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 蜜 洗 澡

张春霖

蕾和绣花昨晚夜不能寐，高兴的觉都不会睡了，大清早懵噔挤进蕾爸的驾驶室，坐上大解放进了厂，来到车间新建的洗澡堂。随着铁闸门咔嚓一声反锁，蕾嗷一声蹦起来，“包场洗澡喽！”欢腾喜悦中，麻溜脱个精光，狂呼乱叫着，“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蕾一打小就茬拉，大咧的没点儿姑娘样，绣花可跟她不一样，没说话脸先红，属于特秀蜜的。

平时， 她俩常去的是房后澡堂，约摸一星期一回。洗澡堂是企业开办的社会福利，整个地区，满打满算六个澡堂，根本供不应求，满足不了职工家属对洁净生活的渴望。

三台子人都知道，有四个时候人最多；上下班马路人多、夜卖店开板人多、文化宫散场人多、洗澡堂打铃人多。洗澡堂开板营业之前先打铃，滴铃铃声响彻四方，家属楼隔着窗户都能听见。每天下午四点半之前，铃还没响呢，洗澡堂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队，男左女右，二龙吐须，经常蜿蜿蜒蜒，贴墙根排到煤堆。看见这浩荡队伍，有纳闷的，澡堂就几间屋，这么多人，能进去吗？进去妈？爸也能进去，放心吧，一个不能少，都让你进去洗澡。

人们习惯把澡堂叫成洗澡堂，全须全尾称呼大名，方能显示正式和庄重。洗澡堂造型基本差不多，一排带天窗的红砖瓦房，后边一锅炉房一烟囱一堆煤。进门正中央挂着毛主席像和为人民服务横幅，下面镜子魂画魂水淹三军似的。两侧弹簧门力大劲足，慢了咣当一个腚跟脚给你推进去，里边油渍麻花门帘，忽地给你造个满脸蒙。

进来后，更有种临战状态，像抢占山头儿似的，更衣室靠墙两排敞口衣箱，数量有限，肉少狼多。晚了只好把衣裤挂墙钉上，再晚就没地儿放了，只好逮那放那，兴许让人刮碰泥水地下，那时还没进化到一人一锁一箱。 浴区和更衣仅一帘之隔，室内热气熏天蒸笼似的，人们汗流浃背，挤在窄巴巴空间换衣服，着急呀！慢了衣服粘身上了。有的长袖善舞纫袖子，有的金鸡独立脱裤子，还有的鞋不咋跟脚，正咬牙切齿使劲蹬呢。看着动作拧巴、表情夸张，像十八罗汉大比武似的，万一谁离了歪斜拽你，你就拉兄弟一把，刚才“罗汉”立足未稳，差点崴水里。

要说更衣室是猫耳洞战前动员，洗澡堂肯定是上甘岭白刃格斗。挑帘进入澡堂，淋浴格挡里，雾气罩罩、水花四溅，战斗氛围火爆。喷头像火力点，突突突不停的喷射，基本没有停歇的时候，赤裸的人们排号淋浴，你方洗罢我登场。一个喷头下边一般都围着好几位，仰颏掉馅饼似的在那望星空，那画面贼滑稽，这边厢，翻云覆雨鹞子翻身腾挪辗转哗哗淋浴，那边厢，白花花一丝不挂表情肃穆拱手侧立，知道的，这是排号洗澡，不知道的，以为慈禧老佛爷沐浴，旁边俩太监伺候呢。候场队员有闲不住的，旁边手舞足蹈前后左右简单搓搓，后脊梁骨够不着了，不管认不认识，说句麻烦帮搓几把，被求的陌生人喯都不打，操起手巾吭吭就开搓！

