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耳聋的阿爷

梦,在笔尖开花

<p class="ql-block">  阿爷的耳聋着实有些年头了!</p><p class="ql-block"> 因为耳聋,会错意的事情时有发生,娘说“蒜地里我打过除草剂了”阿爷听成“蒜地要打除草剂了”两桶药打下去六亩地的大蒜死了两亩……在娘的眼里,阿爷就是个“你让他打狗他撵鸡,你让他上东他朝西”的别老头儿。几十年的耳聋也慢慢引起了他语言的退化,越是说不清还越是想说,听不见还偶尔说不清,总是会闹出些哭笑不得的笑话来,在儿媳、女婿和外孙们的眼里,阿爷俨然成了他们“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开心果儿。</p><p class="ql-block"> 耳聋的阿爷听人说话时总保持一种标志性的动作:侧耳、瞪眼、张大嘴。侧耳自不必说;瞪眼是为了通过盯紧说话人的表情和口型,来判断对方的意思;张大嘴保持或惊讶或惊喜的情态是为了向对方证明他能明白,只是有时候嘴张得时间长了说话时总会喷出几股“喷泉”来。这时阿爷就会露出那标志性的白牙(脸黑牙就显得特别白)“呵呵呵”得憨笑几声。</p><p class="ql-block"> 为了阿爷能在有声的世界里安享晚年,我们姐弟曾带阿爷辗转几家医院,结果被医院和阿爷同时拒绝,医院的说法是“年久失修难以拯救”,阿爷的说法是“聋就聋呗,反正死不了”;助听器也是从国产到进口的买了几个,结果因戴上感觉太吵而被阿爷弃之不用。</p><p class="ql-block"> 阿爷的态度也着实让我们费解。</p><p class="ql-block"> “你阿爷的耳聋是三分装,七分真!听不听得到?取决于说话的内容和说话的人。想听就能听得到,不想听就装聋作哑了呗!”阿娘的话,道出了这个矮个子男人几十年来的隐忍、智慧和担当。</p><p class="ql-block"> 1986年,五妹出生,阿爷在粮管所靠出苦力挣生活。</p><p class="ql-block"> 二百斤装满粮食的大麻袋,不足一米宽,高四、五十米的“独木桥”,父亲每天要扛着大麻袋踩着“独木桥”上下几十趟,黝黑的背上垫着的毛巾湿得滴水,那是汗,头发上眉毛上,鼻孔里沾满的,是糠尘。虽然一天才几块钱,阿爷却最卖力。一天下来肩膀磨破皮是常有的事,但是比身体更痛的事是工友们的冷眼和嘲讽,“瞧,他没有生儿子的命,都生闺女,在农村没有儿子谁瞧得起他!”“他家里孩子多,粮管所粮食少了肯定是他偷的”……这时候,阿爷总是装聋作哑,埋头苦干,实在被说烦了,就总自我解嘲道“俺是黄鼠狼躲鸡窝——不是偷也是偷了”,不知道从什么开始,阿爷竟得了一个“黄鼠狼”的绰号,我们也被冠以“小黄鼠狼”称呼,经常被村里的小孩编成歌谣来喊,这让不足十岁的我苦恼了很久,可是让我不解的是,阿爷却给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呵呵一笑。但是一回到家里,阿爷总是一脸严肃的教训我们,诸如“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为家争口气”、“学习好了就不用长大扛大麻袋了”,话语虽简单,可是早早懂事的我却分明能感到这些语的分量</p><p class="ql-block"> 六妹烦烦(后改为凡凡)出生的那一天,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阿爷痛哭,他躲在被计生办扒了半扇墙的东屋里蒙头痛哭……,一个男人的无助和多年的隐忍在那一刻爆发,那时那刻,我流下眼泪的同时也在暗暗下定“上好学为父母分忧”的决心!</p> <p class="ql-block">  1990年,弟弟出生,我家成了名副其实的超生游击队,阿爷的干劲却更足了!</p><p class="ql-block"> 阿爷耳朵背但是脑子活,粮管所倒闭以后,阿爷开过煤球厂、做过生猪买卖,和母亲开过早点铺子小饭店,我们赖以生存的小街从南到北都有他们奋斗的足迹(这句话在我的《小街∙母亲》里面也写到过)。</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里阿爷都是用命去挣钱的。</p><p class="ql-block"> 开煤球厂的时候,阿爷的手常年都是黑的,因为常年摸煤、铲煤、运煤、送煤,一到冬天就裂出许多血口子;和别人合伙做生猪买卖的时候,随车押送是最苦最累的活,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儿阿爷总是抢着干,因为只要路途上多死一头猪,一趟生意就不挣钱,为了挣钱,押送途中,阿爷几乎是和猪同吃同住,路途颠簸猪被压伤是常有的事,这个时候阿爷就几天几夜不睡觉把伤猪一路抱到交货目的地(温州温岭),去的时候随车押送,回来都是拿着交货款坐绿皮火车,一上火车周围乘客就会对浑身猪骚味的阿爷避而远之指指点点,阿爷这时候总能做到充耳不闻,用阿爷的说法是“他们说啥我都装听不见,车上小偷太多,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浑身猪骚味的人会带那么多现金……”,随着每个月能出发温州四五趟的好生意,家里的光景也一年年好起来,每周能吃上一顿肉,就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了,1995年我考上了师范,成了岱山村四组第一个走出农村的孩子,父亲的腰背变得更加坚挺了,也再也没有人拿“黄鼠狼带着一窝小黄鼠狼去拉鸡”的玩笑来讥讽他了。