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荆江分洪区境内有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丹水河。它也许是古时长江冲刷而成,在麻豪口镇政府驻地北不远处又汇入东清河。在汇入口的丹水河畔曾有一个叫碾子湾的村落。这里是我的出生地,不过我在此只生活了三年,1968年全家迁入到现在的居住地。按理说,时隔半个多世纪,一个人对三岁之前的事情应是模糊不清的,可现在漂泊他乡,它们却像一幕幕电影镜头,时常在我脑海中回放。 </p> <p class="ql-block">那时,麻豪口镇政府所在地旧属麻豪口古集茅草街。茅草街建在东清河东岸河堤上,南北而通,北端三四百米就是碾子湾。记得时常赶大人的路到街上看稀奇热闹:寂静的街道两旁,有许多破败的古杉木穿架子古壁青瓦建筑店铺,有的成为供销社的经营场所,卖盐、茶叶一类生活用品……小手被大人牵着,行走在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中,四处张望,窗口下的柜台上摆放一排装着糖果、点心类食品有盖的大玻璃瓶,令我两眼放光,口水直流,两腿不动。</p> <p class="ql-block">那时,碾子湾有一座两孔有闸门的石拱桥,节制着几近断流的丹水河,也连结着西岸的仁和垸。时有大人一手拽着牛绳,一手持牛鞭,驾着牛车在桥上缓缓驶过,我们一群伢们在牛车后面狂欢追逐,尘土飞扬。大一点胆大的爬上牛车得意洋洋,小一点、胆小的只能望车兴叹,但也兴奋异常:对于很少走岀碾子湾如井底之蛙的伢们,牛车是世上见到的最拉风的“车”了。那牛蹄“塔 ~嗒…”、木车轱辘“吱呀吱呀…”、不时车夫赶牛吆喝扬鞭空中“驾~啪啪…”的声音,在碾子湾不知合奏了多少悠悠岁月,它们如交响曲,现在还在我耳旁清晰回响。 </p><p class="ql-block">在桥的东岸有一座不知哪个年代修建的石碾子,碾子湾也许因这座有一间单房大的碾子而得名吧。每当收获新稻或腊月,碾子场就会出现忙碌的景象。因使用的人多,村民们轮流赶牛碾谷,木榫的咿呀之声伴随着嘈杂的喊叫声,从清晨响到深夜。</p><p class="ql-block">碾子旁有一座民主大队(现扬家厂镇马龙村)的榨坊。说是榨坊,其实建造非常简陋,木结构穿架式建筑,屋顶盖着稻草,墙是草壁泥抹而成,历经数年,有的地方泥巴脱落已有缝隙。榨油的设备还是那种用吊木撞击木楔的古老木榨。</p><p class="ql-block">“箭板要插正呀-嘿呦!</p><p class="ql-block"> 杠子撞起来呀-嘿呦!</p><p class="ql-block"> 脚跟稳起桩呀-嘿呦!</p><p class="ql-block"> 飞锤打得准呀-嘿呦!</p><p class="ql-block"> 打呀打撞呀撞-嘿呦嘿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当榨匠们高亢激昂的对歌榨油号子和随之吊木撞击木楔的声音在碾子湾响彻云霄,空中就有芝麻油的香味四溢,立马招来我们一帮大大小小的伢们围着榨坊看热闹。有时趁大人们不注意,捧一把炒熟的芝麻拔腿就跑,人人吃得满嘴齿香,享受无穷——即便大人看见了也只是吆喝几声,不会追赶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只有三四十米宽的丹水河瘦得像一条飘荡的绿巾,但没有彻底断流,还有清澈见底的河水养育着它两岸的子民。记得久旱无雨,丹水河干涸见底,人们便到河中狂欢抓鱼,碾子湾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只有十岁的大姐摸到一只像脸盆大的甲鱼,放在堂屋的大木脚盆中,令我看得狂喜手舞足蹈。