澡堂里，因为抢占喷头，经常发生叽硌啷的事儿。蕾有回买个药皂，利群牌的，紫巴溜丢跟紫药水儿一个色，味儿呛人不说，还给眼睛眯了，蕾没头苍蝇似的吱哇乱叫，叽硌一大圈，也没找着空闲的喷头，谁知道你眯眼睛啦？浑身消毒水味儿摇那乱窜！蕾只好硬挺，洗完出来，红眼兔子似的俩眼通红，好几天楞没缓过来。绣花有回更惨，眼瞅一喷头空出来，一个箭步冲将过去，谁知黑影一闪，神兵天降，水雾朦胧中亮相一位肉嘟嘟丰乳肥臀，那胖妇人肚腩闪着颤颤巍巍刀疤，一个狮子摆尾大甩腚，可怜嫩豆芽似的绣花哟，差点让人一屁股碾得满地找牙。

酷热的夏天，男生可以肆意在北陵青年湖、田义河泡子，甚至路边水沟来一顿狗刨，还可以顶着瓢泼大雨，喊着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在操场奔跑嬉戏。女孩儿就不行了，女孩子一到夏天，跳皮筋打口袋，几天不洗澡，头发都擀毡了，只好隔三差五在楼下院里，搁凳子上摆盆凉水，烧好一壶开水兑上，洗一攉倒一攉，赶着洗赶着续，弄得楼上楼下，走廊过道，水连天水连地。

这天是厂休日，冬天的早晨，有点晦涩。天，冤哄哄耷拉着灰头土脸，像谁该它欠它，随时准备挥挥手，给人们头顶撒几把雪。蕾和绣花可不管阴天下雪，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厂休日这么开心，惊喜，简直让人震撼！洗澡，竟可以包场？也就是说，这逛啦逛荡侉大侉大的洗澡堂，仅有我们两个人，真是太开心了！

蕾的爸爸，是厂里骄傲的货车司机，脚踩一块铁，到那都是且（客），从来不带张嘴求人的。听说绣花将远离家乡，随父亲去三线，趁厂休日，破例送俩孩子到车间澡堂洗澡。

澡堂是锻轧车间修旧利废，老厂房翻新改建的，澡堂三面高墙，一面铁闸门，像徽派深宅大院。高高的穹顶，天车滑道还没拆利索，黝黑的轨道露出幽幽亮光，似乎显示曾经的辉煌。十几盏碘钨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悬空，两趟敞开的玻璃窗，几乎被蒸腾的热气湮没，一群吱吱乱窜的家雀，随着阵阵热浪噗啦啦扑向云间。

落地，堵头的炉口像残旧的壁炉，弥漫着一股欧陆风情。一撇是笨重的工具箱和铸铁长椅，另一撇，是能工巧匠自制的一排喷淋设备。簇新的喷头铮明瓦亮，个大体憨，说像食堂盖帘有点俫悬，但肯定比后院毛嗑盘子大，朵朵葵花般垂首挺立。估摸当初捡来边角料，冲压成浅盘子形，点上氩弧焊，钻上窟窿眼儿，喷头就算研制成功。土造喷头水流特冲，哗哗瀑布似的，一个顶仨，老赶劲儿了。澡堂紧贴着大型热力枢纽，烧锅炉的余热，利用循环废水，使洗澡水用之不竭。

姑娘仰望巍峨空旷的车间澡堂，仿佛瞻仰宏伟壮观的剧场。平复一下心情之后，试探着小心翼翼打开喷头，轻轻一拧，唰！巨大的温暖从天而降，带着水雾的清流，伞状喷涌而来，把她们包裹得严严实实。沉浸在密密实实的水帘中，好像寒冷中漂泊的孤儿，回到母亲的怀抱，温暖、温馨、温情，哗哗的淋浴声里，俩人默默的享受，享受从未有过的体验。悠然惬意、尽情舒缓的沐浴，让姑娘沉醉，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她俩好像和水融为一体，化羽成仙了。时间，凝固了，恍惚间似梦似幻，落入凡尘的仙女，又回到仙踪飘渺的瑶池。俩姑娘想把过程放慢、再放慢，可是，太激动了，不能太压抑，火热的情怀根本抑制不住，热血沸腾喷薄欲出！