</p> <p class="ql-block">  90年代末,00年初,小乡并大镇,我们从岱山乡变成了碾庄镇,我们小街也成了邳州市的偏远乡村。</p><p class="ql-block"> 乡政府和很多厂矿企业纷纷搬走,我们赖以生存的小街慢慢变得萧条,早点铺子越来越不挣钱,随着妹妹弟弟们相继要考大学,家庭负担骤然加重,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的阿爷感到了莫大的迷茫和压力,我经常能看到阿爷夜里不睡觉,整宿整宿的抽烟,烟雾里的阿爷头发花白了许多,那时候他面临着选择:守着几亩地过活,那么多孩子肯定是上不起大学的。怎么办?终于有一天,要强的阿爷也背起了行囊,奔向了打工的人潮。这期间阿爷都是去干工地,当过工地搬运工、开过水泥搅拌车,做过工地厨师……,阿爷说,在工地被包工头打骂是家常便饭,有一次阿爷没听清要求,被包工头从后面狠踢了几脚,疼痛难忍,阿爷还是忍了,因为他说“一想到一天能挣150元,一天150元是我大女儿两个月的生活费,一个月下来4500就是我小女儿一年的学费呀!打就打了骂就骂呗,反正我也听不到……”。那些年阿爷出苦力没少挣钱,可是塌了半扇墙的房子还是没有翻修,几乎所有的钱都交到了学校,交给了我们学知识,“知识改变命运”成了阿爷教育我们的执念。阿爷的右膝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伤了,打工回来就不停的给膝盖做针灸等各种治疗,终于有一天累倒在了手术台上,手术做完了腿也彻底弯了。</p><p class="ql-block"> 娘常常叹息道:你阿爷聋了半辈子,老了老了还瘸了!</p><p class="ql-block"> 阿爷耳聋,眼亮、心里明。</p><p class="ql-block"> 阿爷常对着我们说“孩子是我一辈子的财富”,我们也常常在心里说“阿爷是我们成长和进步的精神支柱”。因着耳聋,阿爷总是听得极为专注,所有我们总愿意把成长的点滴尽数与他诉说,听到欣慰处,阿爷的眼睛里总会闪出光芒,那束光芒总会给我们的进步平添无限力量。因着耳聋,阿爷说话总会删繁就简,突出主要,在他心里“天大地大,不及儿女们的事大”只要一回到娘家,阿爷总会召集全家开家庭会议,“家庭有正气,儿女走正道”“五个手指不一般长,人在社会要学有所长”诸如此类的话,我们也是如雷贯耳。</p> <p class="ql-block">  这些年我逐渐发现,阿爷的耳聋也着实聋出了高境界。</p><p class="ql-block">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不了耳,但家事国事天下事,却能事事都关心,近70的年龄却有着50岁的心态和远见。我们子女几个的上学、择业、婚恋等等都渗透着他的深谋远虑。</p><p class="ql-block"> 阿爷并非天生耳疾,阿爷的耳聋有着时代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五、六十年代,土改时期,爷爷奶奶因祖上地多被划成了富农成分,爷爷在58年闹饥荒时活活饿死,奶奶成了被批斗的“四六分子”,每当奶奶被拉去批斗,七、八岁的阿爷总是害怕地躲在角落了哭,孤儿寡母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实在是一言难尽,阿爷说也许是被扇了巴掌振到了耳朵,那时候生了耳疾整夜的疼,甚至疼到流脓。改革开放以后,阿爷和同学一起开了粮食加工作坊,每天要和轰隆隆的机器打交道,再后来就是为了儿女奔波的辛苦,一年又一年阿爷的两只耳朵就越来越听不见了。… </p><p class="ql-block"> 而阿爷将时代给予自己的苦难和艰辛都幻化成了勤劳和意志,并将它们身体力行地教予儿女,我们姐弟几个很多人生的第一次都来自父亲的教诲:第一次学骑自行车,阿爷告诫我们靠右边,走直线,胆大心细;第一次学做饭,父亲教导我们碗中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第一次学写自己的名字,父亲告诫我们名字写得正,<span style="font-size:18px;">做人才方正;第一次得了奖状拿回家,总是被父亲郑重其事地贴在墙壁最显眼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直到小妹考上了国家公务员,家里的二层小楼也盖成了,父亲的身上的担子瞬间松了许多。可是,阿爷放着宽敞的小楼不住,非在楼梯底下搭建个小屋,一住就是十几年,楼上每个房间都给安排了主人(我们过节回去住),唯独没给自己留方寸之地。作为子女实在不能理解父亲的这辈人!</span></p><p class="ql-block"> 近年来我也渐渐明白阿爷不愿佩戴助听器的原因了,天地之大,世事纷杂,唯儿女之知。身无特长更无爱好,喝点小茶,抽点小烟,生活足矣。左手持烟,右手握茶,安于沉静,时时思考,成了晚年阿爷最立体的写照。</p><p class="ql-block">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这些年,阿爷又开始为子女的子女操起心来了,可是耳朵是越来越沉,血压也是一路飘高,听不见还瞎操心,竟养成了自说自话的毛病。近年来总把“死了、死了”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归结一下无外乎“只要儿女和孙儿怎么怎么好,我死了也没有遗憾了……”</p><p class="ql-block"> 哎,我那耳聋的为儿女活了一辈子的阿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