过去人们都逐水而居,在古时先民们依岸挽堤筑垸的防洪堤下,先辈们傍堤挑土筑台,建上密密麻麻的农居,屋前屋后绿树成荫,人丁兴旺甚是热闹,除了喜雀、麻雀等百鸟的欢鸣,两岸总是飘荡着我们反复高声互怼口齿不清的童谣:</p><p class="ql-block">“河落边的伢,</p><p class="ql-block"> 穿红鞋,</p><p class="ql-block"> 摇摇摆摆上学来,</p><p class="ql-block"> 先生先生你不打我,</p><p class="ql-block"> 回克吃了妈了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三四月份早稻播种到八月份晚稻灌浆粒子,丹水河两岸飘荡着车水歌几月不休,上演着真正的乡村大舞台好声音:</p><p class="ql-block">女:清早起来把水车(呀),情郎哥男:妹妹(呀),你赶快说,你莫啰嗦</p><p class="ql-block">女:你来帮我们车两脚</p><p class="ql-block">合:哎嗨哟 啊 哎嗨哟 依吙呀依 吙</p><p class="ql-block">男:我本当来帮你两脚,怕人爹妈</p><p class="ql-block"> 看见把我说,干妹妹</p><p class="ql-block">女:哥哥(呀),爹妈看见(哒) </p><p class="ql-block"> 不要紧(啦),你我的事情他 </p><p class="ql-block"> 们知情(啦),情郎哥</p><p class="ql-block">男:妹妹(呀)</p><p class="ql-block">女:你赶快说,你莫啰嗦 </p><p class="ql-block">男:我就来帮你们车两脚</p><p class="ql-block">合:哎嗨哟 哟吙吔 依吙呀依 吙 </p><p class="ql-block">在漫长的农耕历史岁月中,为了舒缓劳动的疲劳,先民们创造了车水歌,不仅传唱的歌词数量众多,而且先辈们人人还可临场自由发挥张口即来,从早到晚不重唱。车水是很辛苦无聊的,而在车水时能吆上几声号子,唱上喜爱的歌谣,人们又是快乐的。在生产力极为落后的时代,碾子湾的先辈们凭着顽强的意志,用最古老的工具进行农业生产,生生不息。</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过去没有电视、电脑、手机,也没有儿童游乐场所、零食、玩具和新衣服穿,但我们从小听着原汁原味的本土民谣,唱着本土童谣,心情愉悦从不觉苦恼,这一幕幕铭刻脑海,永生难忘!</p><p class="ql-block">在外漂泊中途少有回家,由于受疫情的影响,生意惨淡,2020年我第一次在夏天里回到了家乡,短住几日。近年来,心中萌生了编修一本我族《赵氏族谱》,将家族史传世后人的想法,为了弄清家族和碾子湾、麻豪口有关的历史,我迫不及待地向族中辈份最高、唯一健在的行广幺叔询问,惟恐族中的老人纷纷离世再无人告知,成为家族大憾,他说: </p><p class="ql-block">“麻豪口地名始于清光绪年间。当时这里只有一个叫毛三婆的女人驾渡,称毛三婆渡口,之后有个姓曹的渔民在这个渡口施麻籇,因捕鱼多使这里出了名,改称麻籇口,后写作麻豪口。过去东清河作为长江支流水运发达,麻豪口成为商品集散地发展成集,商贸兴旺人口众多,两岸有逸林街、顺河街、益阳街、茅草街、东街、新街等,有店铺、行栈、旅馆、摊贩等两百余家;东清河上有一座木桥连通面岸(解放后改建成钢混桥),1928年初,时任中共公安县委书记的段德昌以六区(陈祠桥)武装和七区(麻豪口)“暗杀队”为主,领导发动了长达三个月震撼荆江两岸的公安年关暴动,处决了许多鱼肉百姓的土豪劣绅,打击了大批土匪和反动武装,震惊了国民党当局,派驻军一个团、组织团防一千余人等大量反动武装对公安进行重点“清乡”,许多革命群众、共产党员惨遭残害,麻豪口地下党员尹泽彪被敌人杀害后,在桥上被悬头示众三天;有一所公立麻豪口小学,1922年,离此一里多路、1911年出生于东大垸潭子湾的王竹溪就读该校,从家学和私塾转为接受新式教育,助他后来成为百科全书式的著名国际物理学家、教育学家——曾任北大副校长,扬振宁、邓稼先等一大批物理学精英的导师,从这里走向了世界的舞台。