天地间，仿佛涌出熟悉的旋律，夹杂经典的道白和热烈的画面；从雾气蒙蒙的穹顶、从黝黑闪亮的铁轨、从破损漏风飞出家雀的天窗，跳跃着奔跑着呼啸着飘渺而至，像是欧仁•鲍狄埃，“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这是瓦尔特，“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暴风雨就要来了！”那是叶塞尼亚，“嘿，当兵的，你说话不算话！”蕾和绣花一下子涌出奇思怪想的冲动，她们想喊、想唱、想跳、想疯子一样裸奔！

太兴奋了，打开所有喷头，凉水、温水、热水，甚至滚烫的水蒸气也试一下，喷头像喷涌的火山，肆无忌惮，车间澡堂变成雾气缭绕的仙境，姑娘在水汽中穿行打闹，在哗哗淋浴里尽情嬉戏。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红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绣花兴奋的载歌载舞，蕾手舞足蹈打着节拍，“ 呃！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阿拉黑司！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阿拉黑司！”她们在水磨石地面趟着水、淋着浴、唱着歌、跳着舞，“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呷拉羊卓若 ，若尼格桑梅朵桑呃。”天窗外，阵阵轰鸣铺天盖地，巨大风扇嗡嗡作响，铸造车间叮咣此起彼伏。列车，碾压枕木引起地震般颤抖，飞机，低空突破音障爆破出炸雷般的巨响。现代工业文明噪音，犹如重金属混响伴奏 的大型交响乐团，为姑娘圣洁的沐浴鸣礼助兴。

伴随轰隆的工业和弦奏鸣曲，姑娘连唱带跳，从样板戏到历史歌曲，从舞蹈史诗到现代芭蕾，连“小河静静流微微翻波浪”、“冰雪覆盖覆盖着伏尔加河”这样外国“黄歌儿”都唱了一遍，唱累了、跳乏了、洗透了，复杂莫名的泪水涌出眼帘，说不出是高兴、愉悦、兴奋、委屈、别离、伤感，姑娘哭了，由轻轻抽泣到嚎啕大哭，紧紧拥搂在一起，热泪磅礴。

跨出车间澡堂铁闸门，外面已是白雪皑皑的银色世界，树梢上驮着白花花的雪垛摇摇欲坠，仿佛路人咳嗽一声，就会倏地撒下一片，路灯罩像扣着的白馒头，给饥肠辘辘的行人无限遐想，围墙变成齐刷刷码着面粉袋的城墙，跟第三粮站卸富强粉那回一样。雪花，仍漫不经心的飘洒，像婴儿胖乎乎的小手，在面颊肆无忌惮的抚摸，给人一种痒嗖嗖的温柔。俩姑娘饱吸一口清新凛冽的空气，有种脱胎换骨恍如隔世的感觉，裹紧棉猴围脖，搀挽着、说笑着，踩踏着厚厚的积雪，嬉笑声和热气在空中飘散。

拐过一排大雪覆盖的夹竹桃围栏，就是家属区了，罗列整齐的红楼，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楼间缝隙里，走出一位推自行车的女人，车侧面挂个白箱，箱子醒目标着两个红字，“冰棍”。她俩拥上去，三分钱一根，人手一个，揭开一层挂着霜的薄纸，咬一口冰凉棒硬的冰棍儿，竟然没咬动，倒吸一口凉气，牙齿和冰棍儿硬碰硬，真是“板上钉钉”。绣花和蕾特别喜欢这种刺激，经常在落雪缤纷的日子，啃冻秋梨、吃冰棍儿、咬冰糖葫芦，甚至嚼冰块，私下戏称，与天斗其乐无穷。

雪，还在下，姑娘咯咯的笑声，弥散在烟雪苍茫的旷野。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难忘的星期天，两个虚岁十六的姑娘，一场酣畅痛快的包场洗澡。

那次洗澡后不长时间，绣花去了三线，进入西南地区的军工厂，中学没毕业就当了工人。后来被保送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当地市环保局。

