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辽宁省文联工作八九年,如今离开已经几个春秋,偶尔回想,觉得有很多人、很多事,值得留在心里。文联由很多个协会组成,比如戏剧家协会、音乐家协会、评论家协会。协会的名字不同,可都带个“家”字,挺吓人。虽然我不是什么“家”,但机缘凑巧,混进去,滥竽了数载,与不少真正的“家”有些接触,真是人生的幸运。<br> 要问我怎么和这些“家”接触,还真是个巧宗儿,一般人不易得。我所在的部门,跟理论研究、文艺评论有关。恰巧我兴趣广泛,万金油儿一个,于是常常应邀或硬要参加一些研讨会。这样,我就有机会与多个专业、行当的艺术家晤言一室之内。遗憾的是,有不少人,在研讨会上匆匆一见,然后就各奔东西,彼此相忘于江湖。<br><div> 遗忘的橡皮,能在大脑中擦掉某个人、某件事,但不同艺术家协会开会时显示出的不同特点,就像某种气味、某种音调,长久地驻扎在记忆深处。就让我说说几个协会开会时的独特之处吧!<br></div> 戏剧家协会的研讨会上,如果不全是编剧、评论家,还有某些表演艺术家参加,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声音享受。他们有本事把“当我接到开会通知”这样的话演绎得境界高远、情深意长,而听众则免不了被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起伏震荡诱拐到一条无比陶醉的岔路上。一般来说,话剧演员,尤其是以饰演正面角色见长的资深男演员,讲话不是从口腔开始的,而是从胸腔、腹腔、丹田提升奔涌出来。据说他们的基本功是可以从没有麦克风的舞台上把声音传导到剧场最后一排观众,所以,在小于剧场数倍的会议室里,当他们开讲,就会感觉每个字都如深山钟鸣,有嗡嗡余响,又如功林大师在座,发出深厚无比的内力,打通听众的任督二脉。 摄影家协会开会,我参加过几回。其中一次,在摄影展厅中摆了一溜儿桌子,坐着二十几位发言和准备发言的参会者。此外,会议桌的边上,还有相当于发言者数量二分之一的不发言参会者。他们大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坐在后排椅子上,娴雅地、静静地听着前排发言者的宏论,面带温和的笑容,不是的。他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踩在远处梯子上,有的隐藏在某张桌子下面,突然探出头,能吓你一跳。估计他们都有携带武器的许可证,不然怎么会用长长短短的炮口四处瞄准,看人时还带着一种又冷漠又专注的表情?大概对这些狙击手来说,研讨会上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角度,是光线,是瞬间的抓取,是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音乐家协会开会,也有鲜明的专业特点。有一天,我办些公事,走进音乐家协会的办公室,碰巧遇到一位手风琴手和音协秘书长几个人一起研究新作。我多留了一会——想听听他们谈论些什么。可这个小小研讨会中的语言很少。只听一个人口里发出一小串含糊不清的声音,乐手皱眉略略沉思,就开始拉起琴来。悠扬而热烈的声音顿时充满小小的房间。另一个音乐家在乐谱上凝神记录、修改。当然,会间也有人发表不意见——一位先生起身坐到钢琴边上,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周围的人微笑着同意了他的高论。这是多么美好的职业啊——就算是吵嘴,斗争的武器也是旋律、节奏、音色!当然这是没有观众的研讨。有观众的音协会议,其特点是——掌声特别响。有一回我在会议大厅里旁听基层音乐教育工作者的会议——最后的环节是几位与会者发言,谈谈感想。每当一位站起,讲过几句话,坐下,场内就爆发出淹没一切的掌声。掌声分贝数值高,持续时间长,是几十位参会者毫不偷懒、使劲拍手制造出的效果。我纳闷,感言平淡无奇呀,现场气氛为甚这么高昂?