</p><p class="ql-block">后来,东清河演变成一条内河,麻豪口失去水运优势商贸衰落;历经荆江分洪区五四分洪后,麻豪口人口大量外迁,人口锐减,状如乡村,再难发展。但上世纪六十年代还可见到老街的模样,见证着它曾经的繁荣!</p> <p class="ql-block">麻豪口这块土地不仅孕育了它过去的繁华,也孕育了公安的早期革命火种!1900年,覃济川岀生于毗邻麻豪口的仁和垸葱龙岗(现扬家厂镇荆和村)一殷实农户,他是公安革命运动的早期创造者。1927年2月,在麻豪口小学秘密成立了公安县第一个共产党组织——中共公安支部。同年8月,在上级的领导下,又在麻豪口秘密成立了公安县共产党第一个县级领导机构——中共公安县委。</p><p class="ql-block">据家族上辈口口相传:大约三百年前清初时,为了寻找更大的生存空间,我族始迁祖正刚公离开江陵马家寨族群,孑然一身辗转落居东大垸垱铺台(现麻豪口镇新华村),单传二代,至三世光祖公幸得二子,公安县发生地震垱铺台塌陷地沉(口传不知是否属实〉,只好举家迁往东大垸余家台(现马龙村)。清朝后期,你高祖的哥哥明才公携独子迁居麻豪口茅草街,做小生意、赶马车为生……你高祖明伦公携三子迁居东大垸碾子湾,垦荒置地几十亩,辛勤耕耘、勤俭持家、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又紧邻麻豪口集市便于交通商贸,家族逐渐富足,建造了那种四合院的古宅,并培养你祖父苦读(与王竹溪岀生同时代就读过麻豪口小学)考入黄埔军校,本想改变世代农耕的家族,但不幸英年早逝。碾子湾是我族的福地,繁衍六七十人。因丹水河时有干涸断流,从1963年起,在碾子湾繁衍了几代的家族,选择朝水源更为丰富的东清河竹园拐搬迁……”</p><p class="ql-block">在家短住几日后,为了生活不得不再次踏上离家的路。我虽漂泊于千里之外的广州,但早已灵魂出窍冥想走进了先祖们赖以生存过的地方。2020年腊月回到家乡过春节,没有热衷于走亲访友,而是第一时间独自探访了在我脑中时常回放之地。午后的冬日暖阳令人温暖,也令重返故地的我更加亢奋。青少年时不知乡愁,成家后要为家庭劳累奔波,虽然返在咫尺,但以前几乎没有造访过我的岀生之地,反倒是现在年近花甲,对过往的一生充满了回忆,迫切地想走一走,看一看。 </p><p class="ql-block">行走在曾经的茅草街上,它现在只是进岀麻豪口镇政府驻地的一条通道,两旁建有二层的民居,早已不见老街的任何踪迹。在镇政府旁通往碾子湾的小路上,这条在我幼年时无数次往返过的小路,现在却让我如天外访客一样陌生,探探寻寻走过几条荒草丛生的田间小道,到达曾经的石拱桥上,它已变成一座钢混两孔小桥。站在桥上环顾四周空无一人,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p><p class="ql-block">由于长年雨水冲刷泥沙淤积,丹水河变得像一条小溪的河床中杂草丛生污浊不堪,两岸是一望无际种着小麦和油莱的农田。遥望东岸我呱呱坠地出生的地方,河堤早已夷为平地与农田连成一片。农田里本来葬有先祖们的亡灵,但现在已一马平川改变原貌,让后人无法再找到先祖们的埋葬之地,只能望远凭吊与先祖们对话:</p><p class="ql-block">当年先祖是如何拖家带口到这里开荒定居?又是如何披星戴月挥镢扬锹开始繁衍生息?每年的长江枯水期,先祖们是怎样起早贪黑锹挖肩挑开始筑垸固堤?年年长江洪峰来临时,又是怎样昼夜防守垸堤面对惊涛拍岸?在垸堤无数次溃口滔滔洪水冲来时,他们经历了多少惊恐和困苦,但又世代在这里死守不退?……</p><p class="ql-block">久久站立桥头的我得不到先祖们的任何回应。