝南船(宋军战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元军战船)在。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鼾睡声。”(《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节选)几天后,张世杰返回广东招集残部,在阳江对面的海陵岛海面船上焚香祝祷,说:“我对赵氏朝廷,已经尽力了。一个君主死了,又立一君,现在这个君主又死了。我之所以不死,是希望敌兵退后,另外再立赵氏新君以保存赵氏宗祠。现在如此状况,难道是天意吗?”风浪越来越大,张世杰墮海而亡。(《续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四•元纪二》)</p><p class="ql-block"> 望着散落在海面上的断桅残楫,张弘范踌躇满志。史书记载,灭宋后,张弘范“磨崖山之阳,勒石纪功而还”(在崖山的南边,摩崖刻石,纪功而还)。这块石头,就是原先宋军在海面上用来固定战船的巨石,据说有二三丈高,后人又称其为“奇石”。张弘范在上头刻的什么字呢?流传最广的是“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又传明代陈白沙(陈献章)愤其身为汉人却率蒙古军灭了父母之邦,就在这十二个字前头加了一个“宋”字,变成“宋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当然这是后人的演绎。张弘范为汉人不假,但非汉臣。他出生于河北,出生时河北已在蒙古人治下,张弘范从未在宋境生活过,也未在宋朝当过官。白沙先生一代硕儒,自不会妄加一个“宋”字。此说还有一个错误,即称张弘范为“镇国大将军”,殊不知元朝只有“镇国上将军”,而没有“镇国大将军”。元史载,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元世祖忽必烈授张弘范镇国上将军、江东道宣慰使;十五年,又授“蒙古、汉军都元帅”,破例让他同时统领蒙古军和蒙古汉军两支军队,前去剿灭流亡的宋廷小皇帝,表达了对他的高度信任。(《元史•张弘范传》“十五年,宋张世杰立广王昺于海上,闽、广响应,俾弘范往平之,授蒙古、汉军都元帅。陛辞奏曰:‘汉人无统蒙古军者,乞以蒙古信臣为首帅。’”)灭宋一年之后,张弘范即去世了,由其子张珪所立的墓志铭上他的官职刻得清清楚楚:“故镇国上将军江东道宣慰使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公墓志铭”,证明张弘范授的是“上将军”而非“大将军”。惜乎众人未加详审,以致以讹传讹。</p><p class="ql-block"> 1486年(明成化二十二年),监察御史徐瑁因对奇石上十二字深恶痛绝,命人凿去,欲改书“宋丞相陆秀夫死于此”九字,因众人意见不一而未果。建国初期,为了疏通航道,原立于水道中间的刻字奇石被航道部门炸毁,奇石上的刻字内容再也无法考证。1962年初,国歌词作者田汉游崖山,留有《崖山怀古》诗作一首,并应新会县之请书写“宋少帝与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十三个行草大字,刻在原奇石所在的近岸崖壁上。其地在崖山祠南约3-4公里处的某海军基地内。(注:田汉题字落款日期为“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翻阅历史,早在北宋时期,东京(开封)已是一个繁华富庶的大都市。小时生活在开封的《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孟元老,在宋室南迁后曾回忆起那时东京(即汴京开封)的情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东京梦华录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是北方都城的花花世界;东南的杭州,同样花团锦簇。柳永《望海潮》词歌咏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首词流传甚广,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载,金朝皇帝完颜亮听到这首词后,“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隔年他果然率六十万大军南下,放言“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却意外地死于内部兵变,梦想成空。一首词竟然激起一个帝王贪婪的欲望和侵略野心,这恐怕是作者始料不及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王朝的兴起与灭亡总是有种种因缘际会。有宋一代,周边群狼环伺(不含贬义,只是形容其战力之强),辽、西夏、金、蒙元等游牧民族政权先后崛起,而“崇文抑武”、以文治国的宋政权在他们眼里,更像是一头毛色光亮、鲜美肥硕的野物,随时可以围猎。公元960年,宋太祖赵匡胤以殿前都点检(禁军首领)的身份,在陈桥自导自演了一幕“黄袍加身”的戏剧,兵不血刃夺得后周政权。这一侥幸行径竟然成了他的一桩心病。