再一想,这些是常听音乐会的人,会议厅,不就是音乐厅吗?讲话,不就是演出吗?说完坐下,不就是谢幕吗?于是,掌声响起来,响起来,响起来啦! 音协那种充满激情的掌声,在评论家协会的会议中永远不会有。评论家,又称批评家,批评家嘛,以批评为业,严肃、理智、深刻、博学,一般不会过分表露自己的内心波澜。如果把与会者讲话和得到的掌声比作种子和庄稼,音协的会议随意撒撒,就能大丰收,而评协,常常忙得汗如雨下,也只能得到几簇稀稀拉拉的矮秧苗。其实,评论家也彼此欣赏,只是不用掌声表达。如果某一位发言者的观点引起另一位表面平静的参会者的内心认同,他们很可能在住宿的宾馆房间里私会畅谈,或去找一张有酒的桌子,并且从此保持数年、数十年的真挚友情。评论家的会议还有一个优点——永远不用担心冷场。语言编织的旋律,永远飘荡在会场上。辩才无碍,是评论家的起跑线。无言以对、无话可说的尴尬,绝对不会出现于评论家的会议中。也恰恰因为这个,限定讲话时间的种种发明,常在评协开会时频繁使用。本人就曾是一个以冗长闻名的人士。每当听到碰击茶杯盖,看到有人举牌子、递条子,我就心生疑惑:时间这么快么?下面还有两个精彩的观点呢…… 杂技家协会的研讨,我只参加过一次,但一次顶一万次——那是一次魔术研讨会。会议本身也很魔幻。话说这天上午,各位魔术师坐在室内开始研讨。大家都很认真,有的还带着稿子,郑重地宣读。突然轮到一位魔术师,说起一个关于魔术道具和绝活应当专利保护的话题,这让其他魔术师打破了拘谨局促——深有同感,深有同感!照稿念的几位重新加入,脱稿侃侃而谈。时光一点点过去,这个主题在研讨会上盘旋了很久、很久、很久,以至主持人提醒——能不能换另一个问题谈一谈?估计他的担心是——总不能在会议纪要上只写一个观点吧?魔术师听从他的安排,话题增多,内容深化,又回到严肃庄重的状态。我渐渐意识到,十几位魔术师,把研讨会撑到午饭时间,还真有点不容易——这与评协开会大为不同。会期一整天,下午怎么办?不能大眼瞪小眼互相瞧着吧?杂协秘书长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他了解他的协会。下午大家又聚在会议室,几句通常的开场白之后,秘书长说:下午大家进行业务交流……这句话就像一场甘霖洒在晒蔫的秧苗上——每个魔术师眼里都骤生光彩。表演开始了!——有使环儿的,有使手帕的,有使钢球儿的。一位青岛来的老先生,还复原了一段撂地摊魔术表演的全过程——他那套招揽看客的说词,包含着委婉、诚恳、贴心、宽厚、诱惑,是伟大的语言艺术。如果我们是几十年前大集上的看客,听了他的话,能不看一会吗?看过,好意思转身就走吗?老先生的表演也真精彩——一个钢球儿,往嘴里一塞,咽下去,右手往左肩上一摸,球儿就在手里了!再把球放右肩上,球儿瞬间不见,从嘴里吐出来……他穿着夏装,根本藏不住什么,再说,当着同行,高级的是手上身上的功夫,道具,用不着……魔术师业务交流了一下午,状态如同中了兴奋的魔法,跟上午判若两伙儿人。我很感谢这次研讨会。可以说这次研讨会,让我知道过去对研讨会的理解太狭隘了!我在心中大声说:我爱研讨会!<br> <br> 时光才是最大的魔术师——它让一切发生,又让一切逝去。我的这些在各种会议上认识的艺术家朋友,来到我面前,又从我目光中消失。不过,磁性的嗓音、瞄准的枪炮、悠扬的琴声、犀利的观点、神奇的钢球,已经深深烙进我的记忆,偶尔还会来到梦境,或出现在聊天逗趣的笑声里。现在,我把这些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这是世界上抵抗时光魔术的手段之一,据说特别管用。感谢那些可敬又可爱的艺术家,让我和许多听众享受到一种会议内容之外的快乐。除了我们,相信一间间会议室也会表示感谢——是你们,让我们这沉闷枯燥的胃肠,品尝到愉悦、生动、趣味、欢畅。真的,会议室要是能开口,一定如是说。 作者简介:胡海迪,就职于辽宁文学院文艺创作研究发展中心。<br>(本文以《艺术家开会琐谈》为题发表于《中国艺术报》2021年9月17日,发表时稍有删节。)<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