绣花刚离开的日子，蕾曾一度郁郁寡欢，每次路过她家楼下，见原来绣花家的窗帘，由嫩绿色换成了绛紫色，物是人非，禁不住掩面而泣，以后再也不抄近道儿上学了，宁可舍近求远。

离别，没有影响闺蜜间的情谊，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两人隔空频繁密切的交往，艳羡了周边不少人，都说有一个远方思念的朋友，真是享受。她们把思念的生活，活出了诗情画意，从分开后就热线联络，鱼燕传书，十天半拉月就收到对方的来信，无论上学、下乡、进厂、深造、恋爱、嫁人、生子，生活工作的任何变化，都及时通报，人们说，没见过这样的铁杆闺蜜。两人互相邮寄的东西也五花八门，从开始的一寸小照片、两寸小书签，到后来，红枫叶、绿松针、腌萝卜坛子渍酸菜缸，有次竟专门寄去一捧三台子黄土。热线电话更是炙手可热，从到邮局预约电话、到电话亭公用电话、磁卡电话、漫游电话，直到家里床头柜摆上电话。

终于有一天，期盼已久的再见就要实现了。绣花出差回到家乡，行李还没撂地儿呢，电话就到了，嗓门儿老大了，喂，是住招待所吗？喂喂，是泰山路那个省工办招待所吗？屋里有洗手间没？能在房间洗澡吧？

彼此变化还是挺大的，那个楼口蹦蹦跳跳跳皮筋、车间澡堂里引吭高歌、迎着风雪啃冰棍儿小姑娘，俨然是成熟的知识女性形象了。蕾个头几乎没长，横向联合了，憋成了短粗胖，气喘吁吁背包摞伞 ，带着两大网兜 来了，网兜里装着换洗的被罩。绣花笑了，干嘛呀，初次见面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蕾说，快别提了，羞煞我也！公用水池别说洗澡洗衣服了，洗个手绢都费劲，她伸出小胖手，五米五！住在五米五的房间，信不？蕾一边说一边哗哗放开水龙头，把被罩怼到池子里，忙活一身汗，又接着冲澡。绣花开玩笑说，你这哪是看我来了，你这是找洗衣房走错门了吧？蕾裹起湿漉漉的头发，偎依在床头，聊孩子、聊起丈夫、聊工作、聊人生，没完没了的话题，莫名其妙笑得惊天动地，要不是怕太晚服务员催促，蕾就不回去了。临出门之前又嚷嚷，刚才好像没洗透，得了，干脆你陪我再洗一悠吧？不洗白不洗白洗谁不洗呀，绣花佯怒，干嘛您这是？也不怕洗秃噜皮！

一别又是十几年过去了。时间，到了21世纪21年。秋草黄，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绣花又一次荣归故里。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鬓边白。同学和发小，坐地根儿就是左邻右居，熟到认识你家祖孙三代。都已年过花甲，退休回家，喊一嗓子都立码到位了。聚会，晚餐从中午开始，话题信马由缰，无主题变奏曲，从教室的铅笔、橡皮、文具盒，到合社的茄子、土豆、旮瘩白，从皇姑雪糕到土山地瓜，谁借了你的橡皮、谁把你发卡藏起、手套换了几个兜子、柿子拌糖喝了几口、擦5912无轨免费坐车“自由”不？帮澡堂洗地白洗澡“赶劲儿”不？一桩桩、一件件，无痕链接、任意切割，唠起来就滔滔不绝，喜极而泣老泪纵横。啥是发小哇？就是老掉牙的乏味故事，竟使他们乐此不疲开怀大笑，甚至泪眼朦胧，这就是发小吧。