因为担心将领们故伎重演,建政之初,他就以“杯酒释兵权”剥夺了一些将领的军权,并采取多种措施限制军事将领的权力,比如由文官执掌枢密院(最高军事决策机构。宋代武官当上枢密使的只有曹彬、狄青、韩世忠、岳飞等少数人。);削弱地方军事长官的管辖权、财政支配权、调兵权;实行“更戍”法(轮换驻地,兵无常帅,将无常兵)等等。赵匡胤有一句名言:一百个文官纵使都贪浊,也不及武臣一人为害大。这种刻骨铭心的对武臣防范,固然使有宋一代,军事将领再难形成藩镇割据势力,威胁中央政权,但同时也造成了“强干弱支”“实内虚外”的军事格局,除了少数禁军外,地方军队的战斗力普遍低下。南宋朱熹在总结宋朝国力软弱的原因时曾经说过:“本朝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藩镇之权。”“州郡遂日就困弱。靖康之役,虏骑所过,莫不溃散。” (《朱子语类》)文天祥在南宋灭亡前夕也上疏痛陈“宋惩五季之乱(惩:以……为戒;五季:指唐亡以后北方先后出现梁、唐、晋、汉、周五个政权。),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亦以寝弱(寝弱:渐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沉,痛悔何及。”(《宋史》本传)所以一遇强敌,宋朝只能割地、纳币纳帛求和。两宋期间,宋朝分别与辽、西夏、金签署了宋辽“澶渊之盟”、宋夏庆历和议(以上北宋)、宋金绍兴和议、宋金隆兴和议、宋金嘉定和议(以上南宋)等五次和议,以及亡国前夕与蒙元签的纳币纳帛协议,每次多则二三十万两匹(银子、绢),少则几万两匹;甚至要自贬身份,称呼敌国统治者为叔皇帝、伯皇帝,而以侄辈、孙辈自居。这在中原王朝史上可谓绝无仅有。(后晋石敬瑭甘做契丹的儿皇帝不在此列。后晋为胡人政权,石敬瑭为沙陀人。)宋与辽、金、元的北方控制线也被迫从黄河以北退到黄河以南,从黄河以南退到淮水-大散关,从淮水-大散关再退到长江一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靖康之变”,徽宗、钦宗两位皇帝及数千宗室、后宫、官员、宫女等被俘北迁,北宋政权遭受奇耻大辱。举国上下同仇敌忾,抗金意志空前高,一大批忠义之士以恢复中原为己任。老将宗泽在驻守东京期间,一年之内连上二十几份奏章,力主高宗还都东京主持抗金,但宋高宗赵构却为保住自己的皇权,坚持求和政策,对他的这些奏章置之不理。建炎二年七月十二日(1128年7月29日),宗泽忧愤成疾,临终前连呼三声“过河(黄河)!过河!过河!”宗泽死后,岳飞继承遗志,岳家军所向披靡,一度打到汴京附近的朱仙镇。正当岳飞豪情满怀,准备指日渡河,并扬言要把金人赶回老巢,与诸将举杯痛饮(“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黄龙府在今吉林省农安,为辽、金政权的发祥地。)之时,一天之内,十二道撤军金牌却从临安(杭州)马不停蹄地送到了他所在的前线。“(岳)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面对功败垂成,岳飞满腔悲愤。当岳飞准备班师回朝时,当地百姓拦在马前恸哭,诉说道:“我们顶盆焚香、运粮草来迎接官军,金人都知道。相公走了,我们将没有一个人能活得下来。”“飞亦悲泣,取诏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哭声震野。”为了等待百姓随其南迁,岳飞特意停留了五天,跟随他往南迁徙的百姓拖家带口,如集市上的人群,挤满了道路(“从而南者如市”)。(《宋史•岳飞传》)然而,岳飞没有想到,更加悲惨的政治迫害在等着他。为了扫清求和路上的最大障碍,金人与宋高宗、秦桧等都必置岳飞于死地。随着大理寺狱中那一声声“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呼喊,宋朝唯一一次收复失地的机会随风而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绍兴十一年(1141年)十一月,在岳飞被迫害死前一个月,南宋朝廷迫不及待地与金朝达成“绍兴和议”:两国以淮水-大散关为界;宋割让从前被岳飞收复的唐州、邓州以及商州、秦州的大半;每年向金进贡银廿五万两,绢廿五万匹。隆兴二年(1164年)十二月,南宋再次与金国签订和议:金宋两国皇帝以叔侄相称;宋朝每年给金朝的“岁贡”改称“岁币”,银、绢各二十万两匹。……宋王朝再次以屈辱的和议换得了政权的苟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p><p class="ql-block">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p><p class="ql-block">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p><p class="ql-block">(陆游《关山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国势颓败若此,一生以“塞上长城”自许的陆游看着镜中的衰鬓,把失望与苦闷倾注在一首首诗篇中。