家族里没有这方面的传闻,惟有为了祭奠代代相传下来他们的姓名,表明他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他们曾经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早已随之长埋大地!我只好独自沉思:岁月沧桑,世事无常!公安古为长江泄流洞庭湖的洪水走廊,不适合人类居住农耕,但围垦之后,水乡泽国惊变成百湖之县、鱼米之乡,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在战乱灾害频繁民不聊生的时代,八方移民为了生存随洪水进退大量轮番而至,挽堤筑垸开垦定居以求得一线生机。过去洪灾十年一遇,洪水梦中来袭,人如蝼蚁慌乱奔命,没有多少家族有如族谱一类的家族史,或连同房屋被洪水冲走了,或连同房屋被洪水带来的泥沙淤积掩埋了,或在逃难的路上丢失了。所以你在公安很难见到有点历史的建筑,只能见到先辈们挑土筑堆起房残砖断瓦的高台;也没有几个乡镇有地方志,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缺憾,政府立项加快了编修力度,为子孙后代立千古之功! </p><p class="ql-block">榨坊的旧址上有两座塑料薄膜鸭棚,但此刻悄无声息,许是主人年关之际卖了准备育新鸭吧。曾经鸡鸣狗吠、田歌童谣飘荡的村落,恐怕只有这两棚鸭子的嘎嘎声,到时会给这僻静之地再添点生机! </p><p class="ql-block">斜阳西下,余辉令人感到冬季的阴冷,催促一天没有落屋的我要离开此地回家了,双手合一、弯腰低头虔诚地向先祖们和这块土地告別:先祖们安息吧,保佑我族永远兴旺,国家繁荣昌盛!</p> <p class="ql-block">返回西行穿过改建新修宽敞的麻豪口东清河桥,年关将近,已近傍晚的街道上车来人往,商品琳琅满目门庭若市!改革开放进入市场经济后商贸活跃,省道211在麻豪口西岸穿境而过,吸引人们前来投资兴业,给小镇重新插上了腾飞的翅膀,麻豪口又重建了竹溪街、东清河街、自强街、群安街等主要街道,工、商、教、卫等各项事业蓬勃发展,聚居了大量城镇人口。现在公安长江公铁大桥以及沙公高速建成全线通车,麻豪口到武汉不用再从荆州绕行,而且随着沙公高速南延线计划建成通车,往湖南方向也更加方便快捷,给小镇的发展又注入了新的活力。</p><p class="ql-block">虽然历经岁月无情的洗礼,环境的变迁,曾经生活过的故乡落寞不复存在,但作为它的一部分麻豪口古集沉静了几十年,现又恢复了它往昔的繁荣,还是令人非常欣慰的。</p><p class="ql-block">在祖祖辈辈扎根的这块大地上,解放初,为了给肆虐千年的长江洪水套上枷锁,保证荆江大堤和武汉三镇的安全,国家建成了第一大水利工程荆江分洪区。虽然分洪区人民“舍小家,保大家"历经54分洪、98抗洪,每年都要面临防汛抗洪的严峻考验,但公安人百折不屈坦然面对、筑堤束水严防死守抗击洪魔,六七十年间基本安然无恙,人民安居乐业,百业兴旺。原本从外地一担箩筐逃荒落居此处的一个个孤家寡人或单家独户,现在早已繁衍生息变成一个个大家族,成为百万之巨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公安人。后三峡时代,公安人在刘备城旁、水袋子上筑新城,抢抓历史发展机遇,千年古邑更加焕发勃勃生机。 </p> <p class="ql-block">故乡,在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忘怀的土地!当我在遥远的异乡思念故土无法入眠时,只好用文字行走其间。希望能将之移植到子孙后代的脑海里,让他们永远不要忘了根,和睦族群建设家园,更好地幸福的生活,可以告慰长眠于这方水土的无数先祖、先烈们,他们筚路蓝缕、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p>