同学聚会的酒局，是条看不见的战线，你以为吃顿饭完事了，这才那到那呀，集结号刚吹响，“革命友谊才开头”。正餐之后，继续呼朋唤友，又来不少同届同学，与一个班级亲同学比，相当于叔伯亲或者姑舅亲同学，来了咔先把钱押柜台，急赤白脸地，说好了啊，我来！谁也不兴跟我抢！烟熏火撩的烧烤风情街，正宗的锦州烧烤，烤肉串、熏鸡架、拌毛花、酱土豆，每人发瓶老雪，号称“闷倒驴”，绣花不解地问，谁是驴，怎么闷？人们一阵哄笑，一两句真说不清，得，俩瓶嘴一磕，走一个。喝了一阵儿，挪地方，继续！浩浩荡荡，直奔霓虹闪烁的歌厅。谁要半夜三更偶遇鹤发红颜、兴高采烈的，甭问，肯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夜已深了，蕾悄悄跟绣花挤眉弄眼打哑巴禅，掩护着冲出了重围。掸了掸身上的烟味、酒味和孜然味，蕾说，我们冲一冲，绣花说是啊冲出来了，蕾又说，我是说领你冲个澡，绣花疑惑不解，半夜？洗澡？蕾豪横地，让你见识一下，大沈阳，啥叫洗澡！

拐过两条街，灯火通明的洗浴中心扑面而来。30几层高楼，洗浴中心占一半，霓虹灯从房顶翻着花、打着旋儿，闪烁到楼下，映红了半条街。沈阳曾是国家经济建设的领跑者，装备制造业在全国遥遥领先，有东方鲁尔之称，被誉为共和国长子。现在，大哥体格明显单薄，原因忒多，细聊肯定是“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哗哗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谁也没成想，近年沈阳的洗浴行业闻名遐迩，说来也算露脸的事。据不完全统计，沈阳城市洗浴消费杠杠滴，常年稳居全国第一。可说露脸吧？也挺尴尬的，堂堂大沈阳，拿这个露脸，好比皇家八级精细木匠，非拽个黑铁罐满街崩爆米花似的。蕾可没工夫操那个闲心，底气十足豪情万丈，挎着绣花到了门口。到了门口，留个小心眼儿，特意缓了两步，想给闺蜜全方位震撼性的视觉享受，不名牌大学吗？不高级职称吗？不世界各地讲学吗？来，到咱这洗浴中心见识见识，没事走两步。

洗浴中心宽阔的广场亮如白昼，门口一对石狮子，是香港渣打银行一个模子替下来的。四个迎宾小哥，一码高仿将校呢，个头姿态像国旗护卫队似的，此刻，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拉着夸张的长声高喊，“卸～轱！欢～淋！”听不懂给你翻译一下啊，这是客人离开时的温馨道别，“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迎宾小哥偷工减料抄近道，十个字省一半，变成“谢～顾！欢～下～临”！喊出来效果就是，“卸～轱，欢～淋”。其实听不听明白不打紧，主要烘托出隆重气氛就行呗。也不知那个师傅的教程，同行业差不多都这动静！

进入洗浴中心正厅，见多识广的绣花都有点儿蒙圈，兴许刚才“闷倒驴”后劲儿大，有点上头，她高度怀疑，是不把芭提雅整条街搬这来了。只见穹顶花灯闪烁，一条宽敞明亮的大街，两侧翠绿棕榈迎风摇曳。远处，白浪黄沙椰风阵阵；近前，小桥流水竹林碧影；临街，酒肆茶楼书场歌厅；隐约，丝竹管乐隐隐传来。街头漫步男男女女，一律锦绣和服，脚踏软底木屐，腕佩珍珠手牌，精神懒散悠然踱步，恍然间，绣花感觉到，是不是穿越了？

进入更衣室，一小姑娘满面春风迎上，姑娘身着红兜肚，扎着羊角辫，俏皮伶俐像闹海的哪吒。她搀扶绣花端坐沙发，一件一件帮着更衣，连袜子都半跪脱下。绣花这个难为情啊，又不七老八十，干嘛呀这是？蕾说，这是贴身服务的导浴，导浴？听说过导游、导购、导医，头回听说导浴，蕾笑着说，存在就是合理，市场需要呗。进入洗浴区，迎面大幅广告招贴；洗涤灵魂城堡、祛除疲劳圣地、北方夏威夷、东方小巴黎。室内整个背景墙，5D风光大片正在上演，山川河流顶天立地，感觉身临其境呼之欲出。