而在江南的辛弃疾,则在“落日楼头,断鸿声里”,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在统治集团的苟安政策下,他们一个慨叹自己“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游),一个戏称“却把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辛弃疾曾上《美芹十论》和《九议》奏章,提出抗金军事策略,被当政者束之高阁。),在自我解嘲中内心悲凉如水。</p><p class="ql-block">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西湖的歌舞通宵达旦,无日或休,南迁的达官贵人们在醉生梦死中已经忘记了故园风物,“直把杭州作汴州”了(南宋林升《题临安邸》诗意),有几个人还会在意“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终于有一天,蒙古帝国狂飙突起,千千万万只铁蹄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曾经强悍一时的西辽、西夏、金、宋王朝转瞬间灰飞烟灭,都以为可以永世保有的荣华富贵、锦绣乾坤,顿时化作华胥一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十二月辛丑,南宋将作监柳岳等人带着宋主及太皇太后书信,来到无锡面见元军元帅伯颜,流泪恳求道:“太皇太后年高,继位君主年纪尚幼,且在服丧中。自古礼不伐丧,还望您能体恤宋室的不幸,撤回军队,宋室怎么敢不每年进奉修好呢?”遭到伯颜一顿痛斥,并说:“尔宋昔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亦失于小儿之手,盖天道也,不必多言。”(《元史•列传十四》)300余年前,当赵匡胤从周世宗柴荣的孤儿寡母手上夺得后周政权时,他是否会想到,他的江山也会在幼儿的手上失去?难道冥冥中真有所谓的天命吗?</p><p class="ql-block">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天,当我站在崖山顶上,眺望曾经的古战场,时光如潮水漫过我的周身,一个王朝的影子仿佛正消失在远处的岚色烟光里。岁月抚平了一切。当年刀光剑影、矢石纷飞、硝烟弥漫、舟楫交攻的海面,如今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水面依然宽阔,但已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岸边的一片绿野平畴,曾是当年折戟沉沙处。</p><p class="ql-block"> 江山易主,王朝更迭。几千年中国历史不断上演着这一循环剧。每一次朝代的更迭,无非是从姬家人入主天下,换成嬴家人、刘家人、赵家人、朱家人……,但都难挣脱繁华竞逐,悲恨相续的命运。改朝换代并没有给中国的政治运作、社会管理带来制度性的改变,老百姓永远是社会最卑微的群体,是各种权力砧板上的鱼肉。黑格尔曾经这样评价中国的历史:“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几千年的中国,其实是一个大赌场,恶棍们轮流坐庄,混蛋们换班执政,炮灰们总是做祭品,这才是中国历史的本来面目。事实上,中国任何一次革命都没能使这个国家取得尺寸的进步。”抛开一些过激的言辞,如果从政治文明的进化角度来看,黑格尔的话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当王朝肌体内流动的依然是专制独裁与世袭的血液,天下是赵家的还是朱家的对老百姓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对于这一点,古代的中国百姓虽然没有黑格尔那样的理性思辨,却也能直观地表达出他们的感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峰峦如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波涛如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河表里潼关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望西都,意踌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伤心秦汉经行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宫阙万间都做了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兴,百姓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亡,百姓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元•张养浩•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6年6月初稿,2021年9月修改)</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