浴区两部分，动静相宜。一边是高山峻岭，瀑布顺流而下，隆隆作响，汇入温泉深潭，仿佛黄河之水天上来。另一侧，球场大的无边界浴池，清波荡漾，碧水微澜，水面轻浮一丝热气，仿佛世外桃源。不远处竹林掩映，梅花点点，绿丛中横卧着超级大缸，导浴说，这是著名的八大金缸，雕龙画凤的，定制于江西景德镇，纯手工制作，仿制故宫博物院养心斋。导浴指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缸说，红的是藏红花泡浴，黑的是岩浆泡浴，黄的是中药泡浴，白的是牛奶泡浴。另一边洁白泛青的缸，定制于福建德化，缸里水温保持恒温，从30度到60度之间，每座缸水满自溢，沿着缸沿哗哗流淌，绣花不解地，多浪费呀？导浴回道，我们老板说了，水代表财气，寓意财源滚滚。

淋浴间是全隔断半透明的玻璃屋，影影绰绰人不太多，几乎十室九空。梳妆台上琳琅满目，洗护用品应有尽有，有洗发膏、护发素、润发露、沐浴液，有洗面奶、润肤露、牙膏、牙刷，还有抠耳勺、指甲刀、吹风筒、剪毛器，据说都是国际驰名品牌。

喷头，精致玲珑金光闪闪，在水晶灯照射下分外夺目。导浴介绍说，这个花洒，花洒？绣花疑惑了，啥时候改名了？不是喷头吗？导浴继续说，这个花洒是意大利进口、24K纯金打造的限量版，目前只有瑞典皇室使用，纯金花洒有过滤纳米分子功能，对皮肤表面产生一种涂层，将金属分子颗粒渗透皮肤肌理，随着对肌肉微妙刺激，起到养颜保健功能。绣花彻底懵了，直勾勾仰望喷头，啊不、仰望纯金花洒，一时大脑缺氧，的确有点发傻。恍惚间，绣花想起了当年车间澡堂，还是大毛嗑盘子喷头赶劲儿，一个顶仨。

往里走，是一排汗蒸房。汗蒸房有六大主题，每个造型结构都不一样，连屋里味道都不同，有松香味儿、有岩浆味儿、有青草味儿、还有洋葱味儿，分别是玉石蒸、冰雪蒸、泥窑蒸、海水蒸。都说汗蒸能排毒养肤，她俩蒸一小会儿，出来后被领入搓澡间。

给绣花搓澡的大姐，职业性点头鞠躬，退半步清嗓说，我们中心搓澡有三大系列，按地域有东北搓、扬州搓、日本搓、普鲁士搓、土耳其搓，按品质有儋州海盐搓、新疆驼奶搓、法国红酒搓、美国香醋搓、陕西泥窑搓，按手法有重如泰山搓、轻重缓急搓、轻描淡写搓，绣花打断她，我简单搓一下就行，要不我自己对付得了，搓澡大姐勉强的，好吧好吧。

搓澡之后，她俩分别进入半透明的玻璃间，以经久不息的淋浴，表达了对纯金花洒诚挚的敬意。出来，沿着雕梁画栋、绿荫掩映的长廊漫步浏览，有种逛夜市的感觉，沿途有酒吧、茶室、风味小吃，还有药铺和书店。书店让她俩眼睛一亮，没成想还摆着世界名著，进去一看才知道，金玉其外，只有书皮，里边是纸壳。得，那祖传三代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的，就不打扰了。再往前，到了观光电梯口，指示牌写着，客房、棋牌室请移尊步，自助海鲜一律免费，她俩摇摇头，找个僻静藤椅，来个葛优躺。

正聊天，随着一阵轻松音乐，来了机器人配送车，车上有饮料、酒水、冰点、水果和点心，旁边标注，免费畅饮，随意自取。绣花和蕾探过身问，有冰棍吗？回答说有中街大果，她俩凑近一看，包装没说的，制作也不赖，就是没啥感觉，继续问，有老式冰棍吗？回答说有，但自费。可以呀！绣花和蕾一阵欢欣。不大工夫 ，一位空姐着装的姑娘，双手端着托盘款款而来，绣花心里一阵暖意，看！人家对传统文化多尊重，这么正式。托盘上，两个精美的黑色漆盒，漆盒外廓镶着金丝细线，正中两个凸起的银字；冰棍！那字儿老耍了，要没外廓金线挡着，都能飞上天。绣花一看，这盒，比结婚项链盒都高档，肯定错不了。里三层外三层打开包装，揭开防潮垫，小心翼翼拿起冰棍，掀下最后一层薄美能纸，轻啜一口，咦，棉花糖？！软绵绵像棉花糖似的入口即化呀？没有丁点儿“板上钉钉”的感觉呢？忙问，这什么呀？多钱一个？冰棍儿啊，80！什么？绣花差点儿没脱臼，80？一根儿？是啊！这是普通版，还有豪华版的，豪华版一根儿240，已经售罄了。啥？豪华版？240，售罄啦？！

黑暗幽静的休息大厅，蕾和绣花隔着茶几并排躺着，床尾技师轻轻捏脚捶腿，面庞被手机晃得一会明一会暗，不知是累了还是困了，都静静刷着手机。蕾见绣花默不作声，知道她为离别伤感闷闷不乐，便东拉西扯、胡乱自嘲解闷，绣花啊，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三台子民风纯朴你忘了？蕾抬起胖乎乎小手，拇指食指捏成圈，比划出OK，就两个字儿，讲究！其实伸三个指头。绣花笑笑没吱声。笑啥呀你？这年头，能装尽量装，倒驴不倒架，不装、也没人给你钱。哎我说技师大哥，脚、来点力道哇！

绣花道，蕾你说咱小前儿，天蓝水清，吃啥都放心，打开自来水管水龙头，冲嘴就喝。现在倒好，空气污染、土地污染、水源污染，还哪有没污染地方啊？可能我杞人忧天，咱后代啊，会有断溜的时候。蕾侧起身嚷一句，哎，哎！别的大哥，腰、腰脱，再按散架子了！转头冲绣花，这是关心国家大事呗，得了吧绣花，咱草民一枚，扯那用不着的干啥。绣花说，人类生存危机已拉响了警报，真不是耸人听闻。也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全球变暖，大气污染，跟咱生活息息相关啊！蕾撇了撇嘴，得了，生下来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就下乡，回城没工作，挣的不咋多，养老靠自个。熬到退休，挣个一脚踢不倒的钱，现在，像峨眉山老妖似的，只能自我修炼，百毒不侵、百无禁忌、百无遮拦，晕着茶喝着水，愚拙一会儿是一会儿。

黑暗中， 一切归于沉寂。过一会儿，绣花轻轻搭着蕾的手，像对蕾，又像自言自语；那时候可真好，天总是瓦蓝瓦蓝的，慢悠悠飘着棉团似的云朵，姥领着咱俩，穿过苞米地，捋着铁道线，薅几根儿毛毛狗，编俩小花篮插脑门上。青稞里，后背带绿杠的青蛙，咕咚一声跳河泡里，一会儿冒出来，露出大眼睛张望。这才过了多少年啊？如今，天总污涂涂的，姥姥走了，铁道线改了，毛毛狗没了，青蛙也绝迹了，连癞蛤蟆都是稀罕物了。姥活着时，常说一句话，她说人哪，啥事儿别太过喽。蕾没吱声，眼帘掠过一丝晶莹。

蕾和绣花走出洗浴中心，已是黎明时分，天快亮了。迎宾小哥抻着懒腰，冲着晨曦中的背影拉长声，“卸～轱，欢～淋”！空灵的街巷，声音传得很远。

又是阴霾的早晨，天，冤哄哄耷拉着灰头土脸，像谁该它欠它，随时准备挥挥手，给